【散文·旗帜】山道上来了一队兵
山道上来了一队兵,一村人跑光了,全躲到深山里去了。老人们讲,那叫走兵,不管南兵北兵,一看见他们从山道上扯线条似的过来,拉了老婆孩子赶快钻山林,猪呀牛的管不了啦,那年头全靠了山林茂密,兵来了拔腿就跑,保命要紧,东西算啥呢。走不脱的被捉住,男的当兵做挑夫,女的姿色好的做泄欲工具,老百姓谁不怕呀。兵荒马乱年代,见了兵犹如老鼠见了猫,暗夜里猫悠悠然叫一声,一山沟不见一点声响,那个恐怖。最怕的就是散兵了,无带兵的管束,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就更遭殃了,老百姓恨之切齿。
民国28年,63师过境,我父亲被捉去侍候伙食,一碗水没端好,一枪托过来打成终生残疾。我叔叫捡妹,一队兵来了,奶奶抱了尚小的叔叔就走,兵见了就追,爷爷夺了叔叔往草丛里丢,保大人性命要紧呀,儿子扔了。奶奶撕扯着喉咙哭,拼命从草丛里把叔叔捡回来。好在前边响了一枪,兵不追了,由此叔叔得了个怪名,捡妹,不是儿子了,就当女儿养吧。隔壁七奶扯块布条染了鸡血绑在胯下,被几个兵捉住,七奶扯出血淋淋的布条哭着喊,老总,不方便呀。可几天后,七奶还是嘴里只剩下游丝般的一口气瘫在地上。我们这里是罗霄山脉中段,山峦起伏,呈南北方向走势,在这里形成隘口,这无疑成了战争通道,过兵就是平常事了,老百姓整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最可恶的是日本鬼子。在山外,鬼子作恶早有传闻,几个鬼子在山头上一出现,国民党县党部一班人全跑到山沟里去了,一县城人全钻了深山密林。那时正是数九寒冬,大雪封山,山林里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都住满了人。鬼子走了,人们回家,那个惨状,猪牛开膛破肚,倒在水田里,飘在水塘河道里,好吃的全剐了去,其余的丢的满地都是,臭气薰天。门框窗户全烧了,酒缸油缸里拉了屎,撒了尿。城东的树林子里,孕妇被挑破了肚子,老刘家八十岁的老爹被抓去做挑夫,一报年龄,八十就挑八十斤,六十就挑六十斤。这是日本鬼子进攻罗霄山脉的事,时间并不长,在井冈山腹地总共加起来才十来天,可山里有了惨痛的记忆,叫“走日本”。可害人的事没断,第二年一村人生疔长疮,奇痒无比,脓包流水,臭不可闻,水被腐烂的猪牛污染了,兵祸连年,以此为盛。
走兵在井冈山地区记忆很深,多少年过去了,人们还能说起很多故事。山沟里有很多村落是走兵形成的,查他们的家谱,大多是避兵隐于山林。贺知章的五世孙贺凭避唐末之乱,躲进莲花良坊。颜真卿的四世孙颜诩则躲进永新禾山。两晋谢灵远的后代在明代避兵乱躲进莲花高洲。世家大族尚且如此,何况平民。陶渊明的桃花源是世外清净之地,在井冈山到处都能遇到,但到了近代,却荡然无存。走兵走进山沟,兵也就跟进了山沟,老百姓再也没处走了。在今天的山里人家,家里无人从不锁门,你别以为是道不拾遗,民风纯朴。那是走兵的年代形成的,兵来了,关门也没用,人赶紧钻山林就是,天长日久,形成习惯。
毛泽东率领秋收起义部队突进莲花高滩,入住甘家,进攻莲花县城,再深入三湾,山沟里的人家,家家户户的门洞开着,就是不见人。虽有地方党接洽带路,到山林里喊,乡亲们,不要怕,是共产党的部队。共产党的部队是什么样,很多人没见过,兵就是兵,老百姓就是老百姓,大家还是不下山,躲在树林里看,红军走了,他们才放心下山。可当初就很不好办,吃没吃的,住没住的,人也变得耳聋眼瞎了。兵来了是祸害,这谁都知道,即使是袁文才、王佐,啸聚山林,一般人不敢把他们怎么样,他们对共产党的部队也早有所知,当初还是把毛泽东拒之门外。袁文才一张字条送给毛泽东说:“敝地民贫山瘠,犹汪池难容巨鲸,片林不栖大鹏,贵军驰骋革命,应另择坦途。”这么多的兵来了,要吃要喝,一座山也要吃崩,何况是连年走兵,民间已是十室九空了。再说兵道险诈,一下子翻脸,一山沟洗劫一空就后悔莫及啊。
深山老林之中,老百姓对兵的不欢迎,惧怕,不接受,由来已久。这些情景给毛泽东印象很深,后来有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来之不易。红军进军井冈山途中,有人在路边的红薯地里刨红薯解饥。朱德的部队向井冈山靠拢,有人提了手榴弹往柜台上一放,喊,老板,这个值多少钱?旧军队习气引起了朱毛的高度重视,这叫扰民,区区小事,但影响极坏。当初马上宣布纪律,其中有:不拿老百姓一个红薯,不拿老百姓一个鸡蛋,上门板,捆稻草,买卖公平,洗澡避女人,大便找厕所之类,与后来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联系起来看,很有意思,百姓口语,军中律条,旷世不见。红军治军之严,不扰民是铁律。红军是穷人的部队,可当初要取得穷人的认同却十分艰难。毛泽东的伟大不仅仅体现在远见卓识上,也体现在带兵亲民的小事上。红军为什么能由弱走强,回想这些旧事,你就能明白很多道理。
秋收起义已过去八十年了,人民军队的强大被世界瞩目,怎么走过来的,就这样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