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坐定，车门里就闪进一个人，男性，四十年纪，呲着胡须，塞给我一本小册子。
　　 我的城市，去宜兴的车很多。虽然才回了一天，但电话一天三催，无奈，吃饭要紧。
　　 胡须已从车后折到了我面前，张开手，向我展示着手心里的三块钱。“怎么回事？”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向我翻过一块招牌，蓝色的底子，彩印着几行宋体：“我是聋哑人……”嚯，刚才的小册子，不是免费的广告，不是发传单，是推销或者慈善。我从包里掏出小册子，手掌那么大，纸张粗糙，印刷拙劣，五六页，封面上导读着赵本山什么什么的。胡须不言语，像一般的聋哑人一样比划的“啊啊”都没有，当啷当啷，示威似的，翻动着手里的硬币。
　　 我犹豫着……
　　 这年月，时常有些事，使我们举棋不定，将信将疑。比如，早听人说，有人携带着文书材料，煞有介事，伪装了五台山或者少林寺的和尚，将善心的人的布施，去馆店鱼肉荤腥。我没有亲见，亲见的是前几年，两和尚打扮的来单位，当然也剃了光头，穿着袈纱。我们余经理见识多些，在门口碰见，随口嘀咕了一声“假的。”和尚的其中之一就怒了，比划着要跟他比身手。我们有些慌，另一方面更增添了些怀疑：如我们，没有经过清规戒律的修行，没有经过晨钟暮鼓的静思，会因率性的半句话就动怒吗？结论是施舍自然是没有的，比武不是我们的专业。我们就自顾去忙俗事，两和尚影子似的，尾随我们好远，骂骂咧咧……
　　 有的人心一软，就上当了。去年夏季在宁杭高铁，刚刚驻扎，大中午的，我独自在办公室，昏昏欲睡。门口的阳光里趔趄上影子，接着一个羞涩的瘦子呈现在我面前，喃喃自语着，自我介绍着，一边从提着的一个豁口塑料桶里，摸给我一对红鸡蛋，一把糖。让我知道，是我们隔壁厂里的工人，妻刚刚生了对双胞胎，且是龙凤，大家同喜同喜。“坐！你坐……”我颇有点感动，语无伦次，心想此地民风多纯朴啊！报喜都报到隔壁工友。赶紧摸些钱，也不管它公款私款，先给了再说，日后呈报老总，这等好兆头，老总一定会笑嘻嘻签了的。我说：“多谢多谢！不是太多，给侄子买些奶粉吧。”不想第二天，房东来，我说起此事，还没说完，他说：“啊哈，假的假的，三天两头有。”我掏出糖，果然花花绿绿一激动，全不辧真假，哭笑不得。
　　 唉，不是我们不想行善，而是往往一不小心，成了笑柄。怪不得人们议论：雷锋如若当世，会是怎样的尴尬？
　　 ……我迟疑着，看了看面前的胡须（他仿佛有些儿腼腆，低眉顺眼的），就对他也打了个不言不语的手势，将册子退还了他。“对不起了，大哥！”我在心里说，不好意思，我不是不忠厚地怀疑你乔妆，而是如今，类似这样的打扮实在太多，良莠不辧，莫衷一是，与其说我们布施不起，还不如说往往因为我们一时的心软，就在这花样繁多的骗局的大拼盘里添油加醋。
　　 其实啊，人都会有危难之处，众人帮一人，或者力所能及的施恩，我们是愿意做的。那年冬季，我回家时，看见菜场的大门口，围着一群人。“你是谁，为了谁，为了兄弟姐妹不流泪……”一只话筒，两个音响，虽然唱得实在不怎样，但挤上前一看，差点想流泪。路口拉着一条“残疾人艺术团”，纸剪的几个字贴在一方红布上，飘飘荡荡，缺胳膊少腿。头仰着天，在使劲地唱着，一个人，谁都看不出年纪，横里比竖里长些，上身似乎正常，腿……腿？哪里有腿？这大约是一支香烟长短的，能算腿吗？……准确地说是小矮人艺术队，四五个，正各就其位地忙着，有的分管音响，有的唱，有的来来回回迈着刘翔十分之一的步伐维护着场子。总体一瞥，心在荡，眼在酸，突然高大：他们仿佛在地上爬行，其中任意两个相加，不会超过正常人的身高……人们唏嘘，表情凝重。此情此景，谁会吝啬当天的餐桌上少了二两肉？谁会计较一顿原本计划的给孩子的鳝鱼，变故成了刀豆？回去跟老公温柔解释，老公一边将半生不熟的刀豆嚼得喀吱喀吱，一边颔首说：“亲爱的，谢谢你！你用很小的医费，帮我请了回心理医生。”老婆因为临时崇高，没有将刀豆炒熟而陪着笑脸，听丈夫这么一说，有点云里雾里。听见老公接着说：“人的痛苦哪里来，不就是比较中来？比比你的小矮人，我就是混得最不好，不是也应该知足？本来嘛，我为什么非得跟贪官和包工头比。况且，还有你在我身边呢！这么善良。”老婆“啊！”了一声，本来有很多话，竟说不出，埋头扒饭，眼睛有点潮。——难道不是这样吗？那天，我就亲见：人群里一中年女子，高挑，光鲜，穿着靴子，看着看着，卸下肩上的包，掏出一个小包，将一叠钱（都是百元钞）卷成个圆筒，好像有点紧张，“笃笃”走上前，弯下腰（一络头发倒挂了下来），放进铁筒，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样的“残疾人艺术团”我后来又碰见过一回。那年，在三省交界的□□镇，类型差不多，却不是第一回碰到的那拔。有点小不妙的是，据我所知，他们巡回到此的这个小镇，差不多是个穷乡僻壤……锄头，铁耙以及咸鹅。我住在离镇八里地，但因工作关系，每天至少三来回。风吹得塑料袋哗拉拉飞，我站在轰隆隆的歌声里，心潮澎湃了好一会，犹豫，斗争，中央的一个铁罐，时不时叮铃当啷几声。几年前的那个优雅女人，早已“笃笃”无影无踪，却像一幅永恒的门帘，挂着我眼前。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何况还是个美女呢。我一激动，也就顾不得刚刚从A利里出来，倾家荡产，卷起身上的阿堵物，将它们卷成个圆筒，有点紧张，却毅然走上前……
　　 ——中国老百姓历来博大，善良，不乏同情心，只愿骗子少一点，大大小小。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