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的出生地是一个叫七里张的小镇，为什么叫七里张，这个地名的由来其实很简单，一，因为那个小镇的人都姓张；二，小镇距离中心县城有七里远，所以便有了这么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称呼，七里张。
　　 阳光高照，那是一九六四年十二月八号的中午，在一户普通农民家里，一个躺在床上头发凌乱的女人即将要临产。伴随着下腹部一阵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女人额头冒出了浓浓密密的汗。
　　 “孩子她妈，再加把劲，孩子就要出来了。”站在一旁接生的产婆不停地鼓励着女人。
　　 “哇……哇……”一阵嘹亮而又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之后，一个女婴便顺利的生产了下来……
　　 “出来了，出来了!”产婆抱着婴儿一边喊一边朝门外跑，“孩子她爹，恭喜了，是个女娃子哩!”
　　 这时站在门外等候很久的男人当听到生下来的是个女婴时，脸色却陡然变得难看起来，这与婴儿未出生之前脸上焦急期盼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是的，这个男人从来讨厌的就是女孩，他只喜欢男孩。
　　 在他看来，女孩有什么用，除了长一张嘴就知道吃之外，别的就什么也干不了了，还有，辛辛苦苦养大之后又要嫁到别人家去给别人做女儿，俗话说的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到时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彬儿，你不知道，那个年代，在农村，女孩是一丁儿的地位都没有的。”在我成长的日子里，母亲常这样对我说，说完了她又不停叹气，从她的唏嘘中，我或多或少能感受到当年的情形。
　　 六十年代，那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年代呢？小学的时候尚没学历史，只是从母亲那里听到，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除了吃不饱还是吃不饱，仿佛那个年代人都没什么思想，只要能不能吃上饭似的。不过从母亲的话语里，我还是能听出来，在那个年代，人若是能吃上一顿饱饭该是怎样怎样快乐的一件事啊。
　　 “没用的东西，就知道生女孩!”男人甩开产婆递上来的孩子，他皱着眉头，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他连看都不想看产婆递上来的那个女婴，或许他不喜欢女婴也是有原因的，他只知道未来一个家扛重梁的始终是男孩，而到目前为止，家里四个孩子里，只有一个孩子是男孩，其他的全是女孩。
　　 “别人家生一个是男孩，生两个是男孩，就你这个臭婆娘，都生几年了，生的还是女孩，你生一个男孩会死啊你!”男人走进屋，他依旧板着脸，骂人时嘴巴张得很大，恨不得能吃了谁。
　　 那个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女人却只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不久，产婆抱着孩子小心翼翼地又走进了屋内：“孩子他爹，不要不高兴了，女娃子也好，女娃子长大了又孝顺又能干!”产婆试着说两句好话缓一下气氛。
　　 “闭嘴，你懂什么!”男人的脾气就是这样，若是他不顺心了，翻起脸来是谁都不会认的。
　　 产婆便抱着孩子僵直地站着一动不动了，茅草和泥巴掺和着搭建的房子里一瞬间静极了。
　　 直至躺在床上的女人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不停地咳，一咳就要咯出血来，那声音让人听起来觉得很恐怖，仿佛内脏都要蹦出来似的，刚开始听母亲说到这里我还不知道外祖母到底怎么了，后来母亲又说她得了肺结核，我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外祖母会咳得那么厉害。
　　 都咳出血来了，听起来也是件可怕的事情，可那个年代，家里孩子多，老老少少，吃饭都是个问题，更别说存点钱去看个医生治个病了，“那时候得那种病你就只能等着死!”母亲说得很绝望。
　　 “咳咳，咳死你，不争气的东西!”男人这时更焦躁恼火了，他整个脸都阴沉了下来，拳头握得咯吱咯吱响，连站在身后的产婆都吓得颤抖起来。
　　 男人从产婆身边经过，他连看都没看一眼那个孩子，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却依旧没有回头，只是说了一句话：“扔了这个孩子!”说完，走出去嘭的一声将门带上。
　　 整个屋子一瞬间便又暗了下来，女人依旧不停地咳啊咳，产婆这时抱着孩子赶紧走到床边……
　　
　　 二
　　
　　 “那个婴儿就是我，打小命就不好。”母亲依旧叹气，我那时已记事，知道母亲在说这些事的时候心里肯定很痛苦，是啊，哪个人不希望自己出生的家庭有钱有势一点，这样成长的日子也不会很难过。
　　 那个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的女人是有肺结核的，这便是我对外祖母的最初印象，不过我从未见过她，母亲说她母亲死的早，她刚记事大概五岁，那个女人就死了，死的时候人瘦的可怕，全身上下连一丁儿肉都没有，“那年我才五岁，你外祖母才三十岁都不……”母亲说着说着声音一下子就哽住了。
　　 看母亲这样，我很懂事，便安慰母亲：“妈，别说了，我去做作业了。”
　　 其实做作业是假，只是我不想母亲再触景伤情罢了，我坐在桌前眼睛不停地眨啊眨，我又开始想外祖母，想那个瘦得不行的可怜女人，照母亲的话说：“她是从来没过一天好日子的，她连白面馒头都没吃上一口的。”
　　 “她应该和我奶奶长得差不多吧。”在那时的我看来，她肯定和我奶奶长得很像，因为我奶奶也很瘦。
　　 后来我有幸随母亲一起去七里张给外祖母上坟的时候看到了她的相片，那张大大的黑白相片摆在我大舅家的正堂供桌上，我看得清清晰晰，三十岁，那个女人却已经很老很老了，瘦削的脸颊，突出的颧骨，深凹进去的眼袋，还有，脑袋上裹着的一块白布，一切的一切，都带给人触目惊心的恐怖感。
　　 当年的我只是觉得怕，所以我没有盯着相片看太长时间，之前听说，得了肺结核死掉的人死时都会很难看，那次看了外祖母的遗像时，我觉得确实是那样。
　　 “咱妈啊一辈子都没过上好日子的。”上完坟，大人们聚在一块，面对面围一圈坐着便开始聊天，聊着聊着不由自主地就会聊到我外祖母，一个人感慨之后其他人便都陷入了沉默中。
　　 母亲后来对我说，每次沉默的时候她都很痛，就仿佛有人在用刀子戳她的脊梁骨。
　　 我却只是睁着眼睛瞪母亲，母亲内心所承受的痛苦我虽了解，却也只是了解个皮毛，我感兴趣的只是她的故事，她一给我说她童年的故事我就兴奋得不得了，感觉就像看电视剧似的，特精彩。
　　 “妈刚生下来，你外祖父一看到是个女娃心里就不高兴，他是个狠心的男人而且在家里从来说什么就是什么，要是你外祖母敢顶撞什么，那他一巴掌不知要把她扇到哪里睡着去。”母亲一边说一边喝水。
　　 她喜欢这样，回忆的时候在身边放杯水，因为是冬天，所以喝点水会暖和点。
　　 “你外祖母肯定不舍得扔掉我，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这世界上，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只是你外祖父从来说什么就是什么，你外祖母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所以说扔就只能扔……”
　　
　　 三
　　
　　 男人走后，产婆将婴儿抱到了女人面前，女人接过，刚生产过，所以她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更别说试着坐起来了，只能躺在床上，抱着自己的孩子看了又看，一会放在脸边一会放在心窝上的。
　　 母亲打小就很漂亮，照她的话说：“我长得很像你外祖母，尤其是眼睛，又大又亮。”
　　 因为母亲的漂亮，所以外祖母和产婆都觉得扔掉这么漂亮的孩子实在可惜。
　　 “孩子她妈，你可要想好啊，这么漂亮的女娃子，扔掉了好可惜的。”一旁的产婆心不忍，说实话，从看到这孩子的第一眼起，她就喜欢上了这女娃子，她与女人恰恰相反，这么几年来，她生的全是儿子，所以她早想要一个女儿，只是这天意弄人，都生了四胎了，可还是男孩。
　　 躺在床上的女人也很是喜欢这生下来的第四个孩子，因为这个孩子与别的孩子不同，前面那三个孩子都长得像自己的丈夫，惟独这个女孩长得像自己，她紧紧地抱着，放在嘴边亲了又亲。
　　 孩子天生和母亲心有灵犀，这不，刚刚还哇哇大哭个不停，现在女人一抱，立刻安静了下来。
　　 “多好的孩子，又不闹。”产婆这时将身子又往床上挪了挪，她摸着孩子的脸蛋，眼神尽是爱意。
　　 嘭!门再次被重重地推开，男人又回来了，他的脸依旧阴沉着，就像是一尊雕塑，一丁儿表情都没有。
　　 “怎么还不把孩子扔了!”看到女人将孩子抱在怀里，他立刻又火了起来，是的，这个家，他从来就是老大，他说的话从来就是圣旨，若是有人胆敢不听，那便是对他权威的触犯，他是不会轻饶的。
　　 面对男人的呵斥，女人只是把孩子抱得紧紧的，她还是什么话都不说。
　　 “臭女人，快，拿给我，我扔了她!”男人这时大步走到床边，产婆站起来，她也不敢出声，男人的脾气不好在整个生产大队都是出了名的，女人似乎没听进去男人的话，她依然紧紧地抱着孩子。
　　 “你给不给我!”男人忽然扬起了手，那张手很大，青筋一根根地怒绽着。
　　 女人身子只是本能地一颤，然后她乖乖地将孩子递给了男人。
　　 “要不是看你今天生了孩子，我早打死你了我!”男人甩下一句话，抱着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女人忽然大哭起来，“孩子她爹……”产婆喊了一声，她看了看哭个不停的女人接着冲了出去。
　　 男人抱着孩子走出屋子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每一个都瘦得可怜。
　　 “站在门口干吗，都给我进屋做饭去，一群没用的东西!”男人冲三个孩子声色俱厉地命令着。
　　 三个孩子被父亲这么一吼吓得立刻都钻进了屋，待父亲走远了，他们才敢走到母亲床头去问：“妈，爸爸要把妹妹送哪去？”女人没有力气再哭了，她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已像个死人一般。
　　
　　 四
　　
　　 男人抱着孩子孤身一人来到了大坝上，大坝下面是静静流淌着的蒙古河，他脸色依旧阴沉着，看来他是要把孩子往死里弄了，他从来就是这么残忍，只要是自己不喜欢的，来一个扔一个，他一点都不会眨眼。
　　 他举起了孩子，他要将她扔进河里，孩子从离开女人怀抱开始就一直不停的哭，并且哭声越来越大，男人一听到哭声他就更烦了，女孩儿就是烦，他刚要扔，一双手却一瞬间抓住了他的双手，“孩子她爹，你要干什么，这可是你的亲生骨肉!你就那么忍心!”关键时刻还是多亏了产婆。
　　 “小牛妈，你放手，这孩子是养不活了，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男人又要将孩子往河里扔，可是产婆的手却死死地抓住了他的双手，“你不要可以，但不许弄死她，你给我吧，我们家没女孩，这女娃我要了!”
　　 男人愣愣地望着产婆，他这才将孩子放下来，孩子依旧哭得很响。
　　 “你愿意养就养!”他将孩子对产婆怀里一推，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河坝上便只站着产婆了，她紧紧地抱着那个婴儿，“宝宝不哭，不哭。”她望着怀里漂亮的孩子笑了起来。
　　 “那个产婆是我的第二个妈。”多年后，母亲这么对我说。
　　 母亲在说完的时候我不禁暗自庆幸，那时多亏了那个产婆，要不我的母亲怕是……
　　 产婆家和母亲家相距不远，都是一个生产大队的，两家中间不过隔着一些堆起的稻草啊树枝啊之类的，这也使得以后母亲和外祖母家更有扯不清的关系了。
　　 产婆将母亲带回家，大概养了两个月不到，这时外祖母又后悔了，毕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哪能说送人就送人了，再加上母亲小时候很容易哭，常常哭个不停，产婆以为饿了，便掀开衣服给母亲喂奶，可母亲不吃，就是哭个不停，“每个孩子打出生就晓得自己妈妈身上的味道，所以一到别人怀里，她闻到这种味道不对了，就会闹。”母亲常这样说，我便问她，如何知道自己小时候常哭？
　　 母亲一笑：“这还不简单，长大了你外祖母和其他年长的人说的呗。”
　　 是的，没有人可以记得自己还是个婴儿时是什么样，那时的情形也大都是从长辈们的回忆中得知的。
　　 因为母亲家和产婆家住的很近，所以母亲一哭，外祖母就听得到，这一听可就不得了了，哪有一个母亲听到自己孩子的哭声心里会不着急的，母亲那边一哭，外祖母这边在家里就坐不住了，哪怕手里还拿着木柴在烧锅都会立刻扔下跑过去看孩子，“让我来，让我来!”外祖母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反正先抢过孩子来，放在怀里一抱，再掂那么两下，孩子便一瞬间不叫了，还咯咯咯的笑呢。
　　 母亲又笑：“我是知道自己妈妈身上的味道的，所以妈妈一抱我，我就不哭了，再饿都不哭。”
　　 看到这样的情形，产婆一家一天两天的并不说话，后来时间一长，人家受不了了，哪能这样，再这样下去，孩子不但替别人养了，而且和自己又没感情，全家一商量，第二天，便又将母亲还了回去。
　　 还孩子的时候外祖父不在家，外祖母一见自己的孩子，眼睛都直了，接过来就抱在怀里亲个不停，别的什么当家的回来会不会发火之类的都不再想了，产婆见到这样的情形，也什么话都不说了，虽然，说实话，她也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女孩，可是这样强拆人家母女也太不厚道，所以走的很坚决，连抚养费都没要。
　　
　　 五
　　
　　 照母亲的话说就是：“我就这样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家里。”
　　 可是外祖父不发话，这样就回了那个当家男人自然要发火，他从来就是说什么就是什么，在他看来，自己说的做的全是对的，所以有人敢对着他干，他就要发火。
　　 那晚他回家，看到外祖母怀里又抱起了母亲二话没说便发了火：“臭女人，你是不是把给人的孩子又要回来了，谁让你把孩子又要回来的!”外祖母直抱着孩子吓得不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