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街的那个刘芸家里来了一辆小轿车。乌黑铮亮，在窄窄的街道上熠熠放光，刘芸的爸爸妈妈满面春风地迎出来，车的后备箱冉冉开启，刘芸便从车的后屁股把大包小包的东西一一拿出来，她爸爸妈妈之后便急急地往家里搬着。
　　 刘芸只是和爸爸妈妈在门口说了几句话，然后说，我干爸杨总公司的事很多，就不家去了。
　　 一会儿，小车一溜烟开走了，刘芸的妈妈，一个被大家叫做四眼老婆的人，她因为小时候得过大脑炎变得有些二，她在街上回答着乡亲们好奇的问题，更多的是她在谝弄她女儿拿回来的东西。
　　 “哎，你女儿行哈，老板亲自开车来送好东西给你们吃，混得不错啊！”
　　 “是啊，那个杨总非得认小芸为干女儿，还给她买衣服、金首饰呢。”
　　 “那，你们的干亲家也不下来和你们见个面，架子太大哈。”
　　 “人家是老总，我们巴结人家还来不及，哪敢劳动人家？再说，人家拿着咱闺女好就行了。你看看，还给这么多东西，咱也没什么稀罕东西给人家。”四眼老婆有些愧疚地说。
　　 街上有个年轻人口无遮拦：“你家刘芸那么漂亮，她干爸整天守着，说不定早就馋猫偷腥了，还嫌没有稀罕东西给他！”
　　 “胡吣吣啥，还不快滚，小心敲断你的腿！”刘芸她爸，就是被大家称作“四眼”的那个人刚把东西搬进家出来，对那个年轻人吼道。
　　 在集体时一次放炮，点了好几炮结果半天未响了，等得不耐烦的刘铁根想过去看看，结果被晚响的炮飞起的一块石头炸伤了右眼，眼球被摘除，换了一只假眼，而左眼由于被感染，视力也有限，只好戴上了墨镜。因此，大家就叫出了“四眼”这样一个绰号。
　　 “四眼”因着眼睛的原因，再加上穷山僻野不好娶媳妇，所以一直等到三十岁多了才找了高远华这个脑子不够灵光的人，生下了一女一子。女儿刘芸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下去，因她爸爸整天好吃懒做。“四眼”只是在家里养了三两只羊，之后村里有几家也养着羊的让他代放，他把羊赶到山坡上就找块石头坐着。他身上常年背着一军用水壶，里面装的是山城白干，口袋里装把花生，一会儿抿口酒，丢个花生嘴里，很是逍遥。一个月让他捎带放羊的一家给他三十五十，他就去换酒喝了，也不管孩子的学费还是家里的吃喝。
　　 四眼老婆脑子不灵光，但体格还不错，因四眼不帮她打苹果药，她自己一个人干不了，就没立苹果峦子。而农村的收入全靠此，光指着种点苞米花生仅仅是自己吃粮吃油不用花钱，零花钱却没地弄。别的人家苹果套袋或摘袋时，雇她去干活，管饭，结果每次谁家雇了她，四眼到了吃饭的点非去人家家蹭饭不可，还要酒喝，喝醉了就胡言乱语，或乱醉如泥，躺着主家的炕上不走。几次就让主家够了，不再雇四眼老婆干活。
　　 女儿刘芸起初是跟着表姐到滨海港城的一家洗脚城做，后来因着长得漂亮被一个来洗脚的老板看上，说是到他公司去当办公室职员打个字什么的，实际金屋藏娇起来，走到哪就领着，对外称是他的干女儿。一个月给她零花钱8000元，让她在城黄金地段的霞光小区的一栋楼里住着。刘芸牵挂着在家吃苦受累的妈妈，就常回家给妈妈个三两千，她打心眼瞧不起那个好吃懒做的父亲刘铁根，也不把钱直接给他，怕他就知道喝酒，烂醉如泥也不知道躺哪里去。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一次妈妈去赶集中午回来晚了，午后一点多，她和弟弟在家饿得要命，看见爸爸一步三歪来到家，左手拿着酒瓶子，右手是在商店买的香肠，弟弟过去跟爸爸要，结果不但没吃上，还挨了一巴掌。她背后叮嘱妈妈把钱藏好，让弟弟好上学用。
　　 【二】
　　 俗话说：山高出俊鸟，洼地出糟龟。
　　 地处大山深处的林子旺村很贫穷，生在这儿的男人即使再英俊再能干也不易娶媳妇，但是女孩就不一样了，个顶个的水灵，外嫁都找着了好地方，而且漂亮小伙子紧着挑。所以，谁家生了女孩，没有愿供着读书的，供出来了也会飞到别人家，成了赔钱的买卖。
　　 街西刘尚和家也是一女一子，刘尚和整天闷声不响，用当地人的话就是：三棒子砸不出个屁来。大家都不叫他刘尚和，叫他“老艮”，意思是他不干脆不爽利。但刘老艮却和别的家的做法不一样，女儿、儿子他都供着读书，女儿刘娜娜和东街的刘芸是一般大的，刘芸读完初中就下学了，而刘娜娜一路读上去，现在已在读研了。
　　 老艮两口子供着刘娜娜和刘南姐弟俩，拼死拼活做，家里管理了两亩苹果，还有庄稼地，冬季闲了，老艮就跑到镇上砖窑厂打零工，现在儿子上了高一，女儿再有两年也就完成任务了，他尽管吃些苦受些累，但觉得很有奔头。
　　 林子旺村用乡里乡亲的话说，就是碗大小个村，统共五六十户人家，村东放个屁，村西也能闻见臭味；村西谁家煎条鱼吃，村东就能闻见香气。
　　 村东四眼家的女儿给爹妈送来一大堆好东西的事老艮早听说了。有人还说，亲眼看见四眼老婆把一包熟肉食品扔到村子西的河沟，因为吃不烦，长毛了。四眼喝的酒也不再是山城白干了，好像是什么一百五六十块钱一瓶的“金六福”。也不抽两三块一盒的民丰烟了，抽的是什么红塔山，一二十一盒呢。
　　 邻居刘旺一次对老艮说，看，都是生儿生女的，咱得出这么多力，吃不好穿不好，人家四眼整天晃荡着个小酒壶，不出个力，一样吃香的喝辣的。刘旺刚给大学毕业在城工作的儿子买了楼，好容易凑出首付的十六万，借遍了所有的亲戚。老艮正背着豆子往家门进，听到这话，闷声闷气地说了句：“不眼气。”
　　 【三】
　　 快过年了，零星响起的鞭炮增添了年的味儿。
　　 四眼老婆出来说，她闺女打电话告诉，不用准备年货，她干爹都给准备好了，但是年底忙，得等到腊月二十八九才能送来，叫她妈妈别焦急。
　　 老艮家进了腊月十几就开始赶集买东西，女儿说，今年男朋友要来家看看，明年暑假就毕业了，一毕业就准备结婚，暑假会很忙，趁着寒假来看看两位老人，有些事商议一下。
　　 当地农历逢一、六赶集，老艮媳妇和老艮跟着村里去赶集的三轮车已赶了三个集了，腊月十一，十六，二十一，还觉得东西没买齐，又要过年的，又要准备毛脚女婿来的。好在天冷，外面冰天雪地就是个天然大冰箱，否则鱼呀肉的非坏了不可。
　　 四眼家成了村子里最早用上冰箱的家，知道家里东西坏了丢掉，她妈妈不舍得，刘芸下次回来就捎回来个冰箱。自从女儿捎来的东西吃不动丢了些，四眼老婆和妯娌关系也就恶化了。以前她家因为四眼不干活，她出力多，妯娌们都可怜她，帮她。当听说她把坏了的肉食品扔到河沟，就愤愤不平。自己家吃上好的了，也不管别人，宁可扔了也舍不得给别人些。
　　 其实，这样说有些冤枉四眼老婆，她想给，四眼不让，而她在家让四眼说算惯了，生怕不听他叨叨会挨老拳。还别说，四眼干活懒，管制老婆可很有劲。但这几年，不大敢打了，因为老婆手中有了女儿给的钱，他经常得低声气讨要，再是儿子也大了，一次儿子星期在家，老婆一时不打着他心眼来，他又要挥起老拳，被儿子架住了。儿子瞪着他，一字一顿，说：“我再看见你打我妈，我非揍你不可！”他看看已十八九岁的儿子虎虎生威的架势，气馁了。
　　 腊月二十九，刘芸回来了。这次不是她干爹开的车，而是干爹的司机小罗开着公司的面包车，干爹和老婆一家大小自己开车回老家过年去了。小罗帮着一一把东西拿下来，这次刘芸就没有动手，她手里抱着她称作宝贝儿的乐乐——一条雪白毛色还穿着粉色衣服的小狗。司机小罗搬下的东西在四眼门口堆了一大堆，一些街坊开始帮忙着往家搬，刘芸就叫她妈妈把一个纸箱中的烟拿出来散给邻居帮忙的人。
　　 这时，从西街过来的一个十多岁小丫头吆喝着：“快去看啊，老艮伯伯家的女婿来了，那个哥哥好帅啊！”
　　 乡村里的人永远不拒绝看热闹。据说多年前，曾经有一个外乡人走错了路进了林子旺这个村子，路不好走，只好赶着个自行车，村里人第一次看见自行车，一直跟着看人家走到村东下了坡拐了弯直到看不见为止，那么多人跟着看，还一边看，一边评论，把那个外乡人窘得大汗淋漓。
　　 一会儿，刘娜娜家的门口也站满了围观的人。只见一个帅小伙子和娜娜从出租车上往下搬东西，看不清大包小包里有什么，但一看堆状就比刘芸带回来的差远了。
　　 小伙子很有礼貌，看见围观的人操着普通话说：“叔叔阿姨们，进屋里坐啊！”大家只是来看看热闹，东西也不是太多，早有几个放假在家的刘南的朋友们帮着搬进去了。
　　 街上的人一边议论着，一边说：“嗯，小伙子不错，好体相。”
　　 有的五十多岁的妇女说：“刘芸和娜娜同岁吧？怎么不看见刘芸领着男朋友回来？”
　　 “哈哈，二婶啊，你老人家太落伍了，她干爹会让她找吗？”一个年轻人笑道。
　　 热闹看过了，天也晌了，大家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吃饭。
　　 晚上，有好事者去四眼家串门，看见四眼家饭桌上的菜品，出来好一个羡慕。说，人家四眼家还吃上鲍鱼呢，大虾呢，四个就有一斤重。刘芸狗狗穿的衣服就八百元，这钱，有的家可以过个好年。
　　 【四】
　　 街西的娜娜毕业和男朋友留在了天津，两个人都进了航道局，一个月据说每个人能挣九千块钱，而且一年只需忙活半年。老艮催他们结婚，两个年轻人又变了主意，说等过一两年攒点钱自己交上首付买个房再结婚，不想拖累双方父母。老艮两口子给女儿打电话，说，我们帮你俩倒借五万，能早买就早点。娜娜说，家里的钱供弟弟上学吧，再有一年弟弟也该考大学了，我们攒钱买房也帮不了家里什么。想想儿子一年后上大学也将不少的花销，老艮只好作罢。继续和媳妇两个没黑没白地奔计。
　　 街东的四眼，女儿好东西供应着，原来灰黄的脸变得油光光的，且有了红颜色，老婆不再和以前那样直奔直上帮人干活抓钱了。就是有点不顺心的是儿子刘辉和同学闹矛盾动起了手，一脚把人家下面踢坏了，人家在医院要钱，儿子被开除，没办法，只好打电话给刘芸，刘芸的干爹掏了五万给受伤的学生家，把事安抚下来了，又去市教体局找着人，给刘辉换了个学校。但是，刘辉自此，不爱读书了，成绩由原来重点班里的十几名滑到现在普通班的末尾，四眼根本不管，看见成绩单，高远华说说，刘辉也不听。刘辉说，高中毕业，我要跟姐姐的干爹去干，一次他和我姐去看我，答应了。
　　 倒是老艮家的刘南很争气，原来和刘辉，一个一班，一个二班，成绩不分上下。刘辉在二班考十几名时，他在一班在二十几名转悠，两个成绩差不多，因一班班主任厉害，成绩普遍比别的班高。上了高三，看见姐姐留在大城市，刘南更知道学了，第一次摸底，是班里十几名，后来一直进到六七名。老艮心里乐滋滋的：这小子，比他姐有后劲。
　　 【五】
　　 一年后，老艮的儿子已考到南方的一所全国重点大学就读。娜娜听说弟弟考上了，寄来一万块钱。老艮打电话说，学费自己攒够了，要寄回去让女儿留着买楼。娜娜高兴地告诉爸爸，他们已在天津一个地段不错的地方交上了首付，年底房子就交付使用。钱不用寄回，她和男朋友干得好，两人一个人就发了七八万的奖金，再加上攒了一年，首付二十五万不用借钱，已交上了。
　　 刘芸不知为何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家，是打着出租回来的。小狗也不见了，眼睛红肿着。在家中一直呆了半个月没有出门。
　　 后来还是一个快嘴二嫂出来悄声告诉说，刘芸和她老板干爹去南方，她干爹突然脑溢血死在了宾馆，刘芸年轻慌了手脚，只好打电话给干妈——老板娘，老板娘和儿子女儿女婿都去了，处理了老板的后事，刘芸被晾着了。她住的房子名字是老板的，干爹活着时一直说要转到她名下，她也没在意，结果干爹死后，他儿子去把她赶了出来。本来老板活着时，老板娘睁只眼闭只眼装不知道他俩的事，老板死了，她无所顾忌，公司也不让刘芸回了，本来刘芸的职位就形同虚设，那工作只是说给别人听的，其实真正的职责就是白天陪老板玩夜里陪老板睡的贴身秘书而已。刘辉呢考大学落榜，原指望去姐姐干爹公司也落了空，整天在街上东游西晃，最后被本家个伯伯带到镇里一家厂子当保安去了。
　　 过了一个月，刘芸又走了，四眼老婆高远华说，刘芸是被她爹骂走的，因为没有好烟好酒享受，四眼看见在家躺着的女儿就气不打一处来，骂骂咧咧，刘芸哭了一场，又去港城找活干去了。据说，有人看见她和她干爹的一个生意上的朋友出入成双，但是，不知什么原因，村里人再没见她往家大包小包地送东西。
　　 【六】
　　 多年前，林子旺村曾来了一个看风水的人，一进村就说，你们村今后啊，东街不出人，西街出人。大家听了，一笑了之。紧接着他说的话让大家震惊了，这个算命先生说：你村东头的南北山上分别埋着两个外乡人，一个老头，一个老婆，坏了你村东街上的风水。大家细一琢磨，可不是？北山山顶埋着的是村副主任他老丈人，因没有儿子，也没有老伴，女儿是过继的，在女儿家伺候死了，就埋在女婿家的老坟；南山山头上则是一个老党员的丈母娘，丈人抬担架死在了淮海战场，尸骨无还，只有一个女儿，死后埋在了南山老党员家的老茔。只是这已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村里的小辈们很少知道，算命先生如何得知？大家尽管吃惊，但不敢相信，这是封建迷信呢。谁信了说不定就成了被批斗的对象。
　　 当又一二十年过去，看见街西的孩子一个一个考上大学，特别是老艮家居然两个还都是名牌，而街东的却没有一个走升学的路的。人们又念叨起那个算命先生的话来。莫非真的是死去的人搞坏的风水管的？只是为什么他们活着时连自己的命运都管不了呢？
　　 日子在流水般过去，街东街西，不知再过些年月，他们的儿孙们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