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刨掉的树与花
1
上周三清早,我还在外地,女儿打电话说,院门口的树和花都被人刨掉了。
女儿的口气,透着惊慌;我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暗暗地吃了一惊:院前的那些树与花,已经种了十一年了,一直好好地长在那里,怎么会被人刨掉了呢?回去的路上,一直想着它们会被人糟蹋成什么样子。
我家的院前,是一条与前楼共用的路,这条勉强叫做路的路,其实也算不上真正的路,因为我们的房子是盖在一个山坡上,前楼与后楼有一米高的落差,这条路就自然分作了两部分:属于我们后楼的地势高些,占一半;属于前楼的地势低些,占另外一半。
而在这分隔的地带,是一个自然的缓坡,这个缓坡,有一米来宽。那些被刨掉的树与花,就长在这个缓坡上。
那些树与花,已经存在十一年了。这个总长四十米,宽一米左右的绿地,在我所居住的地方,一直是我最喜欢的自然景观。
我喜欢那些树与花,喜欢那些很少被人雕饰过的天然的东西。那些树与花,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在缺乏关注的淡漠里,偷偷地生长了十一年。它们在艰苦的条件下,热情洋溢地生长,伴随它们的,还有一些不甘寂寞的荒草,也是每年的荣枯里,证明着自己卑微的存在。
其实,那是一些可怜的树与花,它们并非生长在真正的土壤里。
在它们中间,除去一些移栽过来的,自从生命开始那天,就不知道真正的土壤是什么样子。那个缓坡,由废弃的瓦砾、水泥、石块、煤渣和少量的泥土组成。然而,就在这样恶劣的生存环境中,它们仍然顽强地生长,向一天天远离自然的人们,展示着这个世界真实的样子。
最大的一棵树,是一棵挂满榆钱的榆树,有碗口那么粗了。不知哪一阵风吹来的种子,或者是哪一只小鸟遗落的口食,它就在那个缓坡出现了。经过最多十一年的风雨,它终于在三年前结满了榆钱。
那些榆钱,不止一次让我想起了童年,想起了老家那些挂满了榆钱的大树,想起了童年的时光,在春天,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吃榆钱度日的艰苦岁月。
那些榆钱,也是活生生的标本,使我在给女儿讲述自己的童年时,不需要费劲地去给她描述榆钱的样子,不需要为了这样的描述,在电脑上搜来搜去,去用一个漂亮的图片,来给女儿一个抽象的解释。那些看起来非常美丽的图片,都有致命的硬伤,没有质感,没有香味,不能用来触摸。
枝叶最为茂盛的,就是那棵几乎与女儿同龄的木槿花树了。一开始,它只有手指一般粗细,先是栽在我家的院子里,因为有院墙,喝不了风,一直拒绝长大。过了一年,被我移栽到缓坡后,开始狠命地生长,两年后,就已经枝繁叶茂,撑起一片绿荫。
那一树粉红色的木槿花,朝开暮落,从初夏开到深秋,一直是缓坡上最靓丽的风景。喜欢它那绚烂的色彩,也喜欢看那些在木槿花上飞来飞去的蜜蜂和蝴蝶。
每天看到它,都感受到一种生命的活力。那些美丽的木槿花,从不在意每一次凋谢的飘零,从不在意人们的目光,总是在凋谢之后,酝酿着下一次的盛开,总是用一种绚烂的张扬,证明着自然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正与现代的人们,渐行渐远。
在我家的院前,移栽过来的,最大的一棵树,是在去年的植树节,新买的一棵柿树。这棵用板车拉回来的柿树,当时刚刚发芽,长得挺拔干净,移植后不久,那些嫩芽就一个个枯萎干结,看起来是不服水土,一副将死的愁苦模样。
为了救它,先是跑到很远的郊外,拉来真正的泥土,填塞在它的根部,接着砍掉它的枝杈,只保留主枝。也许我的努力感动了它,在一个月后,它又重新发芽,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惊喜。
在那一段时间,女儿每天放学,都要去查看一番,看看那个经历了生死折磨的柿树,是怎样地一天天恢复了生机;看那一个个嫩芽,是怎样一天天展开羞涩的面容,变成鹅黄的叶子。并且,总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问我:爸爸,今年它会结出柿子吗?会结出多少?会结多大?
她那期盼的表情,总是让我替柿树着急。我真的希望这棵寄托着女儿愿望的幼树,会施展魔法,在金色的秋天,能给我们带来一个奇迹,将那蜜甜的柿子,突然之间,挂满枝头。
尽管我知道,柿树在移栽后,两三年是不会挂果的,尽管我不想让女儿失望,但是,我仍然把真实的情况告诉她,我希望她能知道,想吃蜜甜的柿子,不但需要劳动,而且更需要耐心地等待。
我还要告诉她,在我的童年,总是将青涩的柿子,偷偷采摘下来,埋在池塘边的淤泥里,想捂熟了再吃。因为缺乏耐心,尝到的总是涩苦的滋味,常常因为这个原因,麻坏了舌头,吃坏了肚子。
除了木槿花,我家院前,最热闹的就是那些粉豆花了。
粉豆花也叫夜晚花,这种花儿,与木槿花相反,在夏天的傍晚开花,于夜里怒放,给沉闷的夏夜,带来一夜沁人心脾的清香。然后,在太阳初升后,开始闭合萎缩。仿佛在一个夜晚,那些美丽的花儿,就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在朝阳升起的时候,以一种美丽的凋零,等着人们来怜惜。
那些紫色的花儿,与粉红色的木槿花,在我家的院前,交替盛开,渲染着生命的色彩与张力,同时,给炎炎的夏日,带来清新宜人的凉爽。
那些花儿,使我们这些生活在钢筋水泥里的,叫做人类的高等动物,有一个机会,感知一下自然的魅力。
还有,那几颗今年就要挂果的木瓜树,那些去年才移栽过来的樱桃树和梅子树。还有,那些月季花,那些喜欢在树上缠来缠去的牵牛花。
还有,那一小片竹子,那两米左右的四季青翠的竹子。
还有,那些不甘寂寞的荒草,那些不请自来的野草。
所有的树与花,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去迎接一个被刨掉的命运?
2
中午,终于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赶回了家。
呈现在眼前的,一是热火朝天的工地,另一个,则是那遍地狼藉的树与花。
那棵被刨掉的榆树,可怜巴巴地躺在路边,在它的周围,散落了一地青色的榆钱,它以最后绝望的姿态,向人们展示着榆钱的样子。在我的眼里,它好像就是一个无辜的遭劫者,对于这种被刨掉的命运,心有不甘,却无法拒绝。
那棵枝繁叶茂的木槿花,那棵已经长出了满树嫩叶的木槿花,静静地躺在我家的院子里,在中午阳光的照射下,诉说着口渴。那些曾经鲜嫩的叶子,以一种无奈的柔软,演示着另一种死亡。
那棵经历了生死磨难的柿树,头已经被折断,此时,也横躺在我家的院子里,与木槿花树并列躺在一起,它们颠倒交错地躺在院子里,就好像倒腿而睡的难兄难弟,等着我回来,安排它们的归宿。
那些木瓜树、樱桃树、梅子树和月季花们,则横七杂八地躺在院墙外,大路边,在人们的漠然里,等着最后的干枯。
而那些新长出的野草,已经被刨开的杂土掩盖,和它们一起倒霉的是惊慌失措的蚯蚓。这些经常在地下忙碌的蚯蚓,在见到天日的时候,却是到了生命的末日。不久,它们就会和那些还没有来得及发芽的粉豆花籽和牵牛花籽们,一起被封存在水泥地下,在无边的黑暗里,永远地静默。
看着那些被刨掉的树与花,我的心一下子空了。
在一刹那,我和它们一样,茫然不知所措。甚至,不敢正视女儿清澈的眼神,我不能给她一个明晰的解释。
那些树与花,被刨掉的原因,是为了修路,为了修一条干干净净的水泥路。这个理由,女儿可以理解。
我不能给她解释的是;人们在修路的时候,为什么不能留下一条花带,让那些生命力顽强的树与花,也有一个生存的空间?为什么我们院前的这条路,也非要和家属院的其它地方一样,只剩下灰色的水泥地,而不留下一片泥土,一片绿色?我们这些叫做人类的动物,究竟有什么足够的理由,去剥夺另外一些鲜活的生命?
那些被刨掉的树与花,不会说话,只能以永远的死亡做着无声的抗议。而我,一个人,一个和那些树与花和谐共处的人,一个在它们旺盛的生命力中感悟自然恩赐的人,却不能保持沉默。
几经交涉,施工方暂时在我的院前停工。
商议的结果,是在我们的这一半路面保留一点花带。我的要求,其实很简单,为了大家的通行,为了有的人可以横着躺着爬着倒着随意通行,只保留一条一尺宽的花带。至于前楼的另一半,因为牵涉十二家的住户,因为太多的口舌,不再去争取。
左邻右舍,在我的坚持下,同意了我的提议。尽管只保留下来一尺宽的花带,但是,也总算可以给那些树与花一个交待,我们这些叫做人类的动物,还没有忘记它们。它们仍然可以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自由地生长;它们可以继续以绿色和芬芳,给这个灰色的水泥路,抹上一点自然的本色。
同时,我也好给女儿,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们修路,是为了生活更加美好,而并非单单为了刨掉那些树与花。那些美丽的树与花,与我们人类一样,有着生存的基本权利。它们不过是暂时被刨掉了,等修好了路,我会尽力让它们美丽如初。
因为达成了协议,虽然这不过是口头上的协议,但是,我一点也没有担心。我还是相信那句古话,相信在当今的社会,还有“君子一言”的实例。
然而,我错了。
第二天,我没有在家,我很放心地出门,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晚上回家,在路灯下,却惊讶地发现,那条路已经修好。那条修好的光洁的路面,并没有协议中预留的花带。
我愤怒,为了那些无土可依的树与花,为了那人性中的丑陋,为了那所谓“君子一言”。我愤怒,我在愤怒中,流露出了自己人性中的丑陋。
在灯火辉煌的路灯下,我踩在那新铺成的水泥路面上,开始骂人。
在骂人的同时,我开始用一把铁锨,铲掉那些铺在协议中预留花带上的混凝土。我在骂人的时候,遵守着那个“君子一言”的协议。
原来,在骂人的时候,也会有快感,这真是一个荒诞的世界!
四天前,我在自家院前那个狭小的花带里,种下了第一株野草。
这株野草,是我在河边随手移栽过来的,我想借它旺盛的生命,给院前那新修的灰色的水泥路面,带来生命的绿色的痕迹。
我想告诉女儿,即使在最恶劣的生存环境,还依然会有顽强的野草生存。我要让女儿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在我家的院墙外,还会出现一线葱绿。
而那些与我们朝夕相处的树与花,那些被刨掉的树与花,会在我们的记忆里,永远地珍藏。
2011-4-22
拜读大作,受益匪浅。问好作者,并祝你以及你的家人春节快乐,新的一年万事顺意!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