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午夜奔跑的孩子
那几年总感觉自己在路上。从西安到乌市,从泰州到兰州,从黄河的渡口到科尔沁草原,一直在奔跑,只有星空、城市、草原、村庄和我相望。空间、时间里都有很多的路,不同方向的风,纷纷扰扰的。比如,从嫩绿的甘南大草原到苍老的嘉峪关,那种感觉,一夜就能使人老,心情怎能复于平静。
偶尔得个小闲,回青岛看看,那心里舒坦,就像春笋在雨后发了新芽,美滋滋的响。刚买的房子还不曾装修,除了一张单人的小床和热水壶之外,只有白色的墙,然而连接几夜我都睡的那么安稳,睡到自然醒。
那是奥运年,忽然发现青岛换了新颜,犹如蒲松龄笔下的香玉、降珠从崂山的晨曦中走来,披着五彩的霞衣,妩媚妖娆极了。
八月的天气,青岛还不算太热,三五个好友相约,去看殷剑的帆船比赛。绿色出行,加之奥运禁车时段,于是步行坐公交车。从小区转弯的街口碰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女孩扎着两个小辫。
“叔叔,上补习班忘带铅笔了,你能给我2元钱买铅笔吗”
“好吧。”
好友见是一个孩子,模样倒也乖巧,于是十元、八元的多给了一些。
女孩也没有拒绝,甜甜的叫了声:“谢谢叔叔们。”
转身消失在街道的转角。我们想着帮了个祖国的花骨朵,心里面也是甜甜的。
一路谈天说地,久违了的感觉,和老友就是无拘无束。
一站又一站,等到了目的地的,下了公交车。左右是一片草坛,草坛前摆满了鲜花,鲜花摆在大理石上,在阳光下那么漂亮。人山人海的,挤过来挤过去,不经意的拨开又一波人群,大海霍的跳将出来,海风又一次给我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在欢呼声中,殷剑拿到了中国第一个奥运冠军。浮山湾,这蓝色的浮山湾一下变成欢乐的海洋,国旗到处随风飘舞,映衬着城市,一片和谐。
找个酒店,打了三五扎啤酒,特意要了红岛的小海鲜。时间流淌的真快,当四围里不时迸射出一道道流光溢彩的弧线,才发现天已经黑了。
我执意要在海边闲逛。别了老友,我一个人张望浮山湾,这温温如玉的浮山湾,眼底所尽的都是美好。不知过了多久,人越来越少,才发现已经错过了午夜最后一般车。
在公交车的站牌,坐了很久,不知不觉竟然躺在长椅上睡着了,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真的困了。
“铛铛,铛铛”
我被一阵沉闷的敲石声惊醒。睁开睡眼,才忽然想到自己不是在家里。
循声望去,灯火还算明亮的地方,有一个身影,拿着一把锤子正在敲击放花坛的大理石。
本无意细看,就起身顺着草坛一直往前走。走到那身影旁边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看我。好清澈的一双眼睛啊。虽然是晚上,这一个眼神,就如同不可多言的碧海蓝天。居然是一张童稚的脸,瘦瘦的,鼻梁还不挺拔。一件T恤,灯光下,也不知是白的,还是灰的。
他看到我看他,赶快低下了头。手里握紧锤子,一锤锤敲击着大理石。
我这才看到,大理石上的花盆,2米长的一段,已经被他挪了下来,大理石上有个明显的裂纹。
“你做什么?”
如果是大人,我或许也不过问。一个孩子,在这样夜深人静的午夜,做这样的事,着实让我疑惑。
孩子没有说话,起身低头便走。
“站住!”我喊了一声。“再走,我就报警了。”
“叔叔,不要。”孩子一边转身,一边说。
我这时才看清,孩子十多岁的模样。瘦瘦的身材,脊梁骨好像承受不了这么轻巧的体重。
孩子眼泪汪汪,我要是再说一句声音的话,他就肯定会泪如雨下。
“没事,叔叔只是好奇。你在做什么啊。可不要破坏公物啊。”我走过去抚摸着孩子的头,孩子的头发湿漉漉的,也不知是汗液,还是海风里的水汽。
孩子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那一眼,我看到了孩子委屈,那么清澈的眼底有如水一样漪涟。
“叔叔,我不是来破坏的。”孩子的语气有点急促,生怕我冤枉他一般。“我爸爸包了这个小活,本来挣了一点钱,谁想到大理石的质量不好,出现了裂纹。白天为了遮人耳目才将花盆整齐的放在裂纹的上面。奥运期间,不能损坏国家的形象。爸爸让我晚上过来,偷偷把这段修补了。”孩子,用手搓着衣角,说着说着,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你爸爸呢!”我是用埋怨的声音来问的。天下还有这样的父亲,让一个小孩出来做这种活。
“爸爸,爸爸--”孩子第二个爸爸叫的很轻,瞬间哭了出来。
海风吹过来,我的脸上也湿了。太突然,我不知所错。
好久,孩子哽咽着说:“爸爸原来就是残疾人,少两个手指头。这好容易亲朋凑了点钱,来做这个大理石镶边。昨晚,做别的工程的时候,腿又被砸断了。现在还在医院呢。”
风一吹,我的泪潸然而下。我拥抱了一下孩子,孩子眼泪湿了我的衣服。很凉,我能感触的到。
“来,叔叔帮你做。”
其实这些大理石的镶边,从前干工地的时候,我也弄过。虽然这几年已经放下了,不过也是轻车熟路的。
天微微亮的时候,我们把所有裂纹的大理石都修补完了,并且一点裂痕也看不出来。
重新把花盆整齐的摆在大理石上之后,孩子一下给我跪下了。
我恨惘然,一把拉起了他,像提溜小兔一样,那么轻松。
“孩子,你好好生活就好了。”
“我没有什么谢您的,爸爸说对好心人就要磕头。”
孩子童稚的声音,每一个字都震撼了我的心。
太阳从海平面上生出来了,圆圆的,火红火红的,海面和整个城市都红彤彤的。
本来是要跟着孩子去看看他爸爸的,孩子好像有所顾忌,偷偷的跑开了。像通天的行者,我竟然全然不觉,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一连几天,心情颇不宁静,本想好好再睡一觉,可是一闭上眼睛就总是想到那个午夜的孩子。那清澈的如碧海蓝天般的眸子撩拨的我心疼。
正好赶上那几日狮子座流星雨,于是就在午夜驱车前往观象山。观象山的山巅坐落着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观象台有位工作人员是我的老友,近水楼台先得月,每次去看流星雨总是托老友的福。
从重庆路开车直奔观象山,这两年重庆路的路况不大好,车子在过李村河道口的时候颠簸了几下,车灯在颠簸中扫过路边的石堆。赶紧打了一下方向盘,眼睛的余光发现石堆里有个熟悉的身影。我把车子靠路边停下,近处的几盏路灯坏了,灯光明明灭灭的,走近了仔细望了望,从背影来看,准是他,那个午夜的孩子。
石堆是横七竖八放着的一些150mm见方的石块,是用来装饰路边花坛用的。他一边拿椽子一边敲击石块,将石块下边缘剃凿出规则的凹槽。他一直低着头,我走到他的身后,他却全然不觉。
我怕吓着他,于是故意弄出一点大的声响。他转过身,看了我一眼,然后吃惊的愣住了。那么清澈的眸子,像是诉说一种惊讶,或是一种重逢的感动。
我对他笑了笑:“孩子,累吗?”
“叔叔好,我不累。”
孩子好像今天心情好多了,从他的语速我可以判断。
慢慢熟稔起来。孩子说,这也是他父亲留下的未干完的小活。像他这个年龄,属于童工,是不允许出现在工地的,于是他晚上偷偷跑来干活。
“我还剩一块了”孩子一边说一边把最后一块石头搬了过来。孩子的声音,在这个午夜很清晰。
“流星。”透过闪过的路灯灯光,我看到孩子的瞳孔里闪亮起来。他看到天际飘过的流星。
“今晚有流星雨,叔叔带你去看吧”
“真的?!”孩子充满了幻想和期待。
“当然,就在今夜两三点”
“那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半。”
孩子那起椽子剃凿着方石,一下下,铮铮作响。我的心也被凿的很疼。
孩子的干活已经比前两天利索多了,很快便弄完了。于是满心喜悦的跟我上了车。大约半小时的车程,我们来到观象山的山门处。隐隐约约,通往山顶石路上已经有很多人。放眼望去,乌魅魅的山顶,天空是黛青色,如水洗过一样,星星稀疏,点点星光格外闪耀。
和朋友通了个电话,在山门处的警卫室要了嘉宾证,便带着孩子直奔山顶的观象台。
从专业的天文望远镜里观望流星雨,老百姓是没有机会欣赏的。倒是索要到一个小的望远镜,性能要比市面上的望远镜强多了。虽然人很多,但却井然有序。或许每个人都有太多期待,没有随便闲聊的人,都在自己位置上静静得等候。
忽然想起大二的时候也是在这个小小的山头,观望狮子座流星雨。不,那次应该是流星暴。一转眼的功夫,六七年就翻过去了。
一颗、两颗---当流星拖着常常的尾巴,在天空划过一条条闪亮的美妙弧线的时候,人们唏嘘了起来。我看了一眼孩子,孩子很虔诚的半抱着双拳。
这每一个瞬间孩子都许了愿吧。记得刚才上山的路上,孩子说:“妈妈在世的时候说过,对着流星许愿很灵的。妈妈说只看到过一颗流星!就许过一个愿。”
流星雨过去的时候,天际也有了鱼肚白。很快,天敞亮起来,一轮火红的红日从海平面慢慢吐出来。粼粼的海岸线,起伏着,映着红日。东西南北,山海岛城尽收眼底。抬望眼,观海山、小鱼山、青岛山、伏龙山山山相望,透过太平山、浮山甚至可以隐约看见东海崂山的淡薄剪影,还有胶州湾蜿蜒的岸海线、几艘军舰在海浪里若隐若现。
“真美!”孩子显然是陶醉了。
阳光映红了孩子的脸,眼角有泪滴,更多的是充满眸子的对幸福的想象。
和孩子聊的越来越多,聊到山脚山那些德式的建筑,聊到青岛的殖民统治。
“为什么要打仗啊!就这样生活多好啊”孩子显得很疑惑。
是啊,就这样生活多好啊!我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口,因为海风吹来的时候,我的泪潸然而下。
下山的时候我还是想去孩子的家里看看,孩子执意的不肯,从那倔强的眼神里,我看的出孩子的自尊。孩子还和上次那样偷偷走开了,我还是没有察觉出来。
休假期满,我背着背包去赶火车,在小区前面的街角又遇到先前要钱买铅笔的那个女孩。
“叔叔,我上补习班忘拿铅笔了,您能给我2元钱买铅笔吗?”女孩的声音依然很动人,她显然已经不认识我了。
我觉得有点东西堵在胸口,不知该说什么好,就那样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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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以后,再没有遇到过那个午夜做活的孩子,这几年过去了,应该也长成帅气的少年了吧。有时走在青岛的街头,就会在一个瞬间,突然好想那个在午夜的孩子,在没人的午夜,那个瘦瘦身影越跑越快--
时光和海风还在城市的罅隙里静静的流淌,愿一切安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