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男女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两条平行的直线，永远不会疏远，也不会相交，把同等的距离保持到无穷远。
　　
　　 在退伍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从军人的身份转变过来。依然每天按时早起、依然不沾烟酒、依然坚持健身、依然拒绝不健康娱乐场所，我甚至特意从建材市场买来一个钢丝床，每天起床后铺上洁白的床单再将被子叠成豆腐块。除了活动范围大了一些以外，其他与在部队时几乎没什么区别。
　　 我的生活规律是：每天起床后进行柔韧练习。早餐后学习文学理论和各种哲学，有时也练练书法打打围棋谱，中间穿插一些运动活动活动身体。下午没特殊情况一般去健身房，有时也会去爬山或者是游泳。到下午四点钟左右我去体育场跑步，我已经习惯在黄昏时奔跑，因为那正是部队的体能训练时间。跑步回来后洗澡、洗衣服，做饭。晚饭后我不看电视，去楼上一个放杂物的空房间，那是我的私人空间。我趴在书桌前，戴上MP3并将音量开到最大，然后开始写东西。我不太习惯用电脑写作，那样大脑一片空白，反而是铺开纸笔却下笔如有神。一般在晚上十电钟左右倦意渐浓，于是我就爬到天台上——那里有我放的一个杠铃——开始锻炼。从对面高楼射来的光线将我的身影拉长，孤独地随着我运动的频率而起伏摇摆；楼下狭窄拥挤的弄堂里有过往行人的窃窃私语或者打情骂俏，使空荡的天台更显冷清。这时候妈妈会提出抗议，向上喊话叫我动静小点。于是我就翻下楼来，洗漱后钻进被窝，一天宣告结束。
　　 我很少跟以前的朋友联系，因为不管多少人在一起，我都觉得自己是孤独一人；越是热闹狂欢火暴的场面，我越觉得内心孤独冷清。只有两个人始终与我保持联系，她们是幻儿和方玉，都是我上高中时的校友。但是我拒绝跟她们见面，给幻儿的理由是：除非你答应跟我在一起，否则我们永远不要见面；给方玉的理由是：你不找男朋友我是不会跟你见面的。
　　 幻儿的回答是：你神经病啊？
　　 方玉则回答说：除了你，我谁都不找。
　　 我一直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幻儿嫁人了，我是何等的痛苦。因为我觉得自己是如此的深爱着她，没有她，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结果当方玉告诉我幻儿嫁给了一个浙江人的时候，我恐怖地发现自己的真实心态是无所谓。这个发现让我意兴阑珊，觉得爱情对我而言，真是一个无聊的东西。其实我并没有自己潜意识中认为的那样执着而又深情，我之所以没有放弃幻儿，只是没有重新寻找的心情而已。所以我得出一个结论：为爱执着的人是懒惰的人，因为他们懒得去重新经营一段感情。其实五年军旅生活的磨练早已淡化了我对爱情的柔情和遐想，七年的分离更让幻儿在我的记忆中趋于淡忘。
　　 方玉打电话安慰我说幻儿没选择我是她最大的错误。我觉得她这话除了能让我苦笑一两声外，没有其他意义。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幻儿不会因为我喜欢她而迁就我，就像我不会因为方玉对我好就选择她一样。
　　 幻儿在去杭州之前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这也是我退伍后她唯一给我主动打的一个电话。她说：“我明天跟我老公去杭州，估计以后很少回来。”我“噢”了一声。这时候我就像是一个忠实于生活的演员，本能地想让自己的声音和语气显得伤感一些。不过我自己心里清楚，实际上我是平静甚至冷漠的。
　　 幻儿问我去不去送她，并强调说方玉也在。我用很悲壮的语气说：“你应该了解我的性格，我说过除非我们在一起……”幻儿冷冰冰地打断说：“我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你是当兵当傻了。”
　　 幻儿的离去并没有扰乱我平静的生活，只是我越发觉得这座城市再无可恋，甚至产生了这里不是我故乡的奇特想法。我更加封闭，连健身房都不去，接近“足不出户”了。期间，给我介绍对象的人络绎不绝，他们以妈妈为中介，纷纷上我家扰乱我平静的生活。这让我不胜其烦，一个个都推掉了，直到杜寞的出现。
　　 妈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我去与杜寞约会，并扔给我一个手机号码，叫我自己去打。她对这件事相当热心的原因很简单，她与杜寞的母亲关系非常密切，可以用生死之交来形容。
　　 于是我只好去看看那个被妈妈夸得跟仙女一般的女孩了。
　　
　　 在我们市最偏僻的凤凰县，有一座远近闻名的凤凰山。我在凤凰车站下车后，打量了一下这个地方。这确实是一个贫穷而又闭塞的小城，规模只相当于其他地方的一个普通小镇。估计一支烟能从县城的一边坚持到另一边，稀稀落落的没多少建筑物。
　　 我快步向前，走出狭窄脏乱的汽车站，一边掏出手机拨了杜寞的电话。这时我瞥见出站口站着一个黑衣女孩，我们相互对视了一眼，我本能地放下手机，走到她面前。我们面对面站着，还没开口，她的手机铃声就响了，我听出是陈慧娴的《千千阕歌》。我想起五年前与几个战友看电视，陈慧娴流着泪唱这首歌的场面给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我挂了电话，微笑着说：“我们以前见过没有？”因为对她我确实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俏皮地一笑，与我并排站到一起，说道：“等会告诉你。”
　　 有意思，我想。我没有问她去哪，就跟着走了起来，并刻意放慢了步子，因为我知道自己齐步的速度不是一般女性能跟上的。初冬的阳光冷冷地照射着，我看着地面上她的身影，很窈窕的身段。心中猛然想起幻儿对我的评价，说我从来不曾认真留意过我生命中出现过的每一个女孩，很典型的以自我为中心。我觉得她这话很有道理，因为我现在还不知道方玉是单眼皮还是双眼皮。
　　 那我身边的杜寞呢？一袭黑衣让她显得很成熟，另外还有一种神秘的意味。仅此而已，我再也没有其他的感觉。我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与她闲逛着，一切恍如梦中。凤凰县城就一条主街，从汽车站往东走了不到一百米就看到了大片的田野。
　　 这时杜寞转身拐进了一侧民房间的小道中，幸好是水泥道，不然我能想象出下雨天这里是何等的泥泞不堪。
　　 我就这样跟一个陌生女孩并排漫步，一路无言，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地势越来越高，不知不觉间竟走了很远一段距离。直到走出居民区，看见广大的田野横亘在面前，我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想什么呢？”她问。
　　 “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杨朱会望歧路而哭。”我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一方面是感叹人生的难以选择，另一方面是面对广袤的天地，感叹自身的渺小。两者皆而有之，他才会承受不住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说完这些话，我又自顾前行，并不指望她能与我交流。
　　 “其实一个人的思想越深邃，他承受的精神压力就越大，还不如做一个无忧无虑、默默工作的正常人。”杜寞平静地说。
　　 我心中剧烈地震动，往她看去，她正好也转过头来看我。她的眼神中竟有些看穿我脆弱的爱怜，我忍不住喊了出来：“我们以前认识！”
　　 她转过头去，柔和的下巴勾勒出的曲线有一丝自信与倔强。她缓缓地说道：“你的记性真好，其实我也不记得我们见面时的场景，还是妈妈告诉我在很小的时候，我们见过好几次。”
　　 是这回事！难怪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见过面，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吧！这下我感到距离拉近了许多。笑着说：“我还以为你是我当兵后新认识的第一个女孩呢！”
　　 杜寞也笑着说：“结果比其他女孩认识都早。”
　　 我们穿过稻田间那条笔直的长路。路旁已经是芳草凄凄，田野中尽是枯残的禾茬，呈现出满目的苍黄，远方有几头零散的黄牛，默默地在田间寻觅着。前方就是本市最高的山峰——凤凰山。
　　 我们的话稍微多了一点，也仅仅是打破了沉默而已。幻儿说得很对，我从来不曾走进哪个女孩的内心。我不会去打听别人工作和生活中的状况，事实上那正是别人关心和在乎的；我只在乎别人能否理解我怪异甚至畸形的思想，事实上几乎没有人能理解。
　　 我们开始登山，经过一道横跨山溪的石桥，又穿过一片竹林，一所学校突兀地出现在面前：单层、满是青苔的围墙、生锈的铁门，铁门上书五个大字——“凤凰山小学”。
　　 杜寞欢快地跑上前去，她的动作很轻盈灵巧。她上了台阶，到了校门外的空地上，那里有四个废弃的石刻乒乓球台。球台已经残破不全，最完整的一个球台四个角还剩两个，中心的石块被砸得支离破碎。
　　 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幻儿时的情景。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那天我们上自习课，我约了一个朋友去操场上打乒乓球。我们打得很投入，干脆脱了外套相互扣杀。后来过来一大群学生，他们是别的班的，正上体育课。他们过来后，在另外的球台上玩开了。
　　 我一连三个凶猛凌厉的扣杀，让我那个同学毫无招架之功，跑到二十米外的地方捡球。我志得意满地把玩着乒乓球拍，听见旁边一个女生惊呼道：“好酷！”
　　 我对她报以微笑，后来知道她叫方玉。这时，那个班的学生都被吸引过来，纷纷向我挑战，结果一个个被我打得落花流水。我简直是痛快之极，方玉在旁边模仿我扣球的动作，我问她玩不玩，她伸了一下舌头说：“你太厉害了，我不敢打。”
　　 那天，我在击败一大群挑战者后，败在一个小女生手底下。那个女生有着清丽灵秀的面容，清纯的双眼，一看到她我就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动作笨拙。稀里糊涂就败下阵来，然后听见他们班的女生欢呼道：“幻儿你真棒！”
　　 后来我依然每天打乒乓球，依然在学校没有对手，幻儿经常过来，但是她再也没玩过，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奋力拼杀。她说她喜欢看我打球，说我动作很敏捷，眼睛也很有神，一看就知道很机灵。
　　 再后来我们常常散步到校外的小河边，她坐在长堤上，吹着她喜爱的口琴，恬静的面孔圣洁得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自惭形秽得不敢靠近。
　　 我经常感叹，如果不当兵，现在陪在幻儿身边的男人一定是我。
　　 “想什么呢？”杜寞问道。我一笑说没什么。
　　 “我在这上的小学。”杜寞与我面对面站着，含笑看着我。她清爽的面孔很招人喜欢，柔和的目光中蕴含着坚定的色彩，整个面部予人很干净的印象。我突然觉得应该记住她的样子，因为我接受了幻儿的批评，开始留意我生命中出现的每一个人。
　　 她很含蓄地笑了起来，我发现与我交往的女孩都是这种笑容，可能是因为我这个人比较严肃沉闷，所以她们都是有点拘束的。不过话说回来，我还真的比较喜欢含蓄一点的女孩子。杜寞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看，妈妈介绍的“长得很乖巧”不足以形容她的美丽，客观地说，她也比幻儿长得好看。如果因为一个人的外表可以产生强烈的爱意的话，那么我是不会痛苦的，因为我早已因为生活中出现的大量美女而转移了爱情。
　　 我们上了蜿蜒的山路，我意外地发现心情好多了，难怪那么多人喜欢登山。我把杜寞的挎包拿了过来背在身上，她只看了一下我的眼神就没有推辞。她的挎包跟时下女生们流行的那种不一样，软软的跟小时候用布缝的书包差不多。竟然有点沉。我原以为女孩们的包里除了化妆品之外顶多再有一点纸巾，她包里装的什么东西？
　　 我们还是很少说话，不过气氛好多了。走到山顶的时候，已经是夕阳满天了。从峰顶往下看去，是郁郁葱葱的树林，虽然陡峭却不让人晕眩。
　　 我看着广袤无垠的天空，在平原的尽头，又是另外一片山峦；东北角的城市也遥遥在望，如同一堆碎石般散落在天地之间。空中有雁群掠过，渐行渐远渐无穷。我闭上眼睛，仿佛用心灵能捕捉到风的气息。往事在心间一幕幕淌动，多少悲欢失落快意逐渐淡化，如烟云般在我心头消散。
　　 往事真是沉重的负担啊！它让我不得不为过去的迷茫失落而辛酸，为以往的奋进拼搏而自豪，为曾有的意气风发而欣慰，为偶尔的情愫涌动而温馨。然后在大喜大悲情感体验中挣扎沉浮，让逐渐沧桑平稳的心灵从中得到煎熬锤炼。
　　 睁开眼时，一切都趋于明朗。杜寞在我身旁，乌黑的长发与衣襟一起飘飞，配合她挺立的身姿与略显幽怨的眼神，竟有一种阅尽人生风雨的沧桑，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一个很有风韵魅力的女孩。
　　 峰顶的范围其实很小，除了几块嶙峋的巨石外别无它物，不过地面还算平整。杜寞与我相视一笑，我突然产生了与她心意相通的奇异感觉，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可惜今天没带笔和纸，不然我会把这片天空画下来。”杜寞的语气中，永远透露出那种天然的自信。
　　 “何必这样！我会用心来记下这片天空。”我豪兴大发，以最快的速度敏捷地攀上那块最高的巨石。天空似乎更宽广了，我吟颂着古人的词句：“明日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杜寞微笑着看我，她的眼神中蕴含着无限温柔，我一瞬间心动了。终于明白自己其实不是一个真正痴情为爱执着的人，事实上我的情感很容易变化，只是一个漂浮不定的人。我其实并不爱幻儿，只是更不爱别的女孩而已，一旦遇上我心仪的女子，抵抗为爱冲动的防线很容易崩溃。但那又有何妨！
　　 我翻身一跃而下，仿佛回到了当年训练场上那个骁勇的战士。浑身充满了活力，精神百倍地站在杜寞面前。这时天已微黑，一阵寒意袭来，高山上竟是分外寒冷。暮色苍茫中，山角下的万家灯火已是异常清晰，我突然涌上一股难以排解的惆怅。这惆怅是如此的深厚，几让我心碎神伤。有时候我很惧怕黑夜，因为它能让我更加寂寞。我想起参军后对故乡的思念，火热军营中的挣扎与奋进，内心的孤独与寂寞，探家时的失落，不知不觉间，这一切都已离我远去。我望着这个极有深度的女孩，她的精神是那样的强大，足以安慰我内心的忧伤。我想向她倾诉这许多年的艰辛和失落，但回想往日之种种，那些难言的苦涩压抑在我心头，叫我如何开口？我那些经历，又岂是没经历军旅的人所能理解，那种心灵上的距离，是永远都不能逾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