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村，是肥城市南部的一个大村子，多年前我上小学的时候，在一个暑期里跟随母亲来到了这里。零零星星坐落着的土院墙、土房子，拉着犁耙慢腾腾走出村口的老黄牛，光着屁股满街奔跑的村娃子，坷垃坑里烧烤出来金灿灿的红地瓜，记忆，就像一首飘着醉人韵味的歌曲，载着朦胧的意识、温馨的感觉、思念的心绪和淡淡的忧伤，一次次闯进我的心房。
　　 那时交通还很不方便，虽然位于同一县内，但没有直达的汽车，幸好有泰湖列车可以乘坐，到泰安后再转乘汽车才到了那里。跟在母亲身后走街串巷边看边行，最后在村子最南端一座没有院墙、只有两间又黑又矮的土坯房前停住了脚步，“到家了。”母亲说，门早已破烂不堪，轻轻一碰就掉了下来。
　　 母亲开始生火做饭了，趁此机会我一溜烟跑了出去。出了村是一条散发着泥土香味的小路，阳光透过路两侧高高的玉米棵洒下碎金般的彩光，路边长满了根青叶黄的小草，时有姹紫嫣红的野花点缀其间，向着我微笑致意，我兴奋极了，又蹦又跳，像一只逃出笼子的鸟儿，唱着歌向远处飞去。跑着跑着，突然发现左前方一块半人多高的棉花田里站起一个人来，那时我的视力还很好，虽然相距50多米远，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这是一位60岁开外的老人，身材很高大，略显瘦弱，古铜色的脸膛，额头上有一条明显的皱纹，身上穿一件旧式蓝粗布大褂，一双大手粗糙得像松树皮一样，“哦，是个地道的老农。”我心里想着。只见他顺着棉花垄子一会儿拿剪刀剪，一会儿又用小喷雾器喷，熟练地忙碌着，样子非常专注、非常认真。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猫着腰拨开挡路的棉枝窜到老农身边，问他：“老爷爷，您这是在干什么呀？”他抬起眼皮，一脸的慈祥：“你不是村里人吧，学好功课就行了，种地不容易，你就不用学了。”“这人有点怪，我又没向他学种地，只是问一问他在干什么，竟这么抠门不肯告诉我，”看到我噘起小嘴生气了，他轻轻叹一口气，上前摸着我的头说：“孩子，鸟儿不能没有翅膀，人不能没有志向，无论你做什么，都必须勤奋、专心，不能三心二意呀。”我似懂非懂，心想这人还真有点学问，比老师讲得都深奥。听到不远处传来小朋友的打闹声，我精神一振马上跑过去找他们玩了。
　　 太阳落下山去，远远地听到了母亲的喊声，我答应着恋恋不舍地告别新结识的几个小伙伴，回到了母亲的家中。进门一看怔住了，棉田里见过的老农正坐在椅子上喝水呢，看到我还是一脸的慈祥。母亲急忙对我说：“快叫姥爷。”“这就是我的外祖父吗？这个形象怎么也与我想像中的外祖父对不上号，一个知识渊博的右派怎么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农民？”我心存疑虑，喏喏地叫了一声“姥爷”。
　　 外祖父亲切地把我叫到身边，指着桌子问我：“你知道它用英语怎么说？”我摇摇头：“不知道，我们没有外语课。”“桌子叫‘闷不娄’，椅子叫‘柴儿’，茶碗叫‘梯卡波’，毛主席万岁是‘狼来福柴漫毛’……”
　　 在过村住了一个星期，外祖父每天都教我一些自然科学和英语之类的知识。要走了，我真有些恋恋不舍，母亲多次劝说外祖父，说您年纪大了，不要再种地了，跟我们走吧，外祖父一直坚持说：“我现在是一个农民，我的职责就是种好地，我不能离开自己的岗位。”
　　 是非不分的年代过去了，外祖父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离开他老农的岗位了，野风吹白发，沧波荡尘襟，十几年的风雨剥蚀，精神折磨，环境压抑，如致命的毒液，日日夜夜侵害着他的心灵，摧残着他的躯体，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拉住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记住我的话，天下没有不好的土地，只有不勤劳的农民；没有不好的学生，只有不负责任的老师；只要肯花力气，什么事情都能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