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觉得苦有苦的活法，累有累的活法，有钱人有有钱人的活法，没钱人自然也有没钱人的活法。
　　 六七十年代，也便是母亲所在的那个年代，我是不可能再去亲身体会当年的情形，那个年代人的悲与喜，乐与忧，我都只能通过母亲对她童年的陈述而试着去感受，而更让我惊异的是，在那个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年代，母亲竟也能从苦日子中找出快乐的滋味来。
　　 当她津津有味地陈述这些快乐的时候，她整个人都表现的兴奋，连话语都似是充满了激情。
　　 “妈小时候，那河里的水可清了，妈可喜欢在那南头的蒙古河里游泳了。”母亲常对我提起的便是游泳，她说那个年代在农村，特别是夏天，哪会烧什么水洗澡啊，跑地里做一天的农活下来便是一身的汗，怎么办，一群会游泳的女丫子聚一块，把篮子啊镰刀啊铁铲啊什么的都放在河坝上，然后人脱了衣服就对河里扑腾扑腾乱跳，就像是一群下河的鸭子，那白花花的水浪都溅得老高。
　　 母亲越说越兴奋：“妈游泳技术可厉害了，你说怎么游都可以，仰游蛙泳自由泳随便挑，在同群的姑娘里，没哪个有你妈妈游得好看又快的，一猛子对水里扎进去，在河底下都可以憋老半天的气，那时一下就没动静了，常常把你大姨二姨她们吓得在河里又喊又叫的，生怕我出了事，其实，才不会呢。”
　　 母亲说着已笑得合不拢嘴了，是的，每每一提到游泳，母亲就特来劲，也可以说，在那个年代在那些岁月里，游泳也是母亲唯一觉得最快乐最刺激最有趣的事，所以她常常可以就游泳这个话题说出一堆的话来，我在旁边听得也是热血沸腾，还真想跑去母亲老家，脱掉衣服光着膀子对蒙古河就是一跳，先扎一猛子一直扎到河中心，接着冒出水面换口气，再来个仰泳蛙泳自由泳，将身上的那股懒劲都运动出去，想来也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只可惜，再怎么振奋，也不过是想想，因为当年的我是住在县城的，哪像母亲那时候，住在乡下，山清水秀的，我记事时的县城早已在搞大开发，连护城河里的水都臭的要死，就是靠近都要捂着鼻子，更别说脱掉衣服跳下去游几遭了，于是游泳这事只能作罢。
　　 我只有干听的份，母亲当然不会顾及我的感受，我当年是个孩子，对玩自然情有独衷，母亲却只是自顾自地说，有时说的上瘾了来劲了，她还会比画些动作演示一下。
　　 “妈，照你说游泳可容易了，那为什么我一到水里就下沉？”我困惑不解地问母亲。
　　 “那是你，不会游泳的都一个样，妈就不会，游泳还不简单，妈就是跳进河里不游不动不用劲都能浮在河面上不会沉下去。”说到这母亲脸上洋溢的更是自豪的表情。
　　 总之，在母亲看来，那个年代的女孩子与现在的女孩子可不一样，现在的女孩子大多被父母宠坏了，娇生惯养的，一个个全在温室里长大的，一出门连吹个风都叫苦，她们追求的可都是名牌衣服啊化妆品之类的，一点也不像母亲那个年代的女孩，母亲那个年代女孩子都是豪爽的能吃得了苦的。
　　 那时你去农村随便拉一个，看看哪个是大家闺秀，全是痞里痞气的，十五六岁的大姑娘，长头发一直留到屁股蛋，扎成粗粗的辫子，走路一甩一甩的，无论是下地干活还是吃饭还是帮着运粮食搬东西样样都干得来，现在的女孩可就不行，你让现在的女孩脱光衣服对河里一蹦，你让她们扛袋粮食看看？
　　 “那时候，特别是夏天，一到夏天，村子里的姑娘们手和脚就痒的不行，连男孩子也比不过我们，我们游泳的时候男孩子连下河都不敢就更不用说站在坝上偷看了，那时侯害臊的是男孩子，因此他们只能忍着，直到我们在水里玩够了玩腻了他们才会成群结队地跑过去折腾。”
　　 因为母亲的游泳技术高人一等，所以她常常借着技术临场发挥去捉弄别人一下，母亲最喜欢捉弄的就是大姨和二姨，小姨不行，照母亲的话说你小姨天生就是一旱鸭子，见了水就怕，所以母亲她们在河里玩的起劲时，小姨却只能回家打一盆凉水，躲在暗处偷偷擦身子。
　　 二十来米深的蒙古河，母亲可以一猛子就扎到河底，扎到河底后又可以不慌不忙地抓起一把泥土在手心里攥着，再悄然无息地朝大姨二姨游去，将泥土对着她们的大腿就是一拍，大姨二姨往往以为是水里来了蛇或是王八之类的咬了腿，所以吓的是在水里乱扑腾，妈呀妈呀喊着的就爬上了岸。
　　 直至爬上岸，看到自己大腿上乌黑八糟的原来是摊糟泥，再看看平静的河面忽然窜出个人来，是母亲，才知道又是母亲搞的恶作剧：“小四，又是你!”她们常常义愤填膺地跳下河去教训母亲，可是母亲不怕，在河里母亲那就是老大，她可以以一敌十，一个人陪着一群人玩。
　　 “河里有什么鱼啊的虾的啊，妈妈一猛子扎进河里就能逮住它们。”母亲捕鱼的能耐也是很大，在那个年代，猪肉鸡肉啊吃不到，惟独鱼肉算是解了嘴谗，因为吃不饱饭，所以母亲与大姨二姨她们便天天琢磨着怎么去打野鸡啊逮野兔啊或是捕鱼之类的，反正只要能搞到这些，那不但能拿到城里去换钱，而且也可以回家做顿丰富的中餐晚餐，先把一些菜籽放锅里炸，炸出油来后把洗干净后用刀剁好的肉对锅里一倒，再放上盐巴辣椒之类的调味，用大火闷它半个小时，一掀开锅盖，香得能让街坊邻居们都跑过来蹭饭。
　　 母亲越说越兴奋：“我告诉你怎么捕鱼哈，一到晚上夜深人静，我，你大舅还有二舅，我们就拿着照明灯扯着鱼网奔南头的蒙古河去了，把网先扎在一头，两个人再在另一头捡着石块往河里扔，直砸的河水扑通扑通响，这一扔，鱼都惊了，只得往另一头跑，这可就中了我们的圈套，我们琢磨着差不多了，你大舅二舅用力将鱼网一拉，那就是满满一网的鱼，亮晶晶的，贼好看。”
　　
　　 二
　　
　　 可能正是因为童年，所以母亲一直对鱼情有独衷，这也使得她每每做梦都会梦到又回到七里张，捕了好多好多的鱼，母亲一醒便会对我和弟弟说：“妈昨晚上做了个梦，逮了好多的鱼哩，亮晶晶的，贼好看。”
　　 在母亲看来，鱼就象征着白花花的银子，做这样的梦那就是财梦是好梦，那预示着我家的日子会过得越来越好，银行里面的钱会越存越多，所以母亲就会更努力地去做生意赚钱。
　　 “今天赚的可多了，是以往的两倍。”母亲晚上回来更是按奈不住内心的兴奋对我和弟弟说。
　　 我当时年纪小，对科学的理解尚不是很深，所以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也觉得是有神灵保佑。
　　 有好多次，我做梦，竟也梦到了在一条很宽很宽的河里抓了很多鱼，我摸着那些鱼感到特兴奋，以至我会大喊：“鱼咧鱼咧。”第二天母亲问我做了什么梦，一夜都在喊梦话。
　　 我就对母亲说我也梦到抓到了鱼，“妈，我今天一定能捡到一张大票。”我这样一说母亲反而不高兴了，她板着脸：“彬儿，你要记住了，不要想别人的小便宜，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情，知道吗!”
　　 母亲这样说，我嘴上哎哎哎的答应，心里却依旧想着能捡到大票的事，于是背着黄书包去上学的路上，我故意将头深埋着，时时刻刻地注意马路两边，如此一直走到学校，却连一分钱的影子都没见到。
　　 后来我终于明白，那个年代，人人想钱都想疯了，要是有一分钱在马路上躺着，估计老鼠都会衔了去。
　　 捡不到钱，我只能老实巴交地继续读书，母亲依旧早出晚归，不过一有时间，她就会给我讲她童年的故事，小时候没钱，买不起童话书，可就喜欢听故事，所以母亲一讲故事，我就高兴得不得了。
　　 “妈小时候，游泳爬树掏鸟窝那是样样在行。”照母亲的话说，那个年代，一年四季，一个季节都会有一个季节的快乐，比如夏天，母亲去游泳，去捕鱼，晚上睡觉街坊邻居们都睡在麦场上，晚上风大可凉快，大家在麦场里躺着聊天，可快乐了，比如冬天，一场大雪之后，整个世界到处白茫茫的，白天母亲就和大姨二姨跑到地里去捉野鸡捉兔子，雪下的大，风也大，野鸡兔子啊就受不了了，一下雪野鸡没地方躲了就会把头钻进雪地里取暖，只露个身子在外面，它以为这样人就不会逮住它。
　　 母亲她们拽着野鸡的尾巴往外面猛拔，这野鸡的力气可大，就像是板子上楔了根钉子，若是没有两三个人一起用力，休想将它的脑袋拔出来。
　　 捉兔子也比较有学问，一下雪，兔子就没地方躲了，母亲知道，这些东西，天一冷，根本就不会再考虑安全问题，它们想的只是，如何找一个地方保暖，等到雪化了再说。
　　 母亲她们就提着两个空袋子，跑到村东头的荒地上，地上横着废弃的烟囱，母亲先将一边堵上，另一边再罩个空袋子，再拿石块砸烟囱大声喊打，兔子一受惊，直接就奔空袋子里去了。
　　 “兔子的蛮劲可大，到袋子里它也不老实，拼了命地挣扎，我和你大姨她们就抡起袋子对地上嘭的一摔，这兔子经不住这样的折腾，就晕过去了，我们再提着它的耳朵，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又是一顿美餐。”母亲说完我却已谗得不行，因为真正的野兔肉我还从来没有吃过。
　　
　　 三
　　
　　 母亲那个年代，日子是苦的，这个自然不容质疑，人顿顿吃不饱饭那种滋味，我想我是无法去体会的。
　　 但母亲依然没有灰心，无论到何种境地她都一直没有绝望，这点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包括母亲在诉说她的童年的时候，甚至，那些如何如何贫困的生活她却一直未提，她说的都是那些快乐的事情，比如游泳，比如捕鱼，比如抓野鸡和野兔，每一样，母亲都能说得生动具体。
　　 “那年代，日子虽是苦的，可也是快乐的，因为那时在一起过穷日子的兄弟姐妹真的多，人人没有贵贱之分，大家在一起心贴心的，所以，日子虽是穷的，可人是温暖的。”母亲这样发着感慨。
　　 我当然明白母亲话的意思，她怀念那个年代是因为那个年代人的单纯质朴。
　　 “那时，妈和你大舅二舅还有你大姨二姨小姨的关系可好了。”母亲说着又给我举了一个例子，那时大舅二舅都长大了，个个是又高又壮，而且读高中，那英武帅气在整个七里张都是出了名的。
　　 母亲那时也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可照她的话说，人长大了，脾气也更烈了，整个人依旧痞里痞气的，尤其是与人打架，母亲就更是了得了，有一次，小姨被另一个村的一个青年欺负，母亲就牵着小姨单枪匹马地去找那人理论，那人看只来了母亲一个弱女子，所以不但没认错说话也更盛气凌人了。
　　 母亲更见不得这种仗着自己是谁谁就随便欺负人的人。
　　 于是二话没说捋起袖子就揍那青年，“我那时指甲留的长，就是为了打人用的，我这手一伸，那个人脸上就是五道血印。”“那不是面目全非了。”母亲说完我却吓得心一颤。
　　 “那当然，那家伙，他捂着脸拔腿就跑，结果跑回家就把他大哥叫了出来。”大哥来了，母亲可就冤了，那男人一米八的大个，母亲在他面前站着就像是一个小蚂蚁，气势上就输了他一筹，我问母亲那时心慌吗，母亲不屑：“以我那时的脾气就是王母娘娘来了我也不怕，打就打，谁也不怕谁。”
　　 这样下去，母亲自然吃了亏，那青年的大哥也没留情，抓起母亲的头发对母亲就是一顿痛打，母亲直被打得鼻青脸肿，小姨在一旁哭的不成样子，但母亲一滴眼泪也没落。
　　 我问母亲不痛吗，母亲笑着说哪能不痛，可痛有什么办法，人若是一痛就哭，那也太脆弱了，这一生可不知道要流多少眼泪，“所以我一滴眼泪也没掉。”
　　 母亲挨了打自然也不服输，临走时就对那男人说：“你给我等着，我回家叫我大哥二弟去，他们非弄死你不可。”“等着就等着，你让他们来吧，两个人一起上。”
　　 母亲回家就真得叫了大舅和二舅，那时兄弟姐妹可真是兄弟姐妹，看到谁被欺负了，那真是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大舅二舅当即带着母亲和小姨找那男人报仇去了。
　　 那时打架比较搞笑，尤其是男人之间的决战那更要选个开阔点的地方，那样发挥的空间大气势也大。
　　 几个人找了一块开阔的地方，大舅让二舅先上，要不两个一起上等下揍垮他了他还不服，便一个一个的上，脱光了衣服，两个人对峙着，母亲说到这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我听得正来劲，母亲却不说了，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为何平空就笑了？
　　 “你二舅那打人的架势可搞笑了，腰躬着摆着猴子的架势学着猴叫……”说了一半母亲再次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你二舅跟人家比画着说我十年前就练了猴子拳，不信你来试试。”
　　 我也乐，问母亲：“后来呢？”“后来，后来你猜怎么着，那个男人吓得拔腿就跑。”
　　 “窝囊废，你二舅还没出手就吓跑了。”母亲笑完又骂。
　　 想来二舅那时也真厉害，随便摆一个造型就能把人吓跑，大舅看人跑了，也顿时觉得没趣说了句：“他娘的，我螳螂拳还没用呢。”说到这，母亲笑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四
　　
　　 大舅会螳螂拳，二舅会猴子拳，这事不知被谁传的，后来全七里张的人都知道了大舅二舅会武功，还有人慕名来拜师，母亲又笑：“什么啊，那全是假的，他们两个我还不了解，就知道装，外面很强悍，内心整个一葱。”我想母亲那时就已经把大舅二舅看透也真是厉害，两个大男人心柔似水，也难怪日后怕老婆。
　　 不过即使会武功这事把大舅二舅给夸张化了，可两个人打起架来也确实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