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沿着这条街一直走着，便来到大明寺前。
　　 宽阔整洁的街道中央，停着一座四边垂璎珞的轿子。
　　 软帘轻挑，青烟衣裙的女子低头弯腰而出。
　　 抬头时正好望到正门上字体古风流溢的“大明寺”三字匾额，年轻的面容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丝毫没有扭捏之态。
　　 “呸！狐狸精！”一妇人啐道，伸手扯过看得发呆的丈夫离开。
　　 女子回首对人们嫣然一笑，抬步跨上台阶。
　　 “这是谁呀？长得这般水灵模样。”一个书生模样的人出声询问。“您是外地来的吧？”一个浓眉汉子用力拍下提问的书生的肩膀，又指指女子的背影，故意压低声道，“她呀！是咱们这最有名的歌姬！”
　　 “哦？那是哪儿的？”书生的眼睛里不自觉地闪过攫取而贪婪的光芒。
　　 ……
　　 这烟青衣裙的女子正是飘香阁的阁主——佐琳。
　　
　　 接过翠宝递来的香，佐琳低声吩咐她道，“回去吧！不必等我了。”
　　 “好的，姑娘！”翠宝放下食盒，安静地离开。
　　 上好香，佐琳退回到蒲团后跪下，双手合十。“小女子佐琳诚心祈祷，望佛祖怜悯！……”
　　 祈祷完毕，她缓缓睁开眼睛，仰望着金身佛祖，似乎有无尽的希望。捧签筒的手轻轻摇晃一下，两下，一只细长的竹签落地。
　　 侧殿的帘幕在这时掀开，走出个慈眉善目的袈裟和尚。
　　 “慧心大师！”佐琳匆匆将签拾起，放入袖内，行礼恭敬道。
　　
　　 黑白棋子，交错而落。
　　 花香茶香，沁肺宜人。
　　 这里是大明寺内的平山堂。
　　 “大师的棋艺高强，看来佐琳又是无望了！”看着满盘无望的棋局，笑着，佐琳放下颗棋子。
　　 “不是老和尚的棋艺高，而是佐琳你的心不在。”慧心大师直言道。
　　 佐琳不可置否地笑笑，轻叩棋子，“大师确有颗慧心，能看穿一切。”
　　 “呵呵！”慧心捋须，不客气地笑道，“老和尚确实是‘慧心’，但还看不穿一切！”
　　 “大师说笑了！”低下头，佐琳摆弄着棋子，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有心事？不怕老和尚罗嗦就尽管说出来。”慧心大师瞅着她似笑非笑地问。
　　 “大师！”佐琳惊喜地望着慧心大师，眼里有说不出的感激，“如果大师不嫌佐琳麻烦，佐琳就说。”佐琳与慧心大师的交情即是棋友，更是情同父女。
　　 “但说无妨。”
　　
　　 “原来如此！”
　　 端着茶杯，佐琳细声问道，“我是不是很傻？”
　　 “怎么会呢？”放下茶杯，慧心大师和蔼地微笑，转开了话题，“老衲有个故事，佐琳你有没有兴趣？”
　　 “故事？”秀眉轻挑，佐琳来了兴致，“是佛家典故吗？”
　　 “可算也可不算！”大师笑得有些高深莫测。
　　 佐琳端正身子，微笑道，“那佐琳倒是要一听！”
　　 “也是发生在扬州，不过具体是什么时候就不太记得了！”慧心大师的故事开始了。
　　
　　 “当时有一户大户人家，是做丝绸生意的。主人家有一双儿女，大儿子叫许翌，小女儿叫年年，许年年。”
　　 “事情大概是发生在许年年十七岁时吧！那时的许翌二十一。半年前与许年年自幼有婚约的冯迁去赶考了，许年年承诺每半月给他去一封信以解相思。
　　 佐琳静静地喝茶，面带微笑地听慧心大师讲述这个令她好奇的故事。
　　 “冯迁很发奋，他一心想要年年过得更好，每半月一封的书信成为他的一种动力。直到第四个月的起他就没有收到过许年年的信，他写过去的信也是泥牛入海，毫无音讯。家书中每每问及此时，家里管事的也是支吾着应对过去，或者说许年年是出去游玩了，或者说是忘记将信转交了，诸般借口。
　　 “他很担心，却无法离开，因为考试将近，况且他答应过高中才会返乡。等到冯迁高中状元衣锦还乡时才见到许年年，他心头的石头也终于落地了。几天后，他迎娶了许年年。很自然的，他们成为人人羡慕的一对。他是状元，有官职，许年年年轻貌美，可谓郎才女貌。
　　 “五年的时间流水般的过去了，不幸的事情也终究是发生了：许年年家生意失败，许翌被人告进大牢。就在冯迁想方设法营救许翌的同时，官衙里的人却告知冯迁——许翌失踪了，”
　　 “失踪？”佐琳颇感意外，马上她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歉意地笑，“大师请继续！”
　　 慧心笑笑，表示不用介意。
　　 “当然了，俗话说得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就在冯迁得知许翌的消息不久，又一个消息传来，他的妻子不见了。这对他来说无疑于晴天霹雳。他四处寻找打听却仍无妻子的消息。就这样，他无心官场，辞了官。家中的亲友纷纷劝他，叫他不要如此这般想不开，有些的甚至嘲笑他。他却坚定地要去找他的妻子——许年年。”
　　 “后来呢？”趁慧心大师停顿之际，佐琳发问。
　　 “后来？”慧心大师轻笑，眼角的皱纹层层叠起，“他再也没有出现过了，不止他，就连他的妻子、他的大舅子也再没出现过。”
　　 秀眉微皱，佐琳不甘心地追问，“这样子就结束了？”这次慧心大师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
　　 佐琳心中却生出怪异的感觉，说不出是为什么，就是觉得大师漏了些什么，而那些都是很关键的东西。她抬起头正准备问大师，却发现大师仰望着天空，眼里饱含悲苦，以及——以及一些她不懂的东西。一时她觉得阳光刺得眼睛酸痛，掏出手绢揉着眼睛。
　　
　　 “很闷对吗？”慧心大师回头问。“呃？”应声抬起头来，见到的是那一双澄静的眼睛，无悲无愁，似乎还含着些许笑意。
　　 “不会啊！故事很特别。好象有种……”佐琳笑起来，一对浅浅酒窝显于红润的脸颊上，小心地用词修饰道，“有种沉寂的，……落寞！”
　　 “呵，呵。落寞！”慧心捋须大笑，“你是第一个用这个词的人。”
　　 刚刚是不是眼睛花了才觉得大师悲愁？一定是的！佐琳这样想着，跟着一起笑起来。望望天，太阳把云染成了一抹抹的紫红色，还不忘勾上条金边。佐琳起身揽裙，客气道，“又打扰了大师一下午！”
　　 “哪的话！平时打坐也是这样，何况佐琳你不嫌弃老和尚我闷，肯跟老和尚说说话，老和尚求之不得呢！”
　　 佐琳心头一热，“大师，是您不嫌弃佐琳身份低贱才是。我……”
　　 “好了！时间不早了，早些回去吧！”慧心大师微笑着打断佐琳的话，他知道以佐琳的性子若不及时拦着，她待会不是磕头说谢就是要说些妄自菲薄的话来了。
　　 “也对！那，佐琳就不打扰大师了！”佐琳含笑告辞。烧起来的云，红得如火般鲜艳妖娆。
　　
　　 二
　　 “大爷！有空再来呀！”随着惜惜娇柔的一声，飘香阁最后一单生意结束。
　　 姑娘们一个个瘫倒在大扶手椅上。飘香阁是扬州最红火的青楼，里面的女子不算多，却各个能独当一面。套一句大姑的话便是“人精质优”——大姑是飘香阁的主人。
　　 “姑娘们，吃点东西吧！”大姑身边的丫鬟翠宝乖巧地端来银耳莲子羹，一碗一碗分送至各个姑娘手里。
　　 佐琳正好从房里出来，瞅着她们，接过翠宝递来的银耳莲子羹坐定在椅子上。
　　 相对于其他人的浓妆艳抹，佐琳脸上的淡妆算得上是脂粉不沾，素面朝天了。
　　 “唉！真是累死人了！”惜惜娇滴滴地抱怨着，边扭着脖子，边舀了口银耳莲子羹送到嘴里。
　　 君兰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害得我整个瘦了一大圈。”
　　 “哈！那还不好！反正你胖嘛！”秋菊笑着回了句。
　　 “呀！死秋菊，我哪儿胖了？这叫丰腴，”君兰以手帕掩嘴，吃吃笑道，“你还嫉妒不来呢！”
　　 “你……”秋菊放下碗，追着君兰闹起来。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飘香阁又热闹了起来。
　　 “你昨儿个又去了大明寺？”
　　 佐琳转过头来，见是紫酉，两人的关系平时都是很淡的。她不想说话，便点点头。
　　 “那儿好玩吗？我听人说那儿很好看。”紫酉急急追问着。
　　 转着小勺，佐琳也没看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碗轻声道：“还好吧！”
　　 “嗯……那个……”
　　 “什么？”
　　 抬起头来，看着紫酉欲说还休的样子佐琳不禁皱眉。
　　 紫酉眼睛飞快地四下一望，而后贴上去，对着佐琳耳语道，“昨儿个你出去的时候柳公子来了，吵着闹着要见你呢！”
　　 “真的？”又惊又喜，佐琳努力按柰住心底的喜悦，平淡从容道，“他来，有什么事？”
　　 “真的？假的？”紫酉坐正身子，笑得诡异，“你不会是打算从良吧？”
　　 紫酉的话语仿佛一声霹雳，转眼，厅堂彻底安静下来了，连一根头发丝儿掉落的声音也可以清晰的听见。
　　 佐琳眯眼看去，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丝戒备：“你什么意思？”
　　 “呀！妹妹怎么就生气了？”紫酉巧笑着，轻移莲步靠来，她亲昵地拍着佐琳的手臂，状似亲切。而这些动作看在佐琳眼里只有一个字——假。
　　 见佐琳没有做声，她得寸进尺道：“你对柳公子怎么样，这明眼人都看得出！妹妹呀！不是姐姐我说，人家柳公子家有权有势，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你又何必放着这堂堂飘香阁的阁主不当，却给他当个委曲求全的妾室？”紫酉好似关切地说完，还呼朋引伴地转向其他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呀？”
　　 “对呀！”
　　 “就是，就是！”
　　 听到她们附和着紫酉的话，佐琳默不做声，她看到紫酉嘴边一丝得意的奸笑。
　　 佐琳喝着碗里的莲子羹。这些话里究竟有多少真情，有多少假意，她自问还是可以分得清楚的。只是……
　　 “佐琳姐，你不会吧！”雨绢踏着碎步子上前，见佐琳不语，楚楚可怜地哭着道，“佐琳姐，你快告诉我们你不会走！快呀！”
　　 佐琳最不喜雨绢这般作假的样子，愠怒地拂开雨绢抓住自己手臂的手，转而微笑起来：“从良……嗯！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佐琳姐！”
　　 “佐琳！”
　　 早知道自己的话会如投进水潭中的石子。佐琳笑笑，张嘴决意干脆就今天把话给说清了：“其实我……”
　　 “其实她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说！”
　　 大姑打着呵欠慵懒地从门帘后走出来，轻声斥道：“我说你们这帮丫头能不能安分点！好不容易耳根子才清净一下，你们又闹起来了！”
　　 面对大姑，其他人选择缄口，只有仗着有侍郎大人宠爱的雨绢急急嚷道：“不是的，大姑！佐琳姐，佐琳姐姐，说她要走呢！”完了她还附上一句，“是和柳公子一起走！”
　　 听到那个加重的“一起”，雨绢的心思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了佐琳面前，佐琳在心底冷笑，面上却是不动神色。
　　 大家正摸估着大姑该发脾气的时候，不料大姑笑了，回眸笑问：“佐琳是不是？”
　　 佐琳没有想到，雨绢也没有想到，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大姑会把问题重新丢回佐琳。
　　 这下只要佐琳摇个头说个不，就可以过关了！
　　 “我？”佐琳坐直，张开嘴，正欲说“是”。
　　 大姑却仿佛看穿了她的意图抢在她前面道：“当然不是啦！佐琳这么聪明的丫头怎么会犯糊涂呢？你们说是不？”
　　 “是！是！当然了！”
　　 大家慌乱地答应着，暗自懊恼。
　　 “这就对了嘛！你们怎么还不上楼休息？”先前还笑眯眯的大姑，一会的工夫就变了脸，厉声道，“难道等会要客人来了看你们一个个没精打采的样子？坏了我飘香阁的招牌？”
　　 被大姑这么一吼，姑娘们直往楼上蹿。
　　 佐琳放下碗勺，优雅地掏出丝巾擦擦嘴，起身上楼。丝毫也没有慌乱的感觉。
　　 “佐琳！”
　　 大姑的声音让她的动作滞住。搭在楼梯扶手上的手不觉地用起力来，她静静地站在那，不回头也不离开。宛如座精雕细琢的玉石像，亭亭立于朱红楼梯之上。
　　 “佐琳，你是个聪明人。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我不会放你走的。那个什么柳公子的，你最好忘记。”大姑用着一贯冷漠的声音道。
　　 “轰隆”一声，佐琳脑子一片空白，幸好抓着扶手。
　　 即便是如此落荒的状态下，她倦倦的声音强调了一句——“柳郎。他不是你们所说的那样的！我相信他，他是认真的，我们都是认真的。他不会是大姑你说的那种人。”
　　 望着佐琳飞速逃离的背影，大姑“啧啧”摇头道：“丫头，你多久才能明白？”
　　 “大姑好生跟姐姐说，她不就明白了吗？”翠宝嘻嘻笑着站在大姑身后答了句。
　　 大姑转身伸手一戳她小脑袋，嗔道：“小丫头片子又偷懒了，还不去把我的粥给端过来，要再煮糊了看我怎么处罚你。”
　　
　　 “柳郎！柳郎！”
　　 埋头在双臂间的彩纱珠衣上，佐琳嘤嘤啜泣，闷闷的声音如蚊子一样自言自语道，“柳郎，你不会如他们所说的对吗？我相信你，我们一定可以在一起的。我相信你……”
　　 她猛地抬起头，抹去泪水，两眼闪烁着惊人的光芒：“柳郎！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三
　　 远远遥望大明寺，那万点绿中一点红。
　　 走进一看才知原来那一点红便是平山堂内的一座亭子的飞檐。
　　 慧心大师一竖单掌，跟一小和尚道过“阿弥陀佛”后，转身踏进亭子。
　　 “大师！”
　　 随着含笑的声音，摆好旗子的烟青色衣裙女子转过身来，对着慧心大师行礼微笑。
　　
　　 “又输了！”摇摇头，有些无可奈何地笑。
　　 慧心却笑呵呵如弥勒道：“佐琳你今天是故意让老和尚的吗？”
　　 “大师！”轻嗔一声，佐琳分着棋子，苦笑道，“您就会挖苦我。佐琳棋艺不好，比不上大师罢了！”
　　 “呵呵！不是你有意让老和尚，也不是老和尚棋艺比你好，而是你有心事。”慧心大师一语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