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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斋志异·红尘紫陌传奇(二)

作品名称:慕斋志异      作者:四海慕周      发布时间:2012-01-07 01:21:24      字数:8266

人间故事情争早。但得春怀好。巫峡一宵恩,竹簟流红,身似飘仙岛。
帐中缱绻知君少。君少功犹老。曲尽鹊桥仙,日照京郊,折柳销魂道。
——《醉花阴·红尘紫陌》

康熙六十年,号称太平,实则积弊日深。其盛世之谓,不过拜文字狱所赐也。

初春,微雨,京郊宋府。
宋公有妻妾七,三子皆庶出(不孝有三也),惟一女嫡出(无后为大也,盖女儿不算家嗣),才貌俱世罕其匹,视若掌上明珠,极尽宠爱。女名雨娴,年十八,正待字闺中。父母终日所忧者,女虽已及笄,然因一讳疾不能许人也。周延名医,无不束手,今奄奄一息矣。
是时,阖府忐忑不已,宋夫人呼天抢地,昏厥再三。诸妾亦群为泣下,或有哀怜,然多惺惺作态耳。女气息渐无,忽有乐声传来,非丝竹管弦,不知何器所奏。女闻之,双目倏开,喃声曰:“此招魂曲耶?销魂曲耶?”父见其苏醒,大喜,亟令下人速索奏乐者到府。
未几,家丁引一年弱羽客至,公请会于书房。自号红尘醉士,见者几欲倾倒。盖其面如冠玉,剑眉炯目,鼻若悬胆,唇似涂朱,虽冠袍及身,不能掩气宇轩昂之态。问乐何来,曰:“吾口技也。此吸天地日月之精华,而啸至声,可延年益寿,亦能疗疾。”即请演证,允之。旋口奏一曲,闻者身心俱醉。雨娴于闺中听之,仿佛如梦,寻知其真,欲赞而不能高声,惟自语耳。宋公遂以女患具告,乞为诊。从之,公犹疑。曰:“令嫒尝见僧道乎?”曰:“无。”曰:“未见,何知亦昏耶?容我独会,必无碍也。”公无何,诺之。
旋有丫鬟为导,醉士随之,既进绣楼,得入深闺。铺设华丽,香气袭人。甫嗅之,即曰:“此正德宫香也。宫香诸品淫,宜换之。”雨娴近婢碧凝曰:“沉香何如?”曰:“沉水香俗。伽南有否?”曰:“第购之甚艰,非山家所能卒办,府中现无。然横隔沉尚有若干,用之可乎?”曰:“横隔沉其香特妙,惟不能用于此时,盖患之深者,力难品其也。若有沉水结而未成,如小笠大菌之蓬莱香,则汝知如何用之否?”婢曰:“辟疆尝云:慢火隔纱,使不见烟,则阁中皆如风过伽楠,露沃蔷薇,热磨琥珀,酒倾犀之味。久蒸衾枕间,和以肌香,甜艳非常,梦魂俱适。”醉士拊掌曰:“婢且慧如此,主可知矣!”婢谢曰:“此皆小姐所教。小姐原最爱女儿香,每效董小宛以隔纱燃于宣德炉内,其妙不可言也。”醉士曰:“此亦其阴气日盛之一因也。”婢曰:“然。故代以宫香。”曰:“吾知其病根矣。”乃耳语嘱于碧凝,及备妥,香易蓬莱,即除道冠玄袍,更衣入内室。
雨娴是下盼乐声至切,盖方才闻则舒畅,罢则昏然也。幸天遂人愿,乐竟自床前传来,声甚勾人神魄,闻之醒而寐,寐而醒,如是反复。曲终,醉士吟曰:“奈何桥上奈何生,无奈奈何犹是空。”乃掀锦被,徐解金莲上之裹脚,碧凝大骇,近前欲阻,然一目及醉士,则浑身不听己所使唤矣。雨娴口虽难言,而神智尚存,初犹恼其轻薄,渐则觉通体舒畅,及足上束缚既消,旋能坐起上身。举目四顾,香雾氤氲,以为仙境,眼前男子竟犹梦中人也。不禁吟曰:“日月缘何齐入梦,乾坤依旧待重逢。”碧凝闻声,喜出望外,疾往告宋公与夫人。
醉士注目雨娴,微笑曰:“令尊谓小姐每见男子则欲昏,今则如何?”雨娴凝视醉士,月白竹衣,浑似神仙人物,怦然心动,不禁莞尔:“妾见君,病便已愈过半矣。”
曰:“卿爱美之至,所晕非男子,实金钱鼠尾辫,然乎?”
曰:“君真妾之知音也。翩翩浊世之佳公子,即谓君耶?”
曰:“容若文采风流,绝于一时,使其犹在,卿亦慕否?”
曰:“披发左衽,虽貌若潘安,才胜子建,妾不忍睹也。”
曰:“如是,罗隐之诗可读,人可见乎?”
雨娴不语,与醉士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矣。

少顷,宋公偕夫人至,碧凝随侍,见女面上苍白趋于红润,皆喜不能胜。即欲重酬醉士,谢曰:“钱财身外之物,于修道者无益。小姐之病由来已久,尚须细心调治,方能痊愈。今若谢我,可请小姐更衣,色以银红或桃红为佳,而后移步花园,为歌一曲,以敬三清,则善矣。”又嘱他人只可尾随,不得近前。从之,寻复著道服。雨娴至此始知醉士非仙,而为陆上黄冠,遂问于途:“君真人耶?”曰:“微如此,即令尊,得无辫乎?”乃知醉士非真道士,心下窃喜,复又怅曰:“奈何其为妾父,当今可背,不忍失孝于家长也。”
既入后园,时已放晴,天渐欲暮。醉士盘坐于地,四周花嫣,即请雨娴起舞歌之,并以口技侑乐。

歌曰:
红尘紫陌春来早。
晚市烟光好。
灯发万枝莲,华月光中,天净开蓬岛。
老人旧日曾年少。
年少还须老。
今夕在天涯,烛影星桥,也似长安道。

曲罢,醉士亦如遇知音,顾曰:“双调醉花阴,音节素谐婉,多抒怨抑之情。乐谱虽亡,此词卿唱犹工,今得一畅其心否?”
曰:“然。是中之妙,只可意会耳。”
醉士颔首,旋起身,径至宋公夫妇前,宣无量天尊口号,曰:“请教小姐八字,仆可试为卜之。”公曰:“荷蒙盛情,敢不从命。”即嘱夫人告知。醉士略掐指,曰:“令嫒当于康熙四十二年春生于京郊道上,其时有雨,然否?”时雨娴亦至,惊曰:“君真神人也。妾名雨娴,小字紫陌,即因此故。”醉士曰:“春来早,而情至晚,此正病之根也。”
众皆不解,醉士目示宋公,欲言又止。公即请移步书房,不许人入。曰:“令嫒之疾,实阴寒所致也。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功,其患已深,先须放足,以疏筋骨。欲根治则有三法,不知公如何决之。”公曰:“愿闻其详。”曰:“其上,使之出家修道,则病自消;其中,令自择如意郎,婚后则必痊愈;其下,如与一阳刚男子交合,亦可救急也。”曰:“上下诚不可,吾选其中。”曰:“然七日后即令嫒生辰,必于此前成事方可。否则,神仙无以救之。”
言讫,飘然不知所踪也。

醉士既去,宋公使夫人送雨娴回房,命留碧凝,寻传家法,欲杖之。碧凝跪称冤枉,公怒曰:“贱婢擅离职守,使小姐与道士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令其清誉受损,合杖二十,何冤之有?”对曰:“婢子实出无心,见小姐忽然能语,故才匆忙往禀……”言犹未尽,公已摁其于长凳之上,曰:“贱婢还敢狡辩,当责四十!”碧凝不敢再语,任其剥己裙裤,尽褪小衣,挥板力挞。一时捱痛无声,流红有迹也。

翌日,宋公即请媒人广为物色东床之选,然尽京师子弟,无一得入雨娴目者,而时又过三日矣。雨娴三日不见碧凝,问府中婢仆,无敢答之。央于夫人,始知其受责事,遂面父嗟曰:“杖碧凝实则不敬真人,必报应于儿身也。”曰:“尔胡然!汝表兄必谦明日即至,两家宜亲上加亲矣。”雨娴昂首曰:“儿非己选者不嫁!”
言毕,径回闺中,而碧凝已在,端视之,其伤竟若全消矣。惊问其故,答曰:“适才梦醉士以香炙为我疗伤,醒来即如是也。”曰:“尔诳我耶?”曰:“婢子岂敢,不怕屁股再开花乎?”雨娴怅曰:“即臀肉尽脱,得此神仙梦疗,亦无恨焉。”碧凝笑曰:“小姐吃醋矣!”嗔曰:“婢子好生无礼,汝臀复痒耶?我且为挠之。”碧凝连忙讨饶:“莫非世间为红娘者,皆要挨打不成?”雨娴佯怒曰:“再不拿来,我也要来一出拷红矣。”碧凝遂罢玩笑,奉醉士函与之。
书惟一诗,曰:“来非无影去无踪,更上层楼又一重。锦瑟如能今夕解,长安月下自相逢。”落款则署“红尘醉士唐梦麟”,云云。

是晚,人静更深。雨娴夜不能寐,抚琴于室。纤手妙拂,轻拢慢捻,曲声似蟾光倾泻,星辉尽洒。时炉热未残,香雾隐隐绕帘,对皓月清宵,冰弦戛止。碧凝侍候在侧,竟不知此何曲也。
一曲既终,碧凝戏曰:“闺中夜思春,何处觅知音?”雨娴则若充耳未闻,低声叹曰:“妾已候君多时矣。”院中答曰:“吾不至,卿则以尾生自况欤?”举目视之,醉士手持一簇梅花,正立于窗外月下也。碧凝顾雨娴面犹矜持,欲言又止,抢白曰:“逍遥高士,亦效鲁男子行邪?”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遂入。即以梅赠曰:“此来实无他,特为一事相告耳。此取自梅花岭,其忠勇刚烈之气,于小姐大有裨益也。”旋附耳细语,雨娴闻之,时或失笑。碧凝不知二人所谈,心竟怅然,自嗟曰:“为他人作嫁衣裳,红娘几时亦新娘?”
子时,醉士辞去。雨娴问其行止,不答,再三央之。曰:“云游四方,一切随缘,如今歇脚于十里外老君观。”
次日,雨娴表兄元必谦果至,宋公命女出见。甫道万福,则瘫于地也。夫人急命护送回房,随后以内情告元并述结亲之意。二人原本青梅竹马,后元父外放为官,必谦从去七年,今父升刑部侍郎,始归京,闻之自无不允。
既返,雨娴复无恙。碧凝早知其佯昏,叹曰:“小姐何以如此不近人情也。”曰:“乃父于任上罗织文网,以谄媚满洲权贵,然其粗知笔墨而已,全赖无良儿为虎作伥,虽闺中人,焉能认数典忘祖之辈为亲邪?”碧凝察其不悦,惟噤声耳。

掌灯时分,碧凝侍雨娴沐浴。先焚香供醉士所馈梅花于案上,三拜而起,始解衣入桶。碧凝则徐撒花瓣,使自雨娴身滑落水中,兰汤潋滟,暖玉生烟。时必谦只身来寻雨娴,欲探视并述别念。见门闩窗启,窥之则美人出浴屏风后,旖旎风情若隐若现,不觉心旌神荡。寻闻香气袭来,竟神思恍惚,欲火顿起。方要自牖窃入,一近芳泽,忽觉筋疲力尽,昏然倒地也。
雨娴早洞悉一切,然听任之。至此,始笑曰:“尔非汉成帝,我岂赵昭仪耶?爱美天性耳,而色当好之有道。若坦然请入,我纵矜持亦必不坚拒也。奈何自取其辱,今使欲念所涌阳气化为我有矣。”旋遣碧凝护必谦回。碧凝受命,观雨娴气色益佳,心知此必醉士密告之法也。
及返,雨娴已更衣毕,正伏案挥墨。近前视之,则顷刻诗成七绝一首:“江南玉碎有余香,岭上梅花发永芳。明月何时还照我,相思一曲舞霓裳。”题罢款落“紫陌荆人宋雨娴”,辄吻花笺下角,而唇印宛然于上焉。俟墨迹风干,即函封之,嘱碧凝明日送至老君观。

屈指算来,雨娴大限尚余三日而已,父母益忧,惟期必谦能为射屏之选。翌日,必谦返家,以联姻事具禀双亲,母叹息曰:“汝表妹既体弱多病,娶之何以为香火计?”其父以为不然,斥曰:“妇人之见!宋家富甲一方,唯雨娴一女嫡出,陪嫁必丰,合为我儿正室。甥女身衰,纳妾可也。况吾初为京官,正乏打点之资,此事宜应,且当从速,汝勿复言!”即遣媒至宋府,致愿结秦晋之意。
事至此,近仆元青悄语必谦曰:“闻表小姐命不久矣,相公果欲娶耶?”曰:“其前拒我于千里之外,吾今必使出嫁从夫,为榻上奴耳。”复笑曰:“且如是,可令其不死也。”言甚得意,青亦附和,阴与一小纸包,曰:“花烛之时,此物妙用无穷耳。”

碧凝衔命送书至老君观,醉士果独在。焚香煮茗,茶沏两盏,似早知其必来。举面前尽饮,全无矜持,曰:“红娘到此传书,君何以谢我?”曰:“观中简陋,惟奉清茶而已。”不依,娇叱曰:“此岂寻芳之道,君何其之小器哉!不见荤酬,休使奴为牵红线也。”百般挑逗,醉士盘坐于地,不为所动。
无何,乃缓裳面前,渐露春光无限。醉士安之若素,笑曰:“卿欲代小姐试我邪?”碧凝早已魂不守舍,昵声曰:“然也。奴且效法天家试婚之制,特为小姐体察相公性情耳。苟令奴中意,则君会神女于巫山有期矣。”曰:“对道德天尊法像,休得无礼。”哂曰:“太清何尝不解风情,如不然,乌有李唐奉老君为宗而享天下耶?”此醉士亦以为然,浩叹曰:“吾名唐梦麟,表字翰兴,祖上即李唐宗室,唐亡后而易国号为姓,以志不忘耳。”曰:“后世谓之脏汉烂唐,虽口诛笔伐,心实妒之。况盛唐之风流更乃旷古绝今,真率性之世也。”闻而服膺,拊掌赞曰:“泱泱大唐,文胜武昌,善结天下,中华与夷狄视之如一,虽隔天涯亦待若比邻,四方羡服,非为无因。岂以八股并三贞九烈与后世争短长?”

碧凝曰:“小姐尝云:唐经安史之乱而未尝排胡,何似当今留发不留头之暴邪?故及其亡,晋王沙陀人也,犹以复唐自砥也。盖其时国尚有士,是后惟有武夫与书生耳,而士无存焉。”醉士曰:“修道之人所求知音而已,无意枕席也。不料今主婢皆知音,幸甚!”碧凝知其婉拒,乃出杀手锏曰:“汝家公主尝为道姑而蓄面首,更有太真娘子犹贵妃也。诚如小姐言,微其时不以文字罪臣民,何来长恨歌之千古绝唱!然于今文字狱最甚,小姐诗中实有犯禁语,君不遂奴愿,奴即持书往官告发,则宋家祸当灭门矣。奴虽能以究举得免,然必效死于君前也。”醉士叹曰:“小姐待卿不薄,卿讵忍倍之?”曰:“此固然,而主人尝污我,父债子还,不亦天理乎?”言讫大恸,顷刻泪如雨下。醉士察其色,知不可晓之以理,欲动之以情,而实难为。盖其虽多能,唯见女子泣之不已,则束手也。

时碧凝衣几尽除,唯余肚兜而已。窥醉士蹙状,计上心头,哽咽告曰:“今或与奴同欢,则万事皆休;或杀我,以保全宋府。何去何从,惟君择之。”叹曰:“人非草木,吾更无铁石心肠,奈何卿尚年幼耳。”嗔曰:“狡辩!长孙后年十三而嫁太宗,奴则已及笄,果不堪君子屑越乎?且君能智及而行之以仁,则幸甚。今不肯俯就,亦以奴贱耶?”曰:“不然。卿为人婢,非己之过,较之甘为满奴并求为奴不能者,何贱之有?”碧凝即止涕,曰:“既如是,何犹不纳?岂不闻杜秋娘诗云: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醉士失笑,为指正曰:“此乐府题为金缕衣,何人所作已不可考。元和时镇海节度使李锜甚爱之,尝命侍妾杜秋娘唱于席间,称李杜所作,则误矣。然恕我直言,秋娘才智皆一时无双之选,非卿所能及,其惟宋小姐庶几可比也。”碧凝听罢,益加倾慕,旋解其意,乃倒于其怀曰:“君欲顾左右而言他耶?如此无情,奴将冻死此间,岂不有伤老君之德?”

醉士哑然,遂置膝上,掌责其臀,训曰:“吾且代汝家小姐管教失行之婢也。”其力非轻,而碧凝竟似十分受用,并不呼痛,惟娇喘而已,曰:“奴知矣!凡为红娘者,皆须屁股开花是也。君今业已与奴有肌肤之亲,再欲拒我,则必负心汉耳。”醉士大笑而止,盖至此亦颇喜其伶俐,佯允之。旋作法,以与梦交,碧凝则飘然欲仙,如享极乐,不知其伪也。
事竟,碧凝始取书与之。临别,犹回顾再三,诚依依不舍也。既归,则闻元府下聘事,雨娴央父母明日答复,并请必谦再来面晤。及其至,私语之曰:“妾已有意中人矣。若逼我嫁,来日使元家有出墙红杏,休怪妾未事先言明耳。”必谦不答,一笑即去。
是晚,雨娴阴使碧凝伪作为己,卧于其榻。寻易男装,依碧凝所述道路,径往老君观。见梦麟独坐,笑曰:“妾婢年幼无知,但见俊男则方寸必失,而君果坚守慎独之戒乎?好色不好德,畜生耳;好德不好色,禽兽不如也。”曰:“卿之所言,其末何解?”曰:“此亦有典也。某夕,有孤男寡女,迫而同榻。女划一线为限,称过界即禽兽也。翌晨视之,男果未越雷池,不禁泣曰:君真禽兽不如耳!”醉士闻之捧腹,曰:“此卿杜撰也。”曰:“礼教之章即非杜撰耶?偏妾所言便是杜撰不成?”笑曰:“卿真可人也。我见世间女子,则禽兽不如;惟独见卿,即似禽兽,如何?” 嗔曰:“君真无赖儿也,然妾诚爱之。”即出自制花茶煮于炉上,待饮以佐兴。

时值月挂中天,阁中香燃,红袖在侧,秘语谈私,执手拥护,焚以熏心热意,此古之所谓助情也。问及碧凝前事,醉士据实而答,唯略去梦交一节。雨娴垂首叹曰:“其为妾从嫁婢,君既齿妾在琴瑟之数,碧凝亦君之人也,纳之无妨。古时陈陶隐居西山,不恋权色,其友欲试之,赠艳妓莲花为侍妾。二人虽同室而寝,同桌而饮,然秋毫无犯。莲花计无所出,惟献诗求去。其诗君能诵否?”曰:“莲花为号玉为腮,珍重尚书遣妾来。处士不生巫峡梦,虚劳云雨下阳台。陈陶放其归,亦欣然答诗云:近来诗思清如水,老去风光薄似云。已向升天得门户,锦衾深愧卓文君。”赞曰:“陈亦高士,然犹未及君之德与色兼顾也。家长将许妾于元家,然妾非君不嫁。今冒禁以相就,万望勿却。”梦麟含笑相视,旋曰:“茶已三沸,可取饮也。”从之。

既饮,俄而竟皆状似神思迷离,相拥而倒矣。次日晨醒,但见二人俱衣冠不整,同卧于便榻,而竹簟尚印一抹猩红焉。是时,忽有多人入内,见状齐声指摘曰“奸夫淫妇”,寻扭送见官。二人知已入彀中,任其摆布而已。
依律,妇人收监,罪止奸与死,故鲜有得脱污辱者。必谦乃买通狱卒,入见雨娴,告知此系其所设计,碧凝实辅之。曰:“贱人!尚未过门,即欲红杏出墙,吾岂能令尔如愿?实不相瞒,汝犹冰清玉洁耳,然此清白唯我可受用也。”即欲私之,以令破身,坐实其罪。雨娴为枷锁所锢,虽抵死相拒,而力不能禁。然必谦及近面前,则转瞬即昏矣。及渐苏,官则传令升堂矣。

堂威宣罢,役拘二人到堂。县令甫视之,见男女皆世上美若无双之相貌,即断定必有奸情。梦麟与雨娴则旁若无人,盘膝对坐,相视而笑。曰:“此莫须有之事,卿无辩耶?”曰:“人证物证,皆罗致成矣。况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武穆为秦桧所害,桧实则金奴也。于今不幸遇后金之奴,辩之何益?”梦麟颔首曰:“卿真我之知己也。”时令已恼其蔑视公堂,闻言更怒,遂命褪二人之裤,押至照壁晾臀。清律,妇人决杖,奸罪去衣。故有此临刑羞辱之例,其意皆在以其不知耻而耻之。或曰:“晒奸夫淫妇之臀,以光大老爷脸面。”

初,梦麟举花茶欲饮,一嗅即觉有异,以法试之,则迷药掺于其中也。雨娴窘甚,低首不语。而梦麟仍注于盏中,邀其同饮。雨娴惊问其故,曰:“卿之回诗已落他人手,我所得者不过仿作而已。其必欲构陷你我,不遂其愿,必以卿诗告官。只明月何时还照我一句,必遭清廷族诛也。”雨娴叹曰:“家父失德,报应儿身。其藉口家法责碧凝,而后污之,遂使衔恨矣。”无何,遂尽饮之。

及至照壁,无赖子弟早已云集于此。梦麟顾雨娴曰:“此辈皆欲一堵杖加卿臀也。奈何无有美人亦群来观我受杖乎?”雨娴笑曰:“君乃以此吃妾之醋耶?”梦麟亦笑曰:“非也。卿之半月一双,固然风情万种,却不及天臀之美焉。”言犹未尽,而异象生矣。众只见二人为烟雾笼罩,袅袅升空,注目随之,则天竟成一臀状,且有数只海鸥盘旋日上也。

衙役大骇,匆忙入禀。令听罢,断喝曰:“尔胡然!子不语怪力乱神,待吾往会之,必证其伪矣。”及至,目中所见,惟二人两臀而已。遂命复押上堂,科以刁奸之罪,决杖一百,雨娴去衣受责,判发官卖。皆从容就刑,未几血流漂杵。杖毕,则臀肉尽脱也。至此令犹未解气,又命押二人“卖肉”衙外。既出,梦麟语雨娴曰:“县官真痴人也。先前其所见二臀,实己之面并臀耳。适才杖卿与我,实则批其颊也。”雨娴忍俊不禁,虽极力自抑,犹笑出声也。而奸妇卖肉之例,身微动辄加鞭笞。皂隶见状,即挥鞭舞之,而竟落偏,触及双股之间。惨叫声起,而殷红滴焉。有斫轮老手见之,惊呼曰:“此处子之血也。是为冤狱,灼无疑矣!令必遭天谴耳。”是时,令果双颊血流不止,乃指二人为妖,命火焚之。必谦料雨娴当发官卖,早阴遣人候于衙外,必欲购之,至此乃知求不能得也。

火既生起,雨娴全无惧色,顾梦麟曰:“所谓浴火重生,即如是耶?”梦麟笑曰:“然哉。今当归矣!”旋念念有词,身上绑绳不复见也。寻即徐徐临空,有数只海鸥载之而去,众皆不知其所往矣。
及二人安然落地,则人静更深,海鸥转瞬杳无踪影。问之,曰:“此蓬莱神鸟也。”余遂不复多言。举目四顾,空无一人,不知身在何方。梦麟曰:“此即京郊之野,所谓紫陌是也,亦卿当年出生之所在。”曰:“君领妾至此,有何深意焉?”笑曰:“陌儿心计,恐远在我之上耳。”雨娴知其终不可欺,怅曰:“妾实有罪,此诚然也。一切皆妾所设计,碧凝与表兄且为利用,皆不自知而已。妾思惟使己遭举世所弃,虽有家不能归,而君必独怜之,则好事遂成矣。今坦白君前,听凭发落。”梦麟太息曰:“吾志在寻知音而已,实非为求欢,卿何苦如此?”曰:“七日之限,今已其末,君讵忍见妾死而不救耶?”梦麟不语,而心已允之。
是处无榻,梦麟方欲藉以为辞,雨娴即识其意,曰:“以天为盖地为庐,星月为媒证,不亦快哉!”梦麟然之,自怀中取太极图铺于地,尺寸正合一方榻也。遂解衣就寝,再三叮咛,千万护持。桃花浪转,支左吾右,几不能胜。腰倦鬓松,扶而不起,仔细温存而已。顷之,渐入佳境。妙自天然,假非人间有者。虽楚襄王巫山之遇,殆未能加于此。信是一刻千金,罄尽缱倦之乐,只恐春宵不永者矣。云收雨霁,雨娴初经此事,且遇异心忙,仿佛如梦。顷之,乃其真也,又皇皇然,而有所求,遂又颠鸾倒凤也。如此反复,一夜花城,兵将折冲,似不能支。盖仙凡胥庆,始觉人间玉绳遄转,银漏急催,却早城乌啼晓,扶桑鸡唱,欢情未厌,离思复牵矣。

晨兴,雨娴果病气全消,喜曰:“妾获倚书帏之谐,敢请为君永奉箕帚否?”梦麟叹曰:“世唯自救者得救,不知自救者天亦爱莫能助也。卿实自救而已,何必谢我。吾之道业,虽毁于一宵,然亦无怨耳。卿或不知,吾号红尘醉士因何而来,盖红尘紫陌原为一体,我本卿之意念幻化而生,今既与交合,则当复位矣。”雨娴闻言,万不愿信,然无以证其非,不觉瘫倒。
醉士又曰:“今当永诀,惟有一语告之,卿之夙缘不在今世,当在中国再造之时也。”声尽果化为一缕轻烟,尽入雨娴七窍焉。东方竟白,视之,则独卧花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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