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小说】黄头发
(一)
国辉又开始喝酒了,肖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几乎把手中的盒饭摔在地上,“不要命了,你们几个怎么不拦着他?”看着她睁大了双眼吓人的样子,那几个报信的病友很委屈:“谁能拦得住他呀?要是小瑞还在就好了!”
肖雨心里一痛:“是呀,要是小瑞还在,他又怎么能这样放纵自己……”小瑞这次住院与以往不同, 以前是因为病情加重,这次却是割伤了手腕。肖雨赶到医院的时候,唯一的念头就是先给她一记耳光,然后再质问她:“这几年,我在单位为你东奔西走的,同事们也都想办法为你筹集医疗费,无非让你有信心活下去,你居然想到了自杀,你对得起谁呀?”
然而,这些掷地有声的话,她却终没有问出口,因为她一看到小瑞的样子,怯怯的、瘦瘦的,几绺淡黄的头发散落在肩头,手上的纱布还渗着血丝,她突然没了勇气责骂,只是坐下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那只受伤的手,“还痛不痛?”
小瑞摇了摇头,然后把头伏在了她的肩头,啜泣起来:“肖雨姐,对不起,我实在是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昨天来医院复查,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医生还建议我以后要靠强心剂来维持,这种日子,我实在过够了!”
肖雨理解她的心情,这三年来,小瑞严格控制着自己,不吃一丁点带刺激的东西,不参加任何消耗体力的活动,既不能太生气,也不能太高兴,总是让她那颗脆弱的心脏受到最好的照顾。这些无休无止的约束,对一个正是大好年华的女孩,是残酷无比的。然而,即便是这样,病情却仍然在一步步加重,也难怪这丫头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肖雨感觉自己都快流泪了,她急忙控制住,正想搜肠刮肚找些理由来劝解一番,一阵笑声传来,接着病房的门开了,护士长领着一个人进来,叫他躺在对面的床上,挂上吊瓶,居然还警告了一句:“你注意点,别太嚣张了!”
那个人用力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未减,肖雨轻轻地对小瑞说:“看看人家,同样是病人,多么乐观呀。”她为了来一次现身说法,当下直接问对面那位病人:“先生,您也是心脏不好吗?”
他转过头来:“是呀,心坏了。”
肖雨被他逗笑了,小瑞也笑了,却听他接着说:“别叫我先生,我姓李,李国辉。”
肖雨止住了笑:“你病得严重吗?”
国辉仍然一脸轻松:“不重,听说今年的病人里面,我勉强才挤进了前八名呢。”
“这么厉害呀,”肖雨看了一眼小瑞,那意思是说:“你看看人家。”小瑞似乎也被他的乐观所感染,也开始搭话了:“可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呀?”
他的眼睛变得更亮,脸色却凝重起来,声音也压得很低:“当然有原因了,可是你们俩个得保密。”看到她们认真地点着头,国辉才又开心起来:“我还欠公司一千多块钱,如果真的OVER了,我们那个精明著称的老板可就亏大了,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两个女孩子忍俊不住,肖雨边笑边还制止着:“别笑了,当心心脏!”可是她自己也忍不住,半晌才平静下来。小瑞的心情显然好得多了,正在询问着国辉:“怎么家人没来?”
“哦,母亲不在了,父亲和继母走了。”
“没有成家吗?”这句话是肖雨问的,话出口觉得自己有点冒失。
国辉却不在意:“还没有骗到呢,有没有好姑娘,帮忙介绍一个?”
肖雨看他认真的样子,含笑说:“这可找对人了,我是单位的工会主席,姑娘可认识不少,就不知道你想找个什么样子的?”
国辉的脸色第一次黯淡下来:“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挑什么呀……”
肖雨的心里有点为他难过,正想安慰几句,却听他又长叹了一声:“能对付着找个比你们强一些的,我也就将就了。”
(二)
她们就这样认识了国辉,慢慢的,她们知道国辉不仅自己很快乐,而且还参与组织起一群快乐的心脏病人。周末或者节假日的时候,大家经常发起聚会,或者到公园,或者到河边,或者到庙里。于是时间不长,小瑞也加入了进去,虽然肖雨担心她的身体会吃不消,但看到她那开心的样子,又怎么能阻止她呢?
偶尔有几次,肖雨也被国辉邀请参与了进去,当她真正看到那群顽强地笑视病魔的人群时,她忽然感觉到让小瑞来是对的,大家的情绪正在感染着小瑞。虽然这段日子,她仍然不时地住院,不时地接受治疗,可是她的精神状态明显好得多了。而国辉的单位就在医院附近,在小瑞住院的时候,他经常抽空来照顾一下,也许是同是孤儿吧?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真的像国辉那半真半假的玩笑:“我从小就喜欢黄头发的女同学,追了好几年,也没追到手,从此就得了心脏病。”
小瑞的头发,天生就带着一种淡黄,别人还以为是刻意染上去的呢。如果不是因为身体的缘故,可能她早就去染成乌黑的了,或者是五颜六色的,一如现在大街上那些乍眼的女孩子。但现在她却不再想着这件事,因为她已经对自己的头发有了信心,或者也对自己有了信心。
这一年的春节很快就要到了,正是万家团圆的时候,小瑞没有家可回,国辉也没有,肖雨正在寻思着要把他们两个拉到自己家里来,谁知国辉却组织起了一次活动。他们要为一位异乡的病友过一次生日,那是个正月初一生日的女孩子,很多家里的长辈都说这是个“富贵命”,然而,现实的路却不允许她走向富贵。她18岁的时候离开家乡,来到这里打工,唯一熟识的老乡将她欺骗了,被迫在歌舞厅当了几个月小姐。在病重的时候,她也像小瑞一样痛不欲生的。好在,国辉这个病友团体,及时帮助了她,还给她介绍了一份不错的工作,由于表现出色,公司准备把她调转到总部工作,那是另外一个城市。今年是她的二十岁生日,大家倡议要给她办一个生日,同时,也是为她送行。
吃过初一早晨的饺子,肖雨再也坐不住了,不顾母亲的埋怨,跑到了他们集会的地方。女孩的头上顶着花环,身边堆满了礼物,大家正在拍手唱着生日歌,看她开心地流泪,肖雨也禁不住眼角湿润了。她回过头来,抹掉泪水,却发现小瑞也在哭着。肖雨轻轻的拍了她一下:“你注意呀,不要太激动。”
小瑞点点头,却递给她一张贺卡,那上面有一手漂亮的行书:
离家的小妹妹,不要哭泣,就如雏鹰展开了双翅,若没有今天颤抖的一步,又何来明日搏击长空、欲吞山河的豪气。
迷途的小妹妹,不要哭泣,俗世中常有风和雪,旅途中多少陷人坑,但深藏在温室中娇艳的牡丹虽然美丽,又如何比得上莲花的笑谈出淤泥。
受伤的小妹妹,不要哭泣,切肤之痛、切齿之恨,不能掩盖心中的善良和爱意,请你把微笑留给所有伤害过你的人,让一颗纯洁的心永远保持着卓然自立。
伤心的小妹妹,不要哭泣,让我轻拍你的肩,轻抚你的背,轻轻挽起你散落的发丝,告诉你人世间虽然缺少真的爱,却仍会有人怜惜一只美丽的小狐狸。
分别的小妹妹,不要哭泣,情深意切时,让我们首先想到别离,朝夕相处又何如长相思忆,就让我们把这美好的一瞬,永藏在心底”。
她轻轻的读着,然后问小瑞:“谁写的?”虽然小瑞没有回答,她却已经知道了答案,因为小瑞的眼睛,正在看着一个人,那个人正在给大家打着节拍,他是国辉。
当天的宴会上,肖雨是唯一一个酒醉的人,因为是特殊的群体,大家都没有喝酒。只有国辉偷着喝了几杯啤酒,还想摸酒瓶子的时候,却被小瑞一把抢了过去,肖雨看在眼里,和大家一起欢笑起来,然后她就站起来,抢过小瑞手中的酒瓶,全部倒入了自己的杯里。不知道怎么了?她今天特别期待酒醉的滋味。
(三)
穿着一身米色连衣裙的小瑞,在镜子前面晃啊晃,肖雨笑着摇头:“丫头,都晃了一个小时了,够漂亮的了。”小瑞停下来,“肖雨姐,今天是他生日,我们一起去吧。”
肖雨不去:“我可不当这个灯泡,到时候整些酸不溜丢的,我看着嫉妒。”她说完,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小瑞也想跟着笑,又突然住了嘴,国辉多次警告过她,不许大声笑,但是和他在一起,又总是让她经常忍不住。
说笑的时候,肖雨接到一个电话,是国辉的,她惊讶不已。国辉却压低了声音,让她出来一下,还特别嘱咐千万别让小瑞知道。她揣着一肚子狐疑,来到了国辉约的地方,看他穿得很整齐,但脸色却非常苍白。
肖雨坐下来,看了一眼国辉:“你怎么了?今天不是你生日吗?小瑞还在家等着给你过生日呢。”国辉难得这么消沉,他拿出一张纸,是诊断书的复印件,声音也突然间嘶哑了:“今天大夫和我说,小瑞快不行了,除非手术。”
“啊!”肖雨感觉心一沉:“这段时间,不是挺好的吗?”
国辉叹了口气:“不过是精神作用吧,这种病,只能继续加重,怎么会无缘无故好起来。”
肖雨感觉自己的脸上已经有东西滑落,她的眼前,晃过小瑞那瘦弱的身材,又晃过那头淡黄色的头发,不由得哽咽起来:“还有多长时间?”
“三到五个月,”国辉这个时候,眼睛已经恢复了光亮:“雨,我想让你劝劝她,叫她手术。”
肖雨吓了一跳:“拜托能不能把姓带上,叫得我牙都快掉了。”她这段时间,和国辉经常相处,竟然不知不觉中,也学会了幽默。然后她又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
“百分之三十,”国辉的声音已经很坚定:“就算是百分之三,也总比等死强。”
肖雨突然感觉到他目光中透着无比的坚强,这让她自己也镇定了下来,她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劝她手术,比较困难,你劝比我劝更有效果,她现在听你的;另外就是,这笔手术费用,是很昂贵的,我找单位想办法,但是不会有太大收效。我们怎么办?求助媒体?”
国辉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来,“你想不到吧,这里有不少钱呢,估计差不多够了,这是我十五年的稿费,我上学的时候,就能挣文字钱了,全攒着呢,最困难的时候,也没动过───你可千万别外传,否则得有多少姑娘来追我。”
肖雨先是一阵惊讶,又是一阵感动,听到后来又忍不住“呸”了一声:“谁稀罕,你一个……”她后悔自己失言了,可是国辉却毫不在意,只在那拿着卡,脸上洋溢着得意。
临出门的时候,肖雨突然问了一句:“国辉,这是你攒下来的钱,准备给自己换个心脏的吧?”
国辉不再笑了,他用力点点头,眼光中竟然充满了伤情。肖雨完全理解他的心情,毕竟,这是十多年的期待,也许再攒个三五年,他就会有机会获得一个新生。但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要把这生的机会,留给小瑞。“你是不是很爱小瑞?”这句话她忍了好久,但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问的时候,不知怎么了,心里竟然酸酸的。
出乎她意料的是,国辉竟然摇了摇头,“如果得病的人是你,我也不会犹豫的。”
天上飘起了毛毛细雨,国辉似乎喜欢这种天气,大踏步走进了细雨里。肖雨的眼泪,再一次滑落:“国辉,今天是你生日,我请你吃饭吧。”
“雨,把钱留下来吧,咱们还有用。”国辉回头冲她笑笑,这一回,肖雨没有纠正他的措词。
(四)
小瑞绝不接受这个建议,甚至连肖雨的流泪哀求,也不能让她转变。肖雨磨破了嘴皮子,她不能放弃,再怎么也得完成国辉的交待。
小瑞突然跑到阳台上,打开了窗子:“肖雨姐,我的病比他的重,这笔钱留着他用,也许会更有效果。再说,我怎么能用他十五年的心血来……你别逼我,否则我就跳下去。”
从外面透过来一阵风,吹得小瑞的头发飘起来,那米色的裙子被风吹得飘起来,仿佛也要把小瑞瘦弱的身子也吹起来。她的脸上挂着泪痕,但她的目光,却是坚定而又坚毅的,肖雨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一边笑吟吟地哄着她,一边打电话叫国辉:“快来管你家小瑞,跟我耍脾气呢。”放下电话,肖雨温和地招呼着:“小瑞,过来,离窗口远一点,风大,姐姐不劝你了,好不好?”
然而,倔强的小瑞,却没有离开窗子,反而靠得更近了,她突然低头看看下面,车来车往,熙熙攘攘,尘世间,为何这么多苦难?肖雨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她只好盼着国辉快点来,这个时候,她特别盼望这个男人的出现,仿佛只要他一到场,什么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了。
国辉是哼着歌进来的,肖雨看见他,绷了半天的弦一下子松下来,她甚至想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国辉却是很轻松的,只一招手,小瑞马上就乖乖地从阳台上走过来,听话的程度让心事重重的肖雨,都不禁想乐。国辉拉着小瑞的手,让她在沙发上坐下,然后把肖雨也叫过来,三个人,就这样并排坐着。国辉没有劝小瑞什么,只是用手摸摸她的黄头发:“多好的头发,卖给我吧。”
小瑞正贴在他的肩头,默默地流泪,“不卖,送给你吧。”
听到她抽抽答答的声音,肖雨的心里一酸,但国辉却仍然表现得淡淡的。他说:“既然你不卖给我,那就由你吧,你想去哪里玩,我带你去。”
小瑞搂着他的脖子,突然间亲了他一口,又扑到肖雨的怀里,亲了肖雨一口,“带我去海边吧,我们三个,一起去。”
其实这本就是一座海滨城市,只不过这些年来,小瑞一直在病痛中挣扎,和大海近在咫尺,竟然也没有机会来到。现在,她的愿望实现了,她就站在海边的岩石上,张开双臂,闭着眼睛,听那海水潮起潮落的澎湃声。
于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清晨,突然有所悟,伤病就是我的情人,男人应该对情人好一点,即便是她时而缠人,即便是她时而让你烦恼,但是谁又能拒绝情人的缠绵?
《黄头发》就这样诞生了,我想写出对疾病的漠视,对金钱的淡视,对人性的赞颂,对生命的渴望,对爱情的执著……同时,也为了纪念那位仍然在风雨中嫣然一笑的女子。
(作者自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