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空号(小说)
□ 空号
文/瑜儿
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从贴身衣兜里,抠抠索索掏出张小小的纸片来。
我看了看她,她最近几年愈发见老了,白多黑少的头发干枯凌乱地披散着,削瘦的身材,皱纹层叠的脸上,此刻布满愁云,五十岁的人看起竟有六十岁。
她想借我的手机,打一个长途电话,电话号就写在那个硬纸片上。
“娃要结婚,非要我去参加婚礼呢!”她呵呵地笑。
“那婶就去啊,结婚多大的事,你是他妈,不在咋行!”我也笑着说。
“婶不去,太远了,寄些钱去就代表我的心了。”她搓着手,低低声地说,我有些惊讶,张了张嘴想说点啥,又闭上了。原来她打电话是想说这事,娃结婚,他妈不在场,娃会多伤心,这妈当的……
“我不能去啊,娃你也知道,婶有难处……”她瞬间红了眼眶,一滴泪水眼看就要流出来,被她猛的一仰头,又给忍了回去。头发随着她的姿势散在耳畔。越发地凌乱了。
我无言,拿出手机,接过她手里的纸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的按。
“你这错了,中间差个0!”她凑上来看我的手机屏幕。
“是吗?我看看,呦,还真是,咦,电话号婶都记得住啊,这么长一串,婶不是没打过吗?”
“呵呵,娃给的早了,我没电话,镇上又远,老拿出来看,时间长了……”她呵呵的笑着。
电话通了,我递给她,她慌手慌脚的接过去,喂了半天没声,原来把电话拿倒了。
我扑哧一下乐了,起身进屋倒水喝,隐约听的她细言软语的叫着儿子的小名,语气温柔又有些讨好。我没见过她的儿子,听说比我小不了多少,结婚倒是挺晚的。我曾不止一次听她说起她儿子,只是都在背后说,只要一听见民叔在院子里咳簌,慢吞吞的脚步从外面踱进来。她就立马把嘴紧紧的闭上了,好像老鼠见了猫再也不敢提一个字。
我倒了两杯水,端了出去,却看她坐在那低头流泪。
“婶喝水,跟娃咋说的,咋这么快就说完了?”我疑惑的问。
“狗日的挂了!”她委屈的说“一听我说不去了,只给寄了钱,就冲我喊,我不去就再也不认我了,还说要把钱给我退回来。龟儿子!”她抽泣的说完,临了还骂了句家乡话。
“那是当然,你是他妈,这些年都没管他,你还想娃对你啥态度,好好跟我民叔商量下,还是去看看吧,结婚可是大事,一辈子的事呢。”
“商量啥哩,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叔喔人,心眼就针尖大,这些年为这事,跟我打锤闹仗(吵架的意思)的,还少啊!唉,娃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这些年想的都能把眼睛哭瞎。娃还是埋怨我,说我不亲他,我知道,他恨我啊……可我,我的苦跟谁说去……”她说的说的又流泪了,我无言的递过去毛巾,正想再劝几句。忽听门外有人喊:
“英子姐,我妈在你这没?”
“在哩在哩!”是她的大女儿,我赶忙高声应道,她急急的用袖子抹去脸上泪。把电话递给我。
大门被推开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娃走进院子里来,乌黑的长发,瓜子脸,唇红齿白的,一身素雅干净的牛仔衣,看见我先嘻嘻的笑了。
“我就知道我妈在这呢,嘿!妈,我爸叫你回去,屋里来人了!”
“谁来了?”
“哎呀你回去一看不就知道了!”她女儿忽然羞涩起来,一朵红云飞上了脸颊,我恍然,原来是说亲的,她大女儿是我们这块出名的漂亮女娃,提亲的快踏破门槛了,要不是顾着赚钱供养念大学的弟妹,她早就出门子嫁人了。
她站起身,疲倦的看了我一眼,轻轻说了句走了啊就和女儿一起回去了,她家和我家只有几步路。我起身送她们到门口,她的步子缓慢而沉重,女儿搀着她妈,俏丽的身影紧紧的依偎着母亲,我的鼻子忽然有点酸涩,想起了在她家看过的一些老照片。
她女儿神似她。当年的她,亦是我们这方圆出了名的漂亮媳妇。
女儿并不是她第一个孩子,她的第一个孩子在老家四川,管另一个男人叫爸爸,当年的她太好胜,虽然被丈夫疼进骨子里,仍想出来打工赚钱,谁知被人骗,辗转拐卖,为混口饱饭不得已嫁给了民叔,听长辈们说,当年的她,几次偷偷想跑回去,幸亏民叔看的紧,再后来一生三个儿女,孩子绊住了她,等她第一次得到允许,拖儿带女在民叔的陪伴下回老家时,父母皆已不在人世,前夫早已另娶,当年的幼子已有十七岁。
一个月后,她的大女儿亲事说成了,请我去吃订婚席。席间的她麻利的招呼跑前跑后,眼泡却微肿,眉目之间也略带苦涩。散席之后,我瞅个空档询问她,她正洗碗,哆哆嗦嗦的手拿不住碗,扑通一声掉进水里。
原来,就在昨天,她收到了从老家退回来的三百元钱。
我心中不忍,犹豫再三,悄悄拨打了那个留在我手机上的号码,一个字正腔圆的女音从耳边传来: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 一棵开花的白菜
母爱,很多时候,其实无言
--题记
厨房的墙角靠着一棵脏兮兮的大白菜,蛋娃老婆收拾厨房时顺手就给扔了出来,三四月的白菜不经摔,一下就摔散了架,几片叶子碎落,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菜心。
白菜是过年的时候,蛋娃从菜市场买的,当时买了好几棵,零零碎碎的吃掉了,庄户人家不管日子过得多好,过年还是要买上几斤萝卜白菜的。蛋娃老婆不吃白菜,只吃大鱼大肉,吃的一副胖身子板,她又个高,这一胖就变得臃肿起来。黑乎乎的皮肤,站在人前很有气势。蛋娃就很怵老婆,只要老婆吼一声,吓得大气不敢吭,村里人都笑他是个窝囊废,软头。他很不愿被人这么叫,可是一看到老婆就像耗子见了猫,啥埋怨也不敢有了。
白菜扔到院子的时候,蛋娃正扛着锄头进门。早晨天不亮他就去果园干活了,蛋娃是个勤快人,除了窝囊些干活做啥都没得挑剔。院子里的白菜白格生生的耀眼睛,蛋娃放下锄头,上前几步蹲下身子开始捡。
“拾喔做啥!都开花了。去,撂门口垃圾堆去!”蛋娃老婆手叉着腰开始指挥。
“这不还能吃吗?就一点花,用刀切下就行了”蛋娃小声地反驳。
“吃你妈的个**,叫你撂你就赶紧撂,*话咋多得很!”老婆开始脏话连篇,骂了起来,唾沫横飞有几点已经溅到蛋娃的脸上,蛋娃打了个哆嗦,不敢抬头看老婆那个魁伟的身材,耷拉着脑袋把菜撂倒门口垃圾堆去了。
蛋娃爱吃白菜,平时不管钱紧钱松,上市场总要买几棵白菜。买回来的白菜剁成陷包饺子,切成片炒酸辣白菜,菜心切成细丝抓生菜,放上几根青红线线辣子,几丝葱白,拌上几瓣蒜。就是一盘酸辣开胃的下饭小菜。娃吃得津津有味。不够还要跟他爸抢。蛋娃老婆就在一边撇嘴骂。
“穷酸命,跟你妈喔死老婆子一模一样。”
蛋娃有一副好手艺,这手艺来自他娘,蛋娃娘是个贤惠又命苦的女人,腿有点残疾。嫁了两个男人都死到她前头,没生下一儿半女,蛋娃是她抱养的,这事村里人都知道。就为这,蛋娃老婆过来没几年就弹嫌起婆婆来,嫌腿脚不便,看着不顺眼。非要单另过,意思反正不是亲生没必要养活。蛋娃是个孝子,一点也不想把娘分开,于是和老婆吵起架来。老婆不是个省油的灯,打的蛋娃鼻青脸肿,然后自己抓乱了头发,收拾几件衣服回娘家去了。把个小娃扔给蛋娃管,不但不回来,还扬言要跟蛋娃离婚,蛋娃娘一看事活不对,花高价借钱娶的老婆,娃还小,跑了咋弄。于是苦苦哀求,让儿子在后院当中扎了堵墙。自己住到后面的小柴房去,后门当前门,算是单另过了。蛋娃老婆这才气哼哼地从娘家回来,还把娘家几个哥弄了来,美美地把蛋娃收拾了一顿。
吃过早饭,老婆跟村里几个婆娘上街逛去了,蛋娃顾不上洗碗,老婆前脚走他后脚就跑到门口垃圾堆去了,他要去拾那颗早起扔了的白菜。可是等他跑去一看,垃圾堆光光的,一片白菜叶子都没见。他又左右找了找,还是没见。估计是谁家手快的媳妇拾回去喂猪去了。他在心里暗暗骂道,你妈的,一个个还真会拾。白菜没见了,他只好泱泱的往回走,走了几步又回过身,“呸”的往外吐了口唾沫。
“可惜了一盘好菜”,蹲在院子里发楞的蛋娃。长长的叹了口气。这几天屋里猪客婆娘天天肉,吃的人反胃。这会真想吃一口开胃的酸辣白菜。
开了花的菜帮子白,用刀片成薄片,几粒干尖椒花椒豆炸出香味,丢进去葱白姜丝。倒入片好的白菜帮,大火翻炒,点醋,加盐,粉面子勾芡,那个辣那个脆……他咽了咽口水,自己在心里想象那个滋味。仿佛真的闻见了那个熟悉的菜香。
“唉……”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起身去厨房刷碗。
门开了,蛋娃十岁的儿子,红着眼眶,拉着个脸从外面回来,看到父亲瘪瘪嘴,哇的一声哭起来。蛋娃慌了,忙问儿子怎么了,孩子抽泣着说:“爸,我奶太可怜了,你不给钱,我奶连菜都吃不上,油壶都是空的,我刚过去看我奶,我奶从床上摔下来了,疼得半天起不来,听说你没胃口,硬撑着还给你煮了白菜叫我给你提过来……”蛋娃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乱了。
“你奶咋啦,要紧不?!”
“咋不要紧!我奶年纪大了,腿还不方便,没吃的没穿的,啥天气了还穿的烂棉袄,擀不动面整天喝的面糊糊!你跟我妈也太狠心了,你们现在对我奶这样,将来我也不养活你们!!”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奶奶一手带他到六七岁,单的棉的冷的热的照顾得无微不至,孩子自然离奶奶心近。经常省下自己的吃嘴偷给奶奶,每回母亲找奶奶的岔,他都护得紧紧的,有一回母亲用做鞋的锥子扎奶奶,他去挡,把手都扎破了。
“我去看看你奶!”蛋娃急急地往出走,儿子拽住他,把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他,他疑惑地打开,小小的一个黑碗里,温热的酸辣水煮白菜片,是娘的味道,小时候,每回他没胃口,娘都给他做这个,不放油,做好的辣椒生姜酸辣汤,白菜水煮熟捞出趁热倒入酸辣汤里。拌匀了,放凉,极为开胃。原来……原来,白菜不是给谁喂猪了,而是儿子偷偷拾去给奶奶了……
“我的娘啊!”他低低地喊了声,眼泪刷的流了下来。
“爸,咱把我奶接回来好不,我奶走不动了,想喝口水都没有,爸,村里人都骂你不孝顺,我在人前都抬不起头,我妈太不讲理了……”
儿子还在那嘟嘟囔囔说个没完,蛋娃已经听不到了,他的思绪飞去了遥远的童年。小时候的他,家里穷,娘寡妇抓娃实在艰难,买不起好菜,就拖着残疾的腿在菜地里捡拾人家不要的烂白菜,挖断的萝卜红薯。小时候他身体不好,半夜发烧,下雨泥路不好走医生不肯来诊,娘背着他,一步一步摸黑赶去几里外的诊所,一步不稳就摔倒在地。他没事,身下的娘早已是一身泥水,忍着疼还要爬起来继续背他走。不管村里人怎么笑话他们娘俩,娘总是把他紧紧护在身下,想方设法也要供他念书,可是他的良心都被狗吃了,这么畜生不如地对待娘,不是亲生是亲养,自己是娘唯一的指望啊,这几年,他对娘几乎没什么照顾。可娘不怨他,还惦记他没胃口……
“啪”蛋娃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嘴巴,把碗放在案板上,脚底下摸到斧头,掂起来,疯一样冲出屋去。
院子里的墙在轰隆中倒塌。
厨房里的案板上,那个小小的黑碗寂寞无声。清汤里。一粒辣椒红艳艳,白菜片白格生生,几朵小小的白菜花飘在碗口,纯粹而干净。丝丝缕缕的淡香,幽幽的,飘满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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