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家里的长女，出生在北方的一个不大的小村子，据奶奶说，生我时，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屋里一直点着火堆，有几次险些把屋里的家什燃着了。我生下很瘦，只有三斤多，就像一只小猫，哭声都很小，接生婆走时留下一句话，好好养着，别大意。
　　 我记事很早，三岁，或者更早，当时家里有奶奶，爷爷，爹妈，还有一个和我同年出生的叔叔，我很喜欢他，他比我高出一头，大大的眼睛，嘴角上挑，像永远微笑着，从不高声说话，常常带我在村里疯玩，下河逮鱼，上树掏鸟窝，也一起去挖野菜。那时候也不知怎么了，田野里到处都是水，一个浅浅的小水坑也有鱼，我老觉得鱼儿是从随着雨下到了地上的。捞到大点的鱼也拿回家，就是用白水煮煮，放上一点盐，特难吃，后来我见了鱼肉就反胃。那时家里特穷，一年四季都是玉米面，高粱面，还有菜团团，我几乎从没有吃饱过，过年初一吃点零星的小肉，我常常把牙缝舔了又舔，也不断伸出舌头，在嘴片上饶了一圈又一圈，生怕嘴唇上的香味跑了，夜里做梦还在吃肉呢。
　　 我四岁时有了弟弟，第二年二弟又出生。我的童年就几乎结束了。我开始看孩子，很小就学着做家务，再大点，很多时候都是怀里抱着一个，手里拉着一个。爹娘呢，他们多是下地干活呀，都是很晚很晚才回家。那年我七岁，叔叔也七岁，该上学了，爹的一句，女儿早晚是人家的人，不用上学，就使我一生远离了校门，远离了文化，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我也没有名字，我的名字叫“妞”，家里人都这样叫我。再大点，我娘得了病，说是水肿，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腿一天比一天粗，后来就不会走了，后来就呼吸困难了，后来就死了，走时还不到30岁。娘走时拉着我的手，一脸的泪水，叮嘱我要听话，要听爷爷奶奶的话，要听爹的话，要听叔叔的话，要带好弟弟，告诉我，做女人苦，认命吧，认命不受屈，熬出就是人。
　　 苦难，我不懂这个词，也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一切都觉得该是这样，看看周围的乡邻都是这样过的，只是没有了娘，再没有人给我扎小辫，奶奶就给我剪了头，剪了个小子头。我每天带着两个弟弟，很早就起来给他们穿上衣服，都是很脏很破的的衣裤，乱七八糟的，很少看出衣服本来的颜色，上边还常常见到补丁，灰不溜秋，很难看。吃过早饭，就带着弟弟去放鸭子，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撵着20几只鸭子，到村头的一个湖水里，鸭子喜欢水，还没有到湖边，都高兴得叫起来，扑棱着翅膀飞到水里，不断用扁嘴叼着自己的羽毛，傻乐。我常常站在湖边，楞楞看着它们，也很想和它们一样在水里飘来飘去，多自在。可我很少吃到鸭蛋，鸭蛋是用来换食盐和别的家用的。那时常常有挑担的，推车的来到村子里，带些红红绿绿的东西，招摇过街，大呼小叫吆喝着，引得我们这些孩子一直跟着跑，他们停下了，我们就在四周晃来转去。也有孩子拿来几分钱，换点甜果小玩意什么的。几分钱能买什么？一分钱可以买一个鸡蛋，两元钱可以买一个猪头。可我从不敢向家人要钱，多大了手里没有见过一分钱。我爹脾气像炸药，随时都会火山爆发，电闪雷鸣，不要是家人，就是院子里的鸡鸭见了他，也吓得乱飞，他曾是生产队的饲养员，也是赶车把式，都知道，只有他才能驾驭队里最烈性的马，我老觉得他从树下走过，树叶也都抖动。面对这样的爹，我怎么敢提钱的事，吓死我了，吓得我蒙眼害怕。他每次从我身边走过，我都矮了一截，浑身筛糠。所以每次看到卖货的从村里走过，我都很难过，其实也不知道什么叫难过，就是感到心里酸酸的。我常常会拉紧弟弟的手，在小摊边转悠很多次，看到别的孩子拿走糖块，我就瞪大眼睛，不断舔着舌头。弟弟小，有时也哭闹着要东西，我就吓唬他们，说，里面有虫子，吃了会生病，肚子疼。后来奶奶病逝了，我开始承担了几乎所有的家务，烧火，洗衣，做饭，喂鸡鸭，煮猪食，再大些就学着做衣服。累吗？不知道，还有人羡慕我呢，说不用下地顶着烈日干活。所以我的皮肤很好，很白，奶奶说像白面馍，像窗户纸，很受看，都说一白遮百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大弟有点傻傻的，也不全是，就是老百姓说的少个心眼，他不会数数，但一般的农活都会干，关键是他生来是个罗锅，头往前探着，穿上衣服，前长后短，永远不会站直，这为他找对象增加了难度，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硬是找不上对象，都是一见面就吹灯了。我是姐姐，怎么不先嫁人，我也不太明白，只是俺爹说，家里离不了我，必须找到做饭的，也就是弟媳进了门，我才能出嫁。当时我都25了，可根本不提我的婚事，天天都是张罗着大弟的婚事。我怨恨吗？我也不知道什么叫怨恨，更没有时间去哭呀，愁呀，每天都是累得腰酸腿疼的，倒下就睡着了。我都27岁了，是村里名副其实的剩女了，也不是剩女，那时，只有剩男，再难看的女子，就是瘸子，瞎子，也不愁嫁，倒是有些长得高高大大的男人会打光棍。为什么？原因多了，家里穷，弟兄多，出身不好，尤其是当时地富反坏右的孩子，大都成为了剩男。其实我也不傻，俺爹是骑着毛驴看唱本，走着看。如果大弟找不上媳妇就让我换亲。这在当时的农村也很盛行，也就是娶不上媳妇的两家，如果有姑娘就进行对换，当然谈不上年龄相当，也许这家的小姑娘，嫁了那家的一个大男人。可为了父母，为娘家有后，很多女儿都是忍气吞声，答应了这难堪的事。也有哭着闹着，寻死觅活的，嫌丢人，可在父母软硬兼施下，多数都低头了，哭哭啼啼被娶走了。我发育晚，22岁，才有了例假，什么卫生纸，卫生巾，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身上来了，就是找些碎布垫垫，我二大娘教我的，说村里的女人都这样。什么要注意休息，要避冷水，农村的女人可没有这么精贵，该干啥还干啥。其实我一直盼着大弟早点娶亲，每次提亲的来了，我都把耳朵贴在门缝偷听，听到好的消息会笑得像朵花，听到不好的消息，就会像霜打的茄子，几天不想抬头。提亲的来了，又走了，走了又来了，我也从25长到了26，从26长到了27。我心里时常很烦乱，也不知道为什么烦乱，就是觉得堵得慌，有几次烧火的时候，险些把柴火堆点着，也会端着饭碗发愣。24岁那年，我要求自己去俺娘曾经住过的屋子睡觉，开始父亲不答应，后来看我一直说，一直说，也就答应了。这是间北屋，很久都没有人住了，里面放着乱七八糟的的家什，到处都是灰尘，蜘蛛网，墙壁，房梁，都是黑黑的，显得很阴深，靠西墙有张床，我母亲就死在这张床上。我简单打扫了一下，就搬了进去。害怕，我不知道什么叫害怕，我怕的就是俺爹，只要他不打骂我，我就没有什么怕的。那夜我躺在母亲曾经睡过的床上，隔着窗棂，望着天上的月婆婆哭了。我想到如果娘还活着，就不会这样，娘一定会疼我，爱我，哪有娘不稀罕闺女的，闺女就是娘的小棉袄。娘，你去了哪？你怎么不要我了，你成了鬼？鬼可以飞，可以到处游走，今夜您住哪，您来和我一张床睡吧，我想摸摸你的脸，想让你抱抱我，我不怕你冷如铁块的鬼身子，让我给你焐热，娘，娘，娘，你听到我说话了吗？娘，娘，我想您了！那夜我真的梦到了娘，娘会走了，肚子平平的，腿也不再浮肿，可她没有和我一张床睡，只是隔着窗户望着我，一脸的泪，一句话也没说，任我大声喊叫，她也不理我。
　　 其实女人和男人一样，到了一定年龄，就会心事重重，这心事多和男人有关，和将来的婆家有关，只是谁也不敢说，要真的说出口，还不被骂死，羞死，说你疯，说你傻，说你憨。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见老辈子都是这样，大了就结婚，结了婚就有孩子。不用教？那时我还真不知道男女之间到底是怎么会事，只是想起男人，就脸红耳赤，身上发热，有时还是一手的汗。很多夜晚，我都躺在床上想着男人，可硬是没有想出他具体的样子，高矮胖瘦都无关紧要，那时只有一个想法，要嫁到城市去，我的一个姑姑就是城市人，每次回家，都是趾高气扬，大声大气的，爹也怕她，爷爷也怕她，因为她不时往家里送钱。我真的苦怕了，只要让我跳出农门，我什么都认了，就是嫁个瘸子，瞎子，只要有钱就行。老天爷真的开眼了，在我28岁那年，我大弟终于娶到了媳妇，当时我的那个乐呀，看着什么都顺眼，都称心，我对着月亮笑，对着星星笑，对着树叶笑，对着猪猪笑，对着家鸡笑，对着山羊笑。晚上，我躺在床上对娘说，娘，娘，我大弟有媳妇了，你要做奶奶了，咱家要添新人了。
　　 弟媳娶进了门，我的婚事马上就开始张罗，媒人走马灯似地来来往往，都是讲着男方的好，模样好，人品好，家事好，公婆好。见了一个又一个，我硬是不点头，我的爹又开始急，开始嚎，开始蹦，我冷冷看着他，用沉默对抗着。爹爹到底觉得耽误了我的婚事，也不敢硬逼我。姑姑来了，把我叫到屋里，问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我也忘记了羞涩，直接告诉她，必须是城里人，吃国粮的。
　　 二
　　 我长到27岁，就进过一次县城，那次真开眼，看着满街来来往往的人流，货架上花花绿绿的衣物，我的嘴硬是一直没有合上，我不知道人间还有这样的地方，人还可以这样活着。尤其是那城里光溜溜的水泥地面，更是让人喜欢，不像我们家，平时到处都是土里吧唧，不是黄土，就是黑泥，遇到大风天气，走在街上，就会对面不见人，刮得你灰头灰脸，像个土人。如果下雨了，那就更难走路了，一步一个大坑，弄得鞋上，裤子上都是黄泥，有时上衣也溅得满是泥点。你看看这水泥地多好，多喜人，多顺便，如果人能一辈子住在这地方就好了。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我被姑姑第一次带到了市里。这一天我完成了一生的几个第一，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坐汽车，第一进市里。火车这铁东西可真厉害，过来时地动山摇，震耳欲聋，比我爹骂人时还厉害，吓得我拉着姑姑的衣角，两腿一直打颤。汽车也不是好东西，怎么坐上不大一会，就晕晕乎乎地一直想吐，肚子里翻江倒海，像有几个马勺上下翻动，我绷着嘴，忍着，忍着，不敢说话。姑姑看出了问题，说我的脸蜡黄蜡黄的，怎么了，知道情况后，说是晕车了。好在一会就到站了，我一下车就大口大口吐起来，真是难受死了，比天天干活还难受，比挨爹的骂还难受。
　　 这市里比我原来的县城大多了，街道更宽，人更多，我也是第一次见了高楼，有的很高，需要仰头才能看到楼顶，一层，两层，三层，四层，好在我还能数清十个数。我随姑姑来到他们家，一个很大的家属院，住着上百户吧，真的没有我们家宽敞，就两间平房。不过他们窗户很明亮，按着明晃晃的玻璃，不像我们家，冬天窗棂上就是糊上白纸当寒，屋里很暗。第两天就有个阿姨来了，说给我看好了一个对象，就是年龄大了点，在市级的一个医院食堂做饭，正式工。下午这阿姨就带我去见面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男的没有来我姑姑家，我姑姑也大意了没有先去看看。我被阿姨带到了男方家，就是一间很破的小房子，也是黑乎乎的，靠南墙一张小床，被子没有叠，乱七八糟堆在床上，衣裤袜子扔得到处都是。我进门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对方，浑身燥热，脸上很烫，手心不断出汗。阿姨说，你们聊聊吧，就走了。他把我让到床边，倒了一杯水，说，你喝水吧，我的名字叫石岩，就是石头的石。我还是没有抬头，头发都盖住了脸，痒痒的。别怕，我是个好人，当过兵，复员后就在这家医院做饭，吃国粮。由于眼睛不得劲，才一直找不到对象。这时我才慢慢抬起头看他：一张大脸，肥肥的，眉毛很长，鼻子塌陷，嘴很大，看不出实际年龄，但一定比我大不少，更让人不能接受的是他的一只眼瞎了，紧紧闭着，是个“独眼龙”。我一直没有说话，听他在说：我会对你好的，跟了我，你就不用做饭洗衣了，我什么活都会干，我工资都让你拿着，什么都听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对了，我给你买了几身衣服，你看看。他把几块布料放到我面前，都是当时最流行的“迪卡”和“的确良”，在家给弟媳送彩礼时，就是买的这种布。那时我只有摸摸的份，从没有敢想过自己能有这样的衣服。给你几个钱，他说着就把一张10元的人民币硬塞到我手里。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票子，我几乎没有摸过钱，每天摸的就是柴火，干草，米面，还有碗筷，再就是母鸡的屁眼，看它当天会不会下蛋。那时我看到爷爷和爹偶尔拿着的钱也就是几分钱，毛钱也就是大钱了。今天我拿着10元的钱，心里一阵扑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拿着，拿着，给你的。我把钱紧紧攥在手里，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是为了他暖心的活，还是为了这大大的钱。别哭呀，别哭呀，我一定对你好。他说着就过来摸我的头发，吓得我连连后退，脸更红，还是一直流着泪。擦擦吧，他递过来一条毛巾。我接过来，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可泪又不断流下来。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哭，就是觉得心里很乱，就像俺家的柴火堆，乱乱哄哄，更像俺家纳鞋底的麻绳，横七竖八的。我还是一直不说话。你不是哑巴吧？我不是呀，我终于开口了，我才不愿意让他觉得我是哑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