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故事
曾菲给我讲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故事的时候,我正坐在金丝楠木树根茶几前泡茶。茶叶不错,上好的碧螺春。
我和曾菲是在菜市场上认识的,以后她经常来店里找我喝茶。次数一多,也就自然而然地熟稔了。她一直对繁复的泡茶工序颇有微词,静不下心来品味茶道的讲究和精妙,这点我深以为憾,但是我也坚信,她以后能懂。
今天,曾菲又来了,我照例遵循泡茶的步骤,泡了一杯放在她面前。曾菲没有像往常一样抱怨,而是安静地看着我泡茶,然后喝茶:“阿姐,我听到了一个故事,真感人啊,这才是真正的爱情!我也要谈上这么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我笑笑,给她的杯子里续茶:“曾菲,爱情并不一定要惊天动地,平平淡淡的也不错。”她摇摇头:“你别给我现身说法,你们夫妻俩的生活太平静,平静到没劲,我不喜欢。”我被这个年轻姑娘的模样逗乐了,她才二十岁。我想了想,说:“喝茶吧,这茶刚喝的时候稍微有点苦,但是过而芬芳,最能够让人心情安定的。”她鼓起了腮,埋怨我故意转移话题。于是,在她霸道又可爱的强制下,我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以表示“洗耳恭听”。
她讲述的故事不太长,但是足够我再泡一壶茶的了。无论如何,请你用品茶的心情认真地听。
【一】
会议室的最后一排,柳清正低着头在会议本上记录,讲台上的经理口若悬河在给领导和全体员工们做总结,业绩报告像懒婆娘的裹脚布还是小事,让人最受不了的是那些没有悬念的歌功颂德。柳清暗暗翻了个白眼,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拍就拍吧,那也拍得含蓄一点、技巧一点嘛,这样的拍也太没有技术含量了……正在这无聊的当口,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有短信进来。柳清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人注意到自己,便偷偷取出手机,点开未读信息。
“丫头,店里进了新货,下了班过来。我今天再一次对小秦讲了那个故事,是不是又没听你话了?为了补偿,请你吃饭,老地方见。”落款是琉璃。轻轻叹了一口气,柳清没有回复,她知道,琉璃并不需要她的回应,她们之间自有一种默契。尤其关于那个故事。
柳清今年二十五岁,冰肌雪肤貌美如花,却是连男朋友都没有,这在事事不落人后的柳妈妈的眼里,简直是奇耻大辱。于是,她使出浑身解数,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网,甚至不惜亲自出马,试图网回一条足以让她挽回脸面的“大鱼”。然而很奇怪,每每“大鱼”冒泡,却在靠近“鱼饵”的时候,总会不了了之,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柳妈妈很遗憾,更多的是纳闷:这个男人相貌堂堂,脾气秉性也好;那个男人家境殷实,工作稳定;还有那男人也不错,忠厚老实,事业有成,怎么就是不成呢?柳清在妈妈唠叨的时候一言不发,心里却是透亮的:为什么不成?因为我给他们讲了同样的一个故事。
【二】
咖啡厅里,优雅舒缓的琴声像流水,潺潺地淌出一室温馨,靠窗的座位上,柳清“奉命”和妈妈介绍的第N个相亲对象见面。
“听说你对我印象不错,希望交往看看?”
“柳小姐美丽贤淑,我想有机会了解你。”
“那么,你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好的,你说。”
抿了口不加奶不加糖的咖啡,柳清的声音低沉下来:“在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姓廖,叫做廖祥。
“廖祥很会讲故事,他是我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有口才的,为我讲各种各样的故事。那时候,我入迷地听着,总是不停地追问,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他就成了我的姐夫。
“这是我的初恋,像这杯咖啡一样又苦又涩。从此再没对谁动过心。
“他和我姐姐走进结婚殿堂的那天,我跑到一棵有洞的树面前,对着树洞大声喊:柳清爱廖祥。”
“柳小姐,很多事情都不是我们可以想象和掌控的,所以,戛然而止是件好事。”对面的先生有些动容,似乎也是个多情人儿。
“很好,这就是我想说的,谢谢你的懂得。账我已经结了,我们到此为止,祝你幸福。”柳清站起来,微微躬身致歉,在他愕然的神态中提起坤包优雅告辞,留给那位相亲对象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柳清满面春风地走出了咖啡厅,向靠着车身的琉璃打了个象征胜利的“V”手势,琉璃笑了笑,把手机往包包里一塞,跳到柳清身边捏她的脸颊:“丫头,又打发了一个。这次耗费的时间比上次少了三分钟。恭喜你,功力又深厚了——我是指讲故事。”
【三】
其实,柳清没有姐姐,可是她真的爱过一个叫廖祥的人。
廖祥很会讲故事,在相识的三年里,他给柳清讲了一个又一个故事,那些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结局总是出人意料。如今柳清在兴致来的时候也会在纸上给人讲故事,大概是受他影响吧!她记忆最深的,是在一个暖暖的午后,他讲了一个释迦牟尼和妙德女的故事——
在妙德女还只有十五岁的时候,一日清晨起来勤于梳妆。母亲见了问她为什么。她小小年纪端然答道:“今日王子出巡,我将成为他的妻。”她母亲当下连连斥她荒唐,见她面色凛然,也畏怯起来。
却说那王子正是尚未求道的释迦牟尼哩!他果是在所有臣民的匍匐下行过街市,但远远有个女孩儿昂然仰着脸看他,释迦当然前去问了她的姓氏,并问她何所求。她说:“我要成为你的妻。”释迦也不惊,只是告诉她这是不行的。
妙德女问:“是因为我的容貌不够好吗?”释迦看定了她的脸儿告诉她:“你看到了那六月荷塘里荷花的容颜吗?它是哪般的你就是哪般的。”
“那是因为我的年纪吗?十五岁在印度算是晚婚的了。”
释迦动容地告诉她:“桃儿是三月里的花事,五月是菖蒲的天下,荷花是非在六月开不可的,永不嫌迟也不早。”
“那是因为我的身世低了?”
释迦带着她的眼睛看向天空:“你看那行云飞鸟的影子终将要落于地上,凡天下众生也莫不是要从这土里生长出来的呀!”
妙德女这姑娘又直登登地问:“那是为什么呢?”释迦重又想着,再问到自己的本心处,最真切地告诉她:“我现心中有事不能解,终有一天我要远去求道的。到时候你一定会悲伤。”妙德女坚毅认真着一张脸看定他:“若你一旦离去,我是绝不哭泣的,不论何年何月何日。”
释迦回去禀知父母,两人遂成婚了。
几年后,妙德女生得一子。一日释迦出城,见城下有人贫病且死,对生老病死怎么也无法懂得。半夜悄然起身,薄纱帐外的宫女皆已酣睡,他轻声信步走至露台上,那月光甚明,映着大理石屋宇光清柔和,他这样站着看看,无心思地摘下一朵欲开的荷花,返回帐内,见妙德女与小儿子两张脸儿并着,那月光透过纱帐照在他们的脸上如那年六月荷塘里的容颜,心中柔楚温婉起来,把那朵荷花放在他的妻子的脸庞边便离去了。此后不知所踪。
廖祥讲完这个故事之后对柳清说:“我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我的梦在远方,而你并不适合当我同伴。”
柳清说:“我能吃苦,无论什么苦我都能吃,只要是和你在一起。”
廖祥微微一笑,捻起柳清的长发在中指上绕着,口齿清晰地说:“佛的尘缘,倘若了得清爽,也许真能两两相忘,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我们记住此时是美好的就够了,没有将来,也不要将来吧!”
适时,午后的阳光透进纱帘,柔柔的,给廖祥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柳清有些恍惚了,迷蒙间好像接到了佛的神圣旨意,于是她说:好,我们就到这里。
【四】
琉璃说:“丫头,这个故事真的很好,我讲得也不差,可是为什么我给小秦讲这个故事,不管讲了多少遍,却总是没有效果呢?”
“傻琉璃,你得看对象啊,你想借这个故事传达希望他对你放手的讯息,显然是不可能的。别傻了,小秦和那些男人不一样。你想啊,你们俩是青梅竹马,有什么故事是他不知道的啊,杜撰也没用!”
“我只要一想到这毫无悬念的恋爱就很沮丧,真没意思!”
“你就知足吧!人家小秦论相貌论品质,哪一点输人了?最难得的是,除了你琉璃,这钻石王老五的眼里还从来没有容下过谁呢!”
“那又怎么样,认识那么久,我都没有触电的感觉。如果不是那次他给我修好了那个八音盒的话,我才不会理他呢!和他恋爱纯属巧合……真想问一问,爱情,你到底是什么?”
柳清使劲地拍了她一下:“得瑟!”
那个八音盒其实很普通,却是琉璃最喜欢最珍视的东西,她一直把它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只要上好链条,打开桃木盒盖就会有清澈的旋律流淌出来。透明的底座里,细齿钢片和小铁轴在轻轻地转动,演奏出美妙的音乐声。伴随着轻盈灵动的叮咚声,底面光滑的镜面上,两个翩翩起舞的小人在悠扬地跳着舞。琉璃说,这是她十二岁那年收到的生日礼物,陪了她已经很多很多年。她是念旧的,所以当自己不小心把八音盒摔坏的时候,她才那么着急,那么难过,好像失去了生命中的一样重要东西。小秦不忍看她失落的样子,抱着这个八音盒几乎跑遍了全城,终于找到那个老师傅,软磨硬泡地央求着他把它修好了。琉璃被他的细心和执着感动,默认了小秦的感情。可是,琉璃说:“丫头,知道吗,有时候我很羡慕你。”
【五】
琉璃开了个小小的服装店,她给自己的店名取了个耐人寻味的名字“依依”。店里的衣服都是她精心挑选的,而且,同样的款式本店绝不会有第二件,这一特色恰恰迎合了爱美女士的“独一无二”需求,所以她的特色小店的成交额还算不错。其实琉璃并不在意这个小店能给她带来多大的创收,因为她继承了一笔数目不小的遗产,足以支撑她衣食无忧很多年。开店是兴趣所在,她总说,看着漂亮的衣服是一种享受,看着漂亮的衣服把女子们装扮得更加漂亮,则有一种成就感。柳清是琉璃最好的女朋友,为她留下的衣服,总是最适合柳清的。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柳清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今晚加班不回去吃饭了,美女妈妈照例一顿唠叨,可是最后还是无奈地放行了,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
柳清来到“依依”的时候,琉璃正在接电话,见她来了,指了指刚取下的两件衣裙示意柳清试穿,然后自己继续对着话筒发嗲。柳清对她的风格早已习以为常了,笑着放下挎包,拿起了第一件衣裳。这套裙子是艳丽的明黄色,带着浓厚的波西米亚风情,衬托出她白皙的皮肤和玲珑有致的身材。柳清穿好之后站到大镜子前打量着自己。
琉璃挂掉电话走过来:“丫头,很好看,你知道我的意见一向中肯。”柳清点点头。商家的目的是盈利,促销小姐为了业绩常常睁着眼睛说瞎话,即使顾客的试穿效果不好,也会违心地说“不错啊,很好啊,很衬你”。琉璃不同,她希望人和衣裳相得益彰,顾客穿着不合适的,她宁愿不卖。记得有一次,柳清来“依依”,恰巧当时店里有另外一个女顾客,她看中一件绿色的裹裙,试穿了一下,喜欢得很,就想掏钱付款,可是琉璃死活不卖,她说:“嗯,你穿着不合适,真不合适,你穿上身的感觉有点点别扭,就像,就像一个大邮筒……”最后,顾客讪讪而去,琉璃耸耸肩,若无其事地把衣裳挂回去。她就是这样,有点迂,也有点倔,用自己的审美眼光为她的衣裳负责,为她的顾客负责,尽管她也知道,绝大多数顾客并不领情。
柳清看着镜中的自己,满意地转了一个圈圈,的确如琉璃所言,妩媚、风情。琉璃说:“再试试那件,直觉告诉我,那件更加不错。哎呀丫头,相信我的眼光啦!”“嗯。”柳清应了一声,抱着另一件裙子进了更衣间。
这件裙子的设计稍稍复杂了一些,柳清试穿的时间也长了一些,等她出来的时候,琉璃已经不在了,站在柜台位置的是一个看起来很是干练的男子,他眼神清澈,嘴角微微上扬。两人视线相撞,柳清看到了男子眼中的“惊艳”。在这种情形下被男人盯着看还是第一次,即便柳清再怎么落落大方,此刻也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面颊微微发烫。
“嗨,这段时间老不见,到哪潇洒去了,老实交代,是不是有艳遇了?”正在气氛有些尴尬的时候,谢天谢地,琉璃终于回来了,调侃的口气证明她和那个男子关系匪浅。“我倒是想有艳遇,可惜,有遇无艳。到西藏兜了个圈,看这小玩意挺有意思的,虽然不值钱,却蛮合我的眼缘。知道你爱收集这些,就给带了回来。看看,要是喜欢的话,你赏我个艳遇,小生不胜感激。”那个男人一边说笑着一边打开包,小心翼翼地拿出两件东西:一件是小小的流光溢彩的琉璃挂坠,一件是式样古朴的银质耳环。
“本来嘛,我要给你定个无缘无故就敢人间蒸发的罪名,看在你远在千里还惦记着带礼物的份上,本姑奶奶大人不计小人过,收下了。”
“谢谢琉璃大人赦免小生的死罪,小生没齿难忘。”
“真贫!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萧伦,我表哥。表哥,这是我最好的姐妹,柳清。”
“柳清?这姓不错。《诗经》上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怪不得你和琉璃关系那么好。”
“你好,萧伦。”
“哗,柳清,这裙子简直是为你设计为你剪裁的,全世界都要在你面前失色了!不行了,我又要开始嫉妒你了……不过,真的很美,穿着吧,不要再换下来了,还有,”琉璃一边夸张地赞,一边从萧伦手里抢过那耳环,“丫头,这耳环刚好可以配你这身打扮,送你了。这枚琉璃嘛,就归我了,我们是好姐妹,有礼一起收。”
年华如花的男女,沉浸于爱恨中倾情上演一幕幕悲喜,在不断的离散与追逐中,学习体会爱情与人生的真谛。不论是琉璃对大秦的痴恋,柳清对廖祥的成全;还是小秦对琉璃的不舍不弃,萧伦对柳清小心翼翼地贴近,甚至曾菲与刘荔的生活……所有故事与故事之外的事,无一不是浸合着袅袅茶香弥散、流传。
作者在小说文本里揉入佛学的慧典,用戏中戏、情中情的架构布局之法,讲述一段婉转曲折的情事。《故事》较作者以往作品的繁丽不同,此番更趋纯粹朴实,不刻意为文本附加过多情感之外的,关乎人生与人性寓意;仅着眼于情感本身,在不断的行进情感故事的同时,对人生与爱情做最朴实也最自然的升化,籍由情节行进与人物的情感体验,入心的诠释、探讨了对待爱与人生应当的姿态。
小说文本别致精巧,文笔一如即往的流畅清丽,写情温馨缠绵,写意浸润无声,于自然情动处意蕴流淌,推荐共赏。
清--张维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