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黄昏还来不及充分展开，便被一张夜网由远及近地罩住。近五十年树龄的圆叶榆那密密匝匝的枝丫间，大的小的，坐落着十几个鸟巢。少了树叶的遮挡，灰蒙蒙的鸟巢与灰蒙蒙的枝丫，在暮色中，剪影般地清晰。喳喳喳、嘎嘎嘎，清脆的是身材矫小的麻雀，沙哑的是体型硕大的黑鸟。昏色漠漠，只听得见鸟儿们彼此的呼应，紧接着，扑楞楞一阵响动，一阵枝丫晃动，喳喳喳、嘎嘎嘎，鸟儿们亲昵地交流了一天的见闻，便把头压在翅膀下，身子在窝里左盘一盘、右挪一挪，然后，枕着寒气，安然睡去。
　　
　　 大清早就听儿子说在订火车票，电话、网络，这边拨，那边也不闲着，折腾了近半个小时，终于订到了票。“好，好，这就好了。”儿子松了一口气，我也心里一阵轻快。
　　 儿子有一年没回来了，学期中间，电话来往、视频见面，虽然也是近在耳边眼前，却总没有伸手摸着那么踏实，那么“解馋”。
　　 好了，再有十几天就能见着儿子了！算着日子，开始买肉卤肉，为爱吃肉的儿子做着准备，却让儿子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决定，搅了好心情，原本放下的一颗心，又高高地悬了起来。考试近在眼前，儿子却突然变了心思，告诉我们，他想搏一把，考个更理想的医学院读研。哎，想什么呢，儿子，早干嘛呢，临阵变卦，万一明年考不上咋办！我不由地着急。“其实前段时间就有想法，不敢确定，就没跟你们说。现在通过复习自测，感觉还有提升的空间，所以，这次考试，就当练兵了。”儿子稳稳的声音，远远地传来，听得我一颗心悠悠地飘了起来，“好嘛，儿子，一年时间，能不能考上还是未知，你这练兵够豪华的！”
　　 “你就让我搏一年吧，否则，我不甘心。”儿子这样说，我还能说什么？“多用一年时间，看起来是浪费，但我想今年你们不要逼我去找工作，我就想在家安心复习，安静地和你们呆一年。从初中离家到现在，十一年了……”儿子突然停住的话如突如其来的催泪弹，把我一直潜流于心的思念之河冲得决了堤。一时间，我抱着电话，哽咽着说不出话。儿子在那边，也好一阵子没说话。
　　 如果说，考研对儿子、对我们都很重要，但，儿子后面这句话，让我无条件地倾向他再搏一年。儿子、老爸、老妈，全乎了才是完整的一个家，才有蜜一样的日子，只是这样的日子，随着儿子的长大，变得虚幻。趁着儿子去社会打拼、有他的小家前，还有跟老爸老妈在一起的念想，就和儿子安静地守段时间吧。
　　
　　 大清早院长就被一对夫妻堵在办公室。
　　 两人的迷彩服有些旧、有些脏，头发也很长时间没洗了似的，黏糊在头皮上。这是说好了留下来看工地的夫妻工，但，现在他们却说要走，院长不由地发急，一扬手，“早先说好了的，现在你们临时变卦，我上哪里找人替你们。不行，你们要走，先找到替你们的人！”男人嚅嚅地，觉得自己理亏开不了口，女人却一抹鼻子，尖着嗓子开了口，“我们是答应了，但我们又没卖给你。现在家里有特殊情况，这个年反正我们要回去！”男人也赶紧附和女人，“求求你院长，今年就让我们回去吧。”院长又气又急，拿出杀手锏，“你们不想要工钱了？”“哪能不想，我们出来不就是为了俩钱嘛！”男人激动起来，女人也急着搭腔，“就是就是，家里日子紧，等钱呢！”“那你们还瞎跑个啥。过年就十几天，来来回回地除了路费，串门走亲戚地也少不了花钱，这一进一出，你们得亏多少！”院长扳着手指替夫妻俩算账。院长的话让夫妻俩你看看我、我望望你，暂时闭了嘴。只不过一会，女人抬起了头，“不行，账不能这么算！前天家里来电话，说姥姥最多撑过这个年，如果我们不回去，可能……我、还有我的两个娃儿，都是姥姥带大的。这些年，姥姥年年盼着我们回去，我们却年年因为看工地给的钱多、工又轻快没回去，今天再不回，怕姥姥闭不上眼……”女人扯着袖头抹泪，男人也唏嘘着红了眼。
　　
　　 老妈日渐老了，长住在我家。哥哥妹妹们想老妈了，就直接来我家，一来看望老妈，二来兄妹叙旧，一家人在一起，倒也乐呵、方便。眼见着又要过年，扫尘、收拾房子、大洗被服，我们忙得不亦乐乎，妈妈却佝偻着腰，叹息似地问了一句，“今天在哪儿过年？”老妈落寞的神情激得我脱口说出，“当然还回家，过年我们都回去！”老妈顿时眼睛生彩，一脸灿烂，“好，那好，那我早些回去，准备准备。”我又急了，“妈，你一个人单住我们不放心！过年前我们提前两天回去就行了。现在过年很方便，半天一天的，就能把年货采齐。”老妈眼里又云翳一般长出落寞，“好吧。”转身窝在床上，闭着眼睛听她的收音机去了。
　　 老妈的阿尔茨海默病越发明显，动作迟缓，记忆减退，前言不搭后语。自从前年老爸过世，一向聪敏能干、闲不住手的老妈，说变就变了。
　　 原来过年，都是老妈在家早早地今天盘一点、明天搬一些地把年货早早准备好，然后，散在不同地儿的我们兄妹四家人，才在大年二十九或除夕夜，匆匆赶回去。蒸肉，老妈早已弄好，扣过碗来就能上桌；牛肉、鸡爪子，早已卤好，切了、装盘就好；大虾、带鱼，木耳、黄花，都已淘洗干净，只等我们回去开火下锅。老爸的任务是守在客厅，听门上的响动。一听到门响，他便满嗓子含笑地高声应道“来了”，急急地走过去开门。见是我们，笑便从嗓子溢出，溢满脸上的每一条皱纹，“回来了，回来了！”见是对面的人，也笑呵呵地与人家打招呼，“过年好啊！”人家也忙不迭地回应，“过年好，过年好！老爷子你也好呢吧！”“好好，好，我们孩子今天回来！”爸爸几个“好”，加了糖一样！
　　 近三年，变了。老爸过世，不忍心老妈一个人在家孤独寂寞、受思念之苦，再则老妈也越发地脑子慢了，买菜做饭收拾家务，越发地力不从心。刚开始老妈来我家不习惯，总叨叨着“耍段时间就回去。”后来适应了，也就安心地住下来。但过年，老妈就又不习惯、又不适应了。其实即使她不说话，我也能明白她的心思。其实，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每每到了过年，心里就不由地涌动一股情绪，总想跟以前一样，挤挤挨挨地，哪怕打地床，一家人也要在一起过个年。平时兄妹间联系并不少，大家也习惯在我家聚，但一到过年，我还是习惯回大房子去。
　　 因为有老爸老妈，窄小的大房子显得宽大，能容下我们兄妹四人以及各自衍生出的家人。那年照全家福，我特意数了数，好家伙，居然有十五人之多！六十平方二室一厅的房子，是怎么住下的呢，我匪夷所思，但每年，大房子还真就能容那么多人！老爸走的第一年，怕老妈睹物伤情，就在我家过年。近百平米的房子，十几个人，却显得空落！年夜饭，眼睛不由地扫在老妈脸上，突然地就湿了眼睛：老爸没了，如果老妈再……没有老爸老妈的家，我们这个家，是不是就散了？！突然地感觉到害怕，突然地就脱口而出：以后过年，我们还是去大房子，跟老爸老妈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