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抓我，放开我!我不想下地狱……宋平，原谅我……”听到喊叫方玉琴跑进卧室，看着躺在床上的龙跃林满头大汗，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那几句话。方玉琴从床头柜上抽出两张纸，坐在床边轻轻地擦着龙跃林额上的汗珠。龙跃林的两只脚在床上不停地蹬着，然后咚一声摔在床上，仿佛正在奔跑被什么东西给绊住了。他喘着气睁开眼，方玉琴温柔地笑了笑：“你又做恶梦了？”龙跃林点点头：“不知怎么回事？最近总是梦见宋平，我们可能很快就会相见了！”方玉琴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许胡说！”龙跃林把方玉琴的手轻轻移开：“玉琴，有一件事压在我心里好久了。今天，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方玉琴心里咯噔一下：“瞧你说的，我们都在一起八九年了，从不曾知道你还有什么秘密。莫非你杀过人、放过火？”龙跃林笑了一下：“那倒没有。玉琴，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吗？”方玉琴站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一饮而尽：“我怎么可能忘记呢？有时候还刻意地不让自己去想，可往事总反复在脑海里出现。”
　　 八年前，方玉琴和她的前夫宋平以及他们十岁的儿子宋廷海住在一个小县城里，开了一家粮油店，日子过得还算殷实。一个周四的下午，宋平把车擦得可照出人影。方玉琴在一边打趣：“哟，不就去给儿子开个家长会吗？用得着这么打扮呀？”宋平刮了一下方玉琴玲珑的鼻子：“妇道人家懂啥？咱儿子给我们争气，我们也得让儿子觉得有面子是不？”方玉琴撅着她的樱桃小口，瞪着乌黑的大眼：“瞧你这不亦乐乎的劲，就不怕助长了孩子的虚荣？”宋平想说什么，被突来的手机铃声打断，是城西饭店的老客户，叫赶紧送两百斤大米过去。宋平叹一口气：“看来今天的家长会只有你去开了，就两百斤米我用摩托车送去算了，方便又省油。你打出租去学校吧，如果开晚了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们。”方玉琴连连点头：“你快去吧，路上小心点，回来我自己想办法，你送货回来守好店就是了。”
　　 每一次的家长会，老师都少不了会表扬廷海几句，听的次数尽管多，可每一次听着心里都是那么舒坦。这次家长会不过就是半学期考试后的一些总结，表扬仍在其中。开完会后，方玉琴拉着儿子的小手，望着他乌溜溜的眼睛：“廷海，时间还早，我们走路回家怎么样？”儿子兴奋地点头：“嗯，我们去超市好不好？我想买盒水彩笔。”虽然方玉琴嘴上总爱说宋平惯着孩子，可自己对孩子也总是百依百顺，更何况是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从超市出来，看着路边挤满了人。廷海忍不住想往人群里钻，方玉琴拉住儿子：“咱们赶紧回家吧，人多的地方都不安全。”廷海摇着方玉琴的手：“妈妈我们就进去看一眼嘛，那里好像出车祸了。”方玉琴把儿子的手攥得更紧，她一下子想到那些血肉模糊的图片。对于方玉琴来说，自己的世界完全被幸福包围着——小康的家庭、爱自己的丈夫、可爱的儿子……她不愿看见一丝影响幸福感的画面。硬拉着儿子，绕过拥挤的人群回家。
　　 烧最后一道菜时，儿子围在灶台边：“妈妈，把你的手机给我，我打电话叫爸爸回来吃饭！”方玉琴掏出手机冲儿子笑了笑：“饿了吧？”儿子拨了两遍把手机还给方玉琴：“奇怪，爸爸怎么不接电话呢？”方玉琴关了火，把锅里的菜铲到碗里，拿起手机：“可能是忙了没时间接吧，我再试试。”她号码还没拨出，手机响了：“玉琴，你搜搜家里有多少现金，赶紧带到医院来，我出车祸了！”方玉琴手抖了抖：“你说什么？你没事吧？”宋平没有回话，手机就关了。方玉琴慌了神，跑进卧室打开抽屉，把准备进货的几万元现金通通装进包里，她抱着儿子：“廷海，妈妈有事要去医院一趟，你自己先吃饭好吗？吃饱了就做作业，要是作业做完妈妈还没有回来，你就自己睡觉好吗？”廷海点点头：“妈妈，爸爸不会有事吧？”方玉琴更紧地抱着孩子：“不会的，一定不会！”
　　 在医院的楼梯口遇见宋平，除了衣服有些脏乱之外，看样子没什么伤。方玉琴疾步上前：“怎么回事啊？怎么会出车祸呢？”宋平一巴掌拍在楼梯的扶手上：“总之我这次倒大霉了！我送完货回来的路上，本来骑得好好的，遇到一个老太婆，她明明给我让路了，谁知她会倒回来捡地上的一个塑料瓶，就这样把她给撞着了。刚给她做了一个全身检查，问题好像还很多。那年久的机械都会有失灵的时候，更何况这上了年纪的老人，什么病没有？现在还带着呼吸机呢！医院让我们先交两万元的住院费，你带那么多钱了吗？”
　　 住院手续办好，方玉琴和宋平去病房看老太婆。只见病房门口歪歪斜斜地站着三男三女，看见宋平出现便团团围住：“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的命！”看着他们像棕毛一样的头发，说话时露出大概从未刷过的黄牙，方玉琴就感到有点恶心。可此刻的她不敢有丝毫的不屑，她赶忙上前陪不是：“几位大哥大姐，都是我们不好，我们会尽全力医治。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大家都不情愿的……”一个女的推了方玉琴一把：“你说得倒轻巧，今天要不是你家把我妈撞了，我们还在工地上班呢，一百块钱一天，现在工资没了，饭也没吃，你得付我们误工费、伙食费……”方玉琴被推得有些站不稳，她陪着笑脸：“对不起啊，我们也没有吃饭呢！等我们先进去看看婆婆再一块出去吃点便饭怎么样？”
　　 老婆婆还在昏迷，看着她那几个饿狼似的儿子媳妇，无边的黑暗仿佛一下子笼罩过来，方玉琴有种想哭的冲动，她终于明白宋平说的倒大霉了。饭桌上那几个男女狼吞虎咽地吃着，宋平和方玉琴却觉得那碗筷有千斤般沉重。席间那个女的又提到他们的误工费，方玉琴讪笑着：“我只听说有付伤者误工费的说法，可没听说要付亲属的误工费啊！请问婆婆每月挣多少钱呢？”老太婆的另一个儿媳把手中的筷子一摔：“你们以为我老娘年纪大了不能挣钱是不是？告诉你们，她每月就捡破铜烂铁也能挣上四五千。再加上平常还能给我们几家看孩子做饭，现在老娘被你们撞进了医院，我们三家要是去找个保姆又得花多少钱？”方玉琴觉得背心发麻，敢情宋平撞上的不是捡垃圾的老太婆，而是造钱的机械。
　　 半月后，老太婆的身体有了起色，甚至可以坐在床上吃饭了。方玉琴舒了一口，看样子，过不了多久就可以出院了。她回家给老太婆蒸了一碗蛋羹送到医院来，正准备进门就听见老太婆的儿子媳妇说：“妈你有事没事坐起来干什么？你得一直躺着！我给你说，这医院比咱家那茅草屋高级多了吧？在这里好吃好住，还有人给你揩屎擦尿，这可能是只有武则天才能享受的待遇。这医院啊，不管你有没有病都得住下去，明白不？”方玉琴退回去，一屁股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我怎么这么天真？从一开始就应该知道被这家人讹上了！早知道第一天听他们说那话就应该谈条件，现如今大把的钞票进了医院这个无底洞，绕到最后还是要塞老太婆家的那个无底洞……
　　 叫来宋平，重回到病房，老太婆躺在床上，还不时“哎哟”地呻吟着。方玉琴苦笑一下，开诚布公地对老太婆的儿子媳妇说：“婆婆的病，医了这么久还是这个样子。不得不怀疑医院的能力，我想也许亲人的照顾比医院的药物还管用点。因此想找你们协商，这件事我们能不能私了？”老太婆的一个儿子揉了揉眼睛，一颗黄色的眼屎被揉到印堂上，露出他黄色的牙齿笑了笑：“说实在的，我妈长期躺在医院我们跑来跑去也费力。可是在家里我们也得专人照顾，这医院的药也不能停。要是你愿意一次性付清我妈的医疗费和护理费……我们，都好商量。”宋平搓着手，皱着眉看了一眼老太婆的儿子：“那你们看究竟该付多少？”一个媳妇开口：“六十万！少一分都不行！”方玉琴惊呼：“六十万？我们哪有那么多钱？这段时间给婆婆医病已经让我们债台高筑了，最近我们的粮油店连货都进不了……”老太婆的一个儿子冷笑着：“那是你们的事，你们不还有个粮油店吗？不然我妈还是在医院里呆着吧！”方玉琴蹦起来：“粮油店！我们就算把粮油店卖了也凑不齐六十万啊！”
　　 回到家里，方玉琴瘫在沙发上：“我尽心尽力地把她服侍好了来讹我，横竖要的都是钱，早知道当初把那呼吸机取下来让她死好了。”宋平抱住她：“都怪我，是我连累你了。你可不能有这样的念头，犯法的！看样子他们是看上我们的店了。虽然把店卖了也凑不齐六十万，可我还是舍不得卖店，那可是我们下蛋的鸡啊。我有一个同学，出去闯荡时还是我帮忙凑的路费，听说现在省城混得风生水起，我去找他，看能不能借到六十万。我也希望一次性了结，这样天天守在医院，开销是个问题，咱们也受不了，最近生意也没法做……”
　　 宋平开着他的车去了省城，方玉琴继续在医院服侍着老太婆。一天廷海的老师突然打来电话，说廷海生病了，叫赶紧去接，方玉琴撇下老太婆直奔学校。把儿子接到医院，高烧39.8°，当输液的针管扎进儿子的血管，犹如扎进方玉琴的心，都怪自己这段时间为了照顾可恨的老太婆把儿子忽略了。她抚摸着儿子滚烫的脸，感觉有咸咸的东西滑进嘴唇。她闭着眼咬紧嘴唇，一想到那家张大狮口的嘴脸，就感到无比的厌恶。一个强力的声音告诉自己，不能让这家人得逞，决不能！她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在儿子的病床前来回踱步。手机想了起来，老太婆的媳妇打来的：“我妈要解大便了，你怎么去那么久？”方玉琴把便盆给老太婆放好，屏住呼吸抱着老太婆发酸的身体，守了半天也不见有动静，方玉琴换了一口气，恰值此时老太婆的大便出来了。方玉琴忍不住恶心把老太婆放了，老太婆失去重心倒在床上，下面的便盆跟着打翻。方玉琴呕出了眼泪：“婆婆对不起，我马上收拾，我马上换……”
　　 收拾停当，方玉琴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儿子的病房，陪儿子一起卧在床上，觉得自己累得快要死掉了，可一点瞌睡的意思也没有。她瞪着天花板，脑筋不停地运转着。突然她一下子从床上翘起来，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给宋平发了一条短信：宋平，我想到了一条既可以摆脱饿狼，又可以不用花钱的妙计了。你不是说你那个朋友在省城混得不错吗？那你就躲在那里跟着他干，我们假离婚，把财产都判到我的名下。那家人来找我要钱我就说我们已经离婚了，这事与我无关。你在你朋友那里暂时不要回来，他们找不到你还能讹谁？我真的受够了，老太婆没死，我快死了！
　　 发完短信，方玉琴仿佛感觉到已经摆脱了老太婆一家，甜美地睡着了。手机铃声反复地响了起来，廷海拍着方玉琴的肩：“妈妈，妈妈，电话！”方玉琴睁开眼睛，想着一定是宋平打来的，赶紧接电话，一看不是宋平的号码。这人一倒霉怎么连个好觉都是奢侈？她有些不耐烦地问了句：“你谁呀？”对方口吃的声音：“你你你……是玉琴吗？”对方是谁？怎么会知道我？手机里又传来声音：“我是宋平的同学龙跃林，宋平他……出车祸了……”方玉琴从床上跳起来：“什么？你你你……半夜三更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说的……是不是指我们家宋平在这里的车祸问题？”龙跃林带着哭腔的声音：“我也希望我是在胡说八道，可是事情真的发生了，你一定要坚强……他开车的时候看了一条短信，手就一直抖……导致方向失控，撞在路边的岩石上了……”方玉琴的心像灌满了铅，不停地往下沉，她哆嗦着嘴唇：“他，死了？”
　　 随着龙跃林那声肯定的“嗯！”方玉琴晕倒在床上。等她醒来，病房里围满了人，廷海赤着脚站在她床前一直哭喊着“妈妈!妈妈……”，方玉琴拔掉手里的针头，疯一样地从床上跃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病房的人把她按住，护士给她打了一针后，又一次沉沉地睡去。再次醒来，病房里除了儿子，还有那个被宋平撞伤的老太婆。老太婆拉住她的手：“闺女，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家！我真不该依着我那几个混账，其实这些年他们从来没有管过我，不然我也不会沦落到这把年纪还去捡垃圾。我生了他们，养了他们，可是他们对我的孝道远不及你对我的万分之一。我不能再害人了，我不想下地狱！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拿我做借口来找你的麻烦了。闺女，你要坚强啊，你孩子还这么小，不能再让孩子失去娘了……”
　　 给宋平办完后事，龙跃林就离开了。临走前撂下一句“我还会来的！”方玉琴也没放在心上，只把这当做一句客套话。没几天传来老太婆已死的消息，方玉琴方想起自己在医院时老婆婆的话。难道？她不敢继续往下想。宋平走了，照顾孩子的责任就落在自己的身上，她打开粮油店的门，自己和孩子的将来就靠这个店了。藏起眼泪，她清理着布满灰尘的店。遗憾的是，老天连黯然神伤的机会都不给她。这时门外传来闹喳喳的声音，老太婆的几个儿子媳妇一拥而入：“你们害死了我妈，必须负责。”方玉琴停下手里的活：“请问我怎么害死你妈了？”老太婆的一个儿子呲着他的黄牙：“你老公撞伤了我妈，才导致她病死，所以这事你们必须负责。”方玉琴哈哈大笑：“我老公撞死了你妈，那你们去找我老公好了，你们到这里来做什么？”一个媳妇开口：“你老公虽然不在了，可这店总是他留下的吧？你要是不赔，我们就把我妈的尸体抬到这个店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