险牌
　　
　　 公路上坡、拐弯。那拐弯处立一水泥柱，高高的顶端横一铁架子，架着一块二尺见方两面各书一大“！”的铁牌。薄薄的但很雅观，显然是提醒过往车辆注意安全。不知它挂于何年何月，但想必有些年纪了。那铁皮虽褪了年轻的颜色，可一出太阳那“！”却还鲜明却还标致。起风时便响。响声有时很笨有时很脆仿佛那“！”在敲打那铁牌。
　　 人们把那东西叫作路标或者路牌。
　　 牌上有两孔用铁丝穿着固定在铁架上。可由于岁月的悠长那铁丝差不多要断了，那穿孔也差不多要开了。
　　 那下面很热闹。因为那头有一条小街有两个新办的工厂，这头有个地方政府机关和一个学校。两处相隔二百米远但一律紧挨公路。机关、学校的人们走街下厂，小街、工厂的人们进校上机关，都必从那高挂的牌子下面经过。除了那些不听话的调皮小孩谁也不走公路车道。因为公路并不宽阔各种车辆来往穿梭稍不小心就会被碰着撞着轧着。人的构造其实非常薄弱非常的不牢固，假若被碰被撞被轧就要断胳膊折腿甚至丢性命。这世界虽然有时刮风有时下雨有时打雷有时起雾并不那么尽如人意，但绝对很少有人想过早地离去。据说有个讨饭花子曾在那拐弯处唱着歌儿横穿公路与汽车随便亲了一下并且分明喊了一声救命便成了肉饼。但那花子头却还是好好的只是收尸时找不到耳朵。原来那耳朵跑到一丈多远的稻田里去了……
　　 这地方挂块路牌是非常必要的。尽管挂了也出车祸，但毕竟少些。那“！”不能不起些作用。
　　 这地方地势好，风景也好。小街工厂机关学校背后有起伏的小山，前面除了公路就是一马平川的田畈。所以那小街在渐渐扩大那机关学校工厂也在渐渐发壮。发壮出许多人。
　　 人多了便热闹便挤便嘈杂。唯独那高挂的牌子不挤也不嘈杂，但它似乎耐不住寂寞，总是发出哐当的声响。很悦耳很动听。
　　 孩子们放学走到那牌子底下便用弹弓打那“！”。那“！”像个倒栽的人，绝对是个瞄准的好靶子。石子弹在上面，响声尤其动听。但开始很少有人打得中“！”于是天天练，终于有人练得十中八九或十中六七。
　　 一日黄昏，机关的赵秘书与教书的妻子用童车推着满周岁的爱子在路边散步，见孩子们在那儿嬉闹着瞄准觉得蛮有意思，便找一胖孩子要过弹弓也朝那牌子打。虽然怎么也打不中那“！”却逗得车里的爱子嬉嬉笑，他爱妻也笑也嗔怪道：“看你别把牌子打掉啦！”“哪会呢！”他笑着又打。终于有粒石子正正打在“！”上……
　　 一日，大风将那牌子刮了。不过还没刮掉下来，只是断了一股铁丝那牌子歪斜了。远远望去那“！”横着就像要掉似的。开始谁也没注意，还是赵秘书眼尖首先发现的。他担心会随时掉下来于是报告钱老板那路牌要掉了！
　　 时下风行把一、二把手称“老板”。钱老板是他们机关的一把手，工作极忙，正在与妇联主任商谈处理一桩离婚案件。所以赵秘书的报告他压根没听见。赵秘书只好再说一遍那里什么路牌要掉？赵秘书说就是门口公路上那路牌。钱老板顿时“哦”了一声又接着与妇联主任商谈离婚案。
　　 钱老板掌全盘管大事，绝对管不到路牌掉不掉之类的芝麻小事。何况那也绝对不归他管。赵秘书从那一“哦”中明显地闻出了这味道。于是他觉得很没趣很不合适便随手带上门走出办公室，可又想那铁牌欲掉实在危险，得叫个人去挂挂才好。但自己一个小秘书叫得动谁呢？不如去找孙老板。孙老板是二把手敢于负责又雷厉风行，找了他一定会解决问题的。
　　 孙老板也忙，推着自行车正要下村。这乡里的工作绝不是人干的。上头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件件工作都在乡里穿头。好在孙老板年轻又有才干，早已总结了基层工作无非是要钱、要粮、要“计划”。这要钱、要粮的工作倒还好做，只要把政策向百姓们交代清楚，软些说说道理硬些扣住化肥农药指标，不怕要不来。就是要“计划”绝对叫人头痛。现在国家是人满为患，迫不得已实行了“计划”，可一些乡民不管许多硬要乱来。他今日就是去攻一个大堡垒——有个女人连生了一双女儿却又大了肚子，叫村里罚她家款搬她家东西她居然不在乎。老板只好亲自出马了。
　　 他刚一跨出机关大门，赵秘书就撵上去说：“孙老板那块路牌危险……”孙老板反应灵敏抬头便望见了那块高挂的路牌果然要掉不掉十分危险，于是很快发出一个“啊”。“啊”过之后还深刻地看了赵秘书一眼然后甩腿上车飞奔而去。那深刻的一眼使赵秘书恍然大悟：这种小事应该去找李主任！李主任分管机关内务，只有他才派得动人，这件事找他也最合适。
　　 赵秘书拍着自己的脑袋瓜说我怎么这么愚蠢呢？这种小事竟去找两位老板！他边走边自言自语不小心踢着一架长梯子差点儿跌倒。这梯子是大前天请砖匠刷墙搬来的。昨日自己用它上屋檐捉麻雀靠在这儿至今还靠在这儿。那些砖匠也真是懒到家了，用过也不就手搬个地方。他觉得很生气甚至十分恼火，于是嘟囔说梯子也不搬走……
　　 李主任正在房里与周委员、吴干事、郑会计打“红5”。文书小王站在李主任背后作“军师”。扑克牌千百种打法，如今正流行打“红5”。至于攻“老K”，争上游、牵猪赶羊，拖“3子”早已被淘汰到九霄云外而“红5”却经久不衰。因为打“红5”有很大的刺激性。“红5”能压“大王”却又可被对子捂掉使之下降一级，而副牌抠底便至高无上连升三级……赵秘书跨进门一见打扑克便手心发痒。于是一步跨到李主任背后也充起“军师”来。正巧对家甩出一个主牌“拖拉机”，他忙说李主任你“红5”刚才为什么不下呀这下危险了！李主任手中的一个“红5”真就捂掉了。捂得李主任一脸通红竟至恼火起来说你赵秘书嘴真长，要不他知道我有“红5”会甩一对“3子”？……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叫赵秘书尴尬万分，但还说谁叫你不早把“红5”出了打如此险牌呢？
　　 李主任说：“那怎么是险牌呢？你要看就莫作声！”
　　 又接着打。赵秘书又接着看。见赵秘书没有走的意思王文书便主动“让贤”投靠周委员一边去了。周委员牌技比李主任稍逊一筹但极谦虚谨慎，出牌时还回头小声征求王文书意见。
　　 赵秘书接受教训，从此不再随便插言只是尖着眼睛，脸上的表情时而惊讶时而痛苦时而兴奋，但站了一会儿觉得很是无味腿有些发酸，便慢慢踱到周委员身后站到王文书一起去了。
　　 忽听钱老板在走廊上咳了一声，大概与妇联主任谈结束了；又听一阵自行车响，那是孙老板回来了。周委员便说老板们来了不打了吧？老板们虽不反对偶尔玩玩扑克麻将之类，但让他们眼睁睁地看见总有些不像话。当然，眼下是工作淡季，没有什么会开，也不是要钱要粮的时节，“要计划”的工作也暂告一个段落，结扎了一百八十六人，上环三百五十二个。但毕竟是大白天工作时间，于是七手八脚收拢扑克牌打算散去。可这时孙老板一脚跨进门来说你们接着打接着打，反正没什么事。
　　 接着重新洗牌重新开战。当李主任第一张牌抓到手，赵秘书突然想到那路牌要掉的事，说那路牌危险像要掉下来。孙老板也接着说：“该叫个人去挂一下。”说毕便回自己房里去了。赵秘书觉得口有些干渴，便泡茶喝去了。此后，谁也没再提那路牌的事。那本来是无关紧要的，何况还没有真正掉下地来，何况那也不属政府机关管。即使掉下地，即便属政府机关管，也不值得老板亲自去过问。所以包括赵秘书在内的机关人等说过便忘了也实在情有可原。
　　 那路牌继续斜吊着继续摇摇晃晃的要掉不掉；孩子们放学以后继续用弹弓朝它瞄准；石子弹在上面继续发出动听的响声。
　　 每当黄昏时分，赵秘书照常与爱妻用童车推着爱子到那段路上散步，开始见那“！”横着很不顺眼，可几回过去便也觉得顺眼了，甚至觉得那很有意思很好玩。他那正在呀呀学语的爱子每当走到那牌子底下便要昂起身仰起那花朵般的脸儿可爱地笑，有时还张开一双小胳膊口齿不清地喊：“鸟（要）、鸟（要）、我鸟（要）！”他那年轻漂亮的母亲就齐整地笑说：“那在天上，怎么要哟！”可爱子却说：“爸爸象（上）呀爸爸象（上）呀！”做爸爸的便也笑，但说：“那么高叫爸爸怎么上啊！”可爱子却纠缠不放说：“家里有捉飞飞（鸟）的西施（梯子）呀……”爸爸便趁机对爱子进行幼儿教育：“那牌牌是公家的东西，公家的东西不能乱拿！”做妈妈的出于职业性的习惯忙跟着说：“乖儿可要记住了，公家东西不能乱拿。拿公家东西犯法呢！”于是夫妻双双说着推爱子从那牌子底下走过去了。
　　 两三回过去，孩子便不再喊要了。尽管那牌子仍在半空中晃荡，仍显得很有意思很好玩，但孩子只当没看见，只好奇地望那飞驰而过的汽车，望那图画般的田野。
　　 那田野一片碧绿。碧绿上面冒着一点点粉红，像天上的星星着了色。太阳要睡去了，却给村庄屋顶抹一些淡黄。淡黄罩着一个花花世界。他万万没想到，那牌子这时候会从空中掉下来，正正落到他的肩膀，又滑到童车上，扑向他的爱子……
　　 孩子也古怪灵敏。当那牌子一落下，便用双手抱住脑袋。半天没有哭声。他和爱妻几乎吓昏过去了。待孩子哭声爆起，夫妻俩便也哭，哭着抱起孩子跑回机关大院。
　　 这一下把整个机关都惊动了。
　　 不幸中的万幸。那铁皮牌子是扑过去的，没有伤着孩子人。但是孩子受了惊吓大哭不止。绝对没理由不哭。因为虽然没明显伤着，但内伤是有的。一岁多的孩子怎么受得了那么大的惊吓？那小嗓子都几乎哭哑了，同时用小手死死地抱住脑袋。
　　 这孩子是极聪明极可爱的，不但会叫爸爸妈妈，还会喊“钱老爹”、“孙老伯”，也会喊叔叔阿姨，甚至晓得叫炊事员作“西服（师傅）”，机关里没人不喜欢。于是大家都去哄，希望他止住哭。钱老板生动地笑道小乖乖莫哭叫声老爹，老爹把甜酒与你喝！……孙老板虽不太满意他爸爸，但很喜欢这孩子，他于是装出一副严肃的面孔说快莫哭公安局来人了，叫声老伯给你烟抽……
　　 可是一概无效，孩子依旧嫩声哭着。
　　 最后大家坐在办公室里议论开了。有的说那路牌怎么会突然落呢？孙老板听了很生气说那么吊着叫风一吹还能不落吗？接着又突然问：“那路牌当初是谁安的？”见没人作声，钱老板有些火了，说：“是谁安的你们总有人晓得吧？”
　　 他和孙老板是后调来的，自然不知道路牌当初是谁安的。李主任在这儿工作时间长，大概清楚。他说：“据我回忆那好像是交通部门安的，至于具体人……”
　　 “那就打电话给交通局，请他们派人来重新安一下。”孙老板斩钉截铁地说。
　　 钱老板忙接着说：“对！就这么决定。请交通局派人来安。不然总怕出车祸。”
　　 可是，第二天打电话给交通局，他们却说那是国道不属交通局管辖范围。赵秘书感到肩膀还在作痛，于是对着话筒大声问：“那——属谁管？”对方也重音回答：“公路管理站！”
　　 于是他放下话筒去请示老板。老板说那你打电话给公路管理站呀！
　　 于是要公路管理站，可是占线半天要不通。他气得撂下话筒，揉着依然生痛的肩膀，想想又继续要。终于要通了，对方态度极好，啊了两声后便说那请你们去找一下路边道班叫他们派人去挂好行吗？
　　 他在心里骂着他妈的都是吃粮不当差！接着喊来王文书说你去道班跑一趟，叫他们派人把那路牌挂好。王文书刚参加工作不久很年轻很听调马上骑自行车去了。他也回到房里照看孩子。孩子哭了一夜又发高烧，请医生看了说是惊吓所致并无内伤。他的爱妻这才稍稍放心。但是孩子歇了一会又哭，每哭一声就像剐了他和爱妻的一块肉。爱妻也一夜没合眼，此刻搂着孩子睡着了。他也想睡会儿但又怕上床弄醒了孩子。于是他决定不上床就在沙发上躺会儿，可这时王文书回来说，道班的人都上路了只有烧火佬在家。他丢了话给那烧火佬，叫务必转告班长……
　　 可沙发上的赵秘书呼声如雷。
　　 几日过去，赵秘书肩膀不再作痛了，爱子也恢复了活泼可爱见了钱老板喊钱老爹见了孙老板喊孙老伯，而且学会了叫“文书哥哥”，只是从此不论睡着醒着总用双手抱着脑袋。即使在妈妈怀里也决不改变那姿势，孩子吓怕了。
　　 开始赵秘书还觉得好玩，可几日一过又害怕起来。要是长此下去养成习惯，长大了怎么办？于是决定帮助孩子改变现状。先是好言相劝：“乖儿子别抱着……”可孩子不听。他便用手去掰。一掰孩子便哭，哭着又抱住小脑袋。钱老板见了便笑哄：“乖乖快把手放下来，要不会长癞痢的。”孩子胆怯怯地把小嘴一张：“我不！”孙老板走过去，故意不看孩子只对赵秘书说话：“晓得么？公安局今天要来人，专门捉用手抱头的孩子！”
　　 可是孩子仍然无动于衷。似乎癞痢也好公安局来人也好他都不怕。他只怕天上再掉个牌牌下来砸着脑袋。还是王文书懂得孩子的心思，他在孩子面前蹲下身子说：“别怕！那牌子没有挂，再也不会掉了。”……
　　 那路牌的确没有挂上去。那天道班来人说那路牌不见了，不是他们不挂。自从有这公路就有那块路牌。那路牌非重新挂上不可。不然那地方出车祸谁负责？而那路牌是交管部门特制，那上面的“！”也是用机器喷出来的，绝对不是任何单位可以随便制造的。孙老板有些生气地说谁如此贪便宜，一块路牌也拿？简直无法无天！于是叫管政法的周委员去查一查。
　　 周委员由人保干事到政法委员，大小案子破了成百上千。可是为那路牌他查了整整半个月外加三个夜晚，仍没查出下落。好在老板们也没再追问，他便也就不了了之。……
　　 一日放学之后，赵秘书爱妻回到赵秘书处，无意中说她那些学生用那块牌子作靶呢……赵秘书皱起眉头朝房门口望望说：“你管许多？那块路牌不要也好！那地方这么长时间没挂牌不也没出车祸？！”
　　 他看着双手抱着脑袋直往妻子怀里扑的爱子，满脸愁云笼罩，骂道：“就怪那该死的路牌！”
　　 妻便无言，也愁云满脸，也觉得那路牌还是不要为好……
　　 可是第二日那路牌却又被人挂上去了。只是挂倒了。那“！”成了“i”。放学以后，仍有一群孩子在那下面用弹弓瞄准。那更是个绝妙的靶子。因为望去那“i”确乎像颗头，一颗很正规很圆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