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又是一年！”起床后巧云习惯性地向窗外望了一眼。当她看到院子里那花花绿绿，随风飘荡的吊挂时（中原地区过年时院子和门口吊起的一种彩纸装饰物，也称‘挂笺’），不由自主地发出了这样的感叹，“任凭谁也挡不住的是这岁月的脚步啊！”巧云回头看了看老公。“就是这样。”老公附和着。
　　 巧云和老公如今都已过了不惑之年，连日来老公几番梦回童年。二人究其原因，显然是怀旧心理在作怪。老公怀念的是那还没有与之挥手告别就匆匆离去的童年，怀念的是那曾经的无忧无虑的、简单快乐的生活。
　　 为了有效阻挡这份情愫进一步发酵及向内心深处蔓延，老公大年初二就迫不及待地把二位发小及夫人们邀至家中。大概是儿时的三人合影激发了他们的灵感，不知谁的倡议，三人竟然像小时候一样，玩起来拉钩钩的把戏。不过他们今日约定的却是务必拿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排除来自夫人们的一切干扰，开怀畅饮，不醉不休。
　　 小白脸和老黑都是老公的十几年没见的发小，一同生活在一个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的省会城市按说随时可以相见，但似乎大家又都没有找得出过硬的理由，因此拖延至今，这次终于团聚在了一起。
　　 巧云准备这次拿出最高规格来款待老公的发小。甚至一周前就拟定了菜谱，一切向五星级酒店看齐。在厨房里巧云煎炒烹炸，焖溜熬炖，那充满吉祥寓意的如“四喜丸子”、“连年有余”、“龙凤呈祥”等美味佳肴就摆满了餐桌。凭着刚才在厨房与小白脸的贵夫人装扮的太太和老黑的平民老婆的简单交流，巧云断定自己的厨艺绝对拔得头筹，因此暗自得意，满心期待着大家的赞许和掌声。
　　 在巧云端着最后的一炒盘菜走向餐桌，离得还远的时候就听到餐桌那边传过来一个拖着长腔的恐怖高音，好似正受着痛苦的折磨:“我不想死——”巧云没有在意，怀疑自己的耳朵刚刚灌进了油烟。待走近只见桌子上一片狼藉，酒瓶林立。老公和老黑的头都只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勉强抬起。只有那小白脸始终不肯低头，浑身松软地坐在椅子上,大概是醉酒的缘故，说话时嘴里像是含着两个玻璃球。
　　 酒本来就是男人们的最爱，加之这次相聚实在来之不易，因此这酒喝得更是名正言顺，以至于一发而不可收。夫人们平日再厉害今天也没有了用场。只能眼眼睁睁地看着男人们肆意地挥霍自己的身体和精神，借着酒劲发泄着五花八门，起伏不定的情感。起初在酒桌上的老公，小白脸和老黑还像三只赤冠长尾，扑棱着强有力翅膀的雄鸡，斗志昂扬，你来我往，大战了十几个回合难分胜负，超级坚强，可一个小时过去后你再看，这三只公鸡都挂了彩，老公的脸早已变成了猪肝色，小白脸的脸变得煞白，老黑的脸已经是白加黑,一阵白一阵黑的变幻莫测。到底是发小关系，最终大家都选择了“握手言和”。其实谁也没少喝。在这个过程中坐在一旁的夫人们为了给老公留足面子，不能劝，不能火，只能哄，一直扮演着贤妻侍女的角色。
　　 “我不想死！”小白脸重复着刚才的话，声音仍旧含混不清，只是由高音变成了低音，目光绝望且迷离。这回巧云听得真切,她立时觉得脊梁骨嗖嗖地往外冒凉气，脑子和身子立时僵在那里，有些魂不附体。这低音实际上比刚才的高音更具杀伤力。“这是想到哪去了，大过年的别说不吉利话啊！”小白脸的夫人安慰着。巧云也回过神来，可心里却再也不能平静。这本是病危离世之言，怎么搬到过年的餐桌上说？是龙体有恙，还是贵体欠安？不像啊，小白脸进门时春风满面，官威十足,并且刚刚和老公3个人干掉4瓶白酒，无愧英雄本色。莫非平日里工作上有委屈？他权力部门里大权在握，风光无限，呼风唤雨，乐享权利带来的荣耀和快乐,不知有多少人求之不得，看不出和死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啊。再说今日更是发小相聚，追忆往事，乐还来不及呢。怎么能想到死？
　　 巧云正胡思乱想之际，听到那悲哀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巧云又是一惊，夹着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也许是过敏体质的缘故，巧云一向做不到将别人的生死置之肚外。抬眼望去，小白脸的双目之中，隐隐泛出一抹绝望，眼眶也微微发红。“谁想死啊？我们末品小吏，我们还不想死呢，你是堂堂政府要员，怎么就轮到你了，啊，啊，是不是啊？”老公挣扎着抬起头，使劲睁开朦胧的双眼。“谁，谁想死啊，你说说谁想死啊？我们平民百姓，一介草民，活得这么难，还都不想死呢。”老黑脸涨得通红，舌头根发硬。“谁想死啊！没听那首歌唱吗？‘我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依我来看五百年都不多，五百年后生命完全可以复制，一次完成，就像现在拷照片一样，那时的人能活几千年。怎么样？老弟说的有道理吧？冲着这个，咱们哥几个正经得好好活着呢。哈哈，哈哈!”
　　 男人们肆无忌惮地说笑着，借着酒劲狂侃胡诌。可巧云历来心思缜密，此时满脸愁云，一个劲地推老公:“你们别开玩笑了，快问问他，是不是有人威胁他?这可是人命关天啊！”“哎呀，你别瞎操心了。谁能威胁大领导？谁敢威胁大领导，啊？官场多年早已历经千锤百炼，练就了降龙十八掌，金刚不坏之身，还怕威胁？”老公还在调侃，意在缓和气氛。这时小白脸的夫人忙递给他老公一杯茶，体贴地劝到:“我不是告诉过说你没事吗。那件事是我亲自跑的。我说没事一准没事。你想得太多了，没有那么严重！”“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我还不想死！”也许真的醉鬼有心，小白脸这回硬是隔着夫人紧紧抓住了巧云的手，嗓音嘶哑，身子也在向这边靠过来。那凄惨的声调像是求救，又似在呐喊。巧云更是怕了，紧张得额头沁出汗珠。她盯着墙上的挂钟，看到时间在一点一点地过去，好似危险已在渐渐累积，逼近。
　　 难怪巧云的神经高度紧张。这些年她听到好多惊心报道。一些富豪被强送精神病院甚至被用上断肠草，一些官员被跳楼的报道屡见不鲜。这些事件迫使巧云的大脑高速地运转着，俨然已经成了一名公安战士，正襟危坐地坐在桌前，分析案情，争分夺秒地和犯罪分子抢时间：按说小白脸自小就心计颇多，懂得“财不露眼”，因此至今还住在单位最早分的旧房子里。他那端坐在一旁的夫人一看就是那种八面玲珑，左右逢源之人。这样一对精明夫妻不去算计别人就算厚道，断不至于遭人暗算。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可是如果小白脸肯做一名清官，一身正气，两袖清风，那不做亏心事，也就不用怕鬼叫门。要是贪官，巧云不愿去设想，不敢想昔日的纯情少年在污泥浊水的官场上历练成了一名赤裸裸的贪官。不会这样的，一定不会这样。巧云从感情上也不愿意接受这个设想。可转念一想，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雁过拔毛已经成为现时官员的是杀手锏，即使那样做了也没人觉得新鲜。因为官场上已经形成了“清官不香，贪官不臭”的大好局面。贪污受贿给官员心理上带来的压力和短期内的寝食难安，就像女人生孩子要阵痛一样不可避免，但从长期的，经济学的角度，发展的眼光来看抱个金娃娃能不划算？并且有实践证明大可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现在能网住贪官鱼网的孔径足有几十米，只限于缺心眼的，遇太岁的鲨鱼才会撞进网去，官员们何惧之有?况且贪官根本就不怕牢狱。使钱就有人捞你，花钱就有人保你。怕的只是那种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被直取性命，被消除后患。这方法简单易行，但后果严重。利益集团之间争斗大多如此这般。这种时候脑袋要是真的掉了以现在的技术还真没法复活,就是中西医结合起来也没法。巧云紧锁眉头，陷入凝思苦想之中。“老公，你担心什么！”看到在座的表情紧张，气氛凝滞，小白脸夫人有些尴尬，有些歉意。和颜悦色地接着劝道：“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这个招投标项目咱们吃定了。你放心吧！虽然论实力咱们公司和那家的公司没法比，但咱们的后台比他们硬多了。现在中不中标比的是后台。就让他们做陪标吧。他们就是不甘心也没辙。料他们也没胆量来邪的。”“就是，就是，那帮人总得睁开狗眼看看咱哥是谁。”老黑抓紧机会在一旁马屁拍得响。
　　 “酒会”还在进行。看到发小，儿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伙伴被吓成熊样。老公高调宣布：是可忍孰不可忍！当然主要是于心不忍。为了是给发小壮胆，他拿出窖藏的龙胆酒。三杯龙胆下肚，立竿见影，那小白脸立时拍桌子大喊：“我要杀了他！”吓得巧云花容失色，身子缩成一团。“机关里我的地盘,谁也别想抢了去，敢和老子斗……我杀了他！”小白脸发出一阵阵的冷笑。“不会是真的吧，老公，快劝劝他！”巧云颤声喊着：“无论如何别叫他杀人啊！”老公却坦然的很:“劝什么,妇人之见,他不杀人,别人也会杀了他。官场受点气也是正常的，不过能让我老弟终起杀心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来，看来这酒是真酒，是好酒，来，大家再干一杯，为我们的勇士壮行！”说着老公就又给在座的每个人倒满了酒。小白脸夫人知道今天劝不住，倒不如送个人情让哥三喝到尽兴，于是笑着说：“看你们十几年没见的份上，今天喝酒不拦你们，放你们一马，不过咱们可说好，下不为例啊！”“我一定要杀了他，挡我的路，和我较劲。”小白脸眼神凌厉，“我是刀山敢上,火海敢闯。”老公醉眼朦胧，竖起大拇指:“真乃英雄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嫂子，你信不信，我说杀就杀了他。”小白脸一脸严肃，边说边比划。巧云一边筛糠,一边点头，“我信，我信。不过,最好刀枪入库,谁也别杀谁,大家和为贵,和为贵。”“他算什么东西，我当领导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小科员，这几年依仗上头有人给撑腰了，升得快了，就和我较劲，想和我分一杯羹，他做梦，他做梦！”小白脸醉眼朦胧。“我要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我要杀了他！我无论如何也要杀了他。”小白脸语气坚定,挣扎着站起身来，重心明显不稳，险些摔倒。只见他艰难地抡起一只胳膊从后向前，在空中划过一条有力的弧线……咔！咔！”巧云顿时眼前一片漆黑,仿佛看见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落下。巧云神经质地眼睛紧盯地面，寻找那最后一滴血。
　　 想到时下充满光荣与梦想，悲壮和血腥的官场乱象，巧云不敢再往下想。当今社会物欲横流，躁动不安。记得有一次参加孩子的家长会大家围在一起聊天。巧云和一个做电子生意，颇有成就的家长闲聊：“你们富人日子过得多滋润啊，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鸡生蛋，蛋生鸡的，钱多得花不掉，”岂料那老板连说带笑地指着站在对面的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另一位官员摸样的男子说：“还好吧,可我们挣得是辛苦钱。想做事还得先拿出钱来孝敬他们，得过了他们这一关。当官现在不像过去了仅仅可以光宗耀祖，现在是名利双收。”于是巧云笑着对这位官员说：“你看，都说你们当官的好呢。”没料到他也满脸委屈：“好什么呀,你看和我一起毕业的,在国企的老总光是年薪就有千万，我们每天的文件报告都看不完，写不完，三天两头加班。”巧云当场得出的结论，也是唯一能获得圆满的途径就只剩下了有钱的出钱，有权的出权，大家在一起谋求“合作共赢”。这种心态下，面对金钱,官员当然“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这就像鱼饵对鱼的诱惑。
　　 为了舒缓酒桌上的紧张空气，也作为结束语老公对小白脸的夫人道：“弟妹，你平日里得劝劝老弟，这官不要做得太累了，该放权的就放权。”“赵哥，这几年他也想开一些了，在放权，但大事他一定得做主。”这位睿智的夫人解释说。“那就是他太紧张了，没事你陪他去烧烧香。”“咳，这也不新鲜，每年初一去庙里烧头香。那和尚信誉是有，总是等他烧头香，问题是价格连年水涨船高，那可不是个小数字，你这个老弟有些心疼钱今年破例没去。”“嫂子，那头香得烧多少钱啊？”老黑好奇地问。“我还是别说了，说出来得吓你们一跳。”小白脸的夫人平静地说道。老公一副参透禅机，彻悟人生的口气，意味深长地说：“我看还是去吧，舍得舍得，不舍不得，有舍才有得，要得就要舍。”
　　 唉，官场不是商场，可比商场更残酷。官场不是战场，远比战场更血腥。这是一条凡胎肉眼看不到的没有硝烟的战线……
　　 贪与不贪?脏与不脏?亡与不亡?法与不法?其实官员时刻生活在自制的矛和盾里。
　　 饭后送走了客人。“你看人家，房子多少套了，你看人家有多少家公司，你看人家只要打个对勾，签个字，钱就来了，你看人家……”还没等巧云的话说完，老公就大声抗议起来：“你这婆娘，你投胎换骨重心做人吧，没准你就能嫁一个小白脸那样的黑马，享受荣华富贵；也没准你把当官的老公送上断头台。”“你没学过数学吗？那也还有个概率的问题呢！”巧云考虑问题一向严谨。“还是享受荣华富贵的概率大得多啊！”“那你是让我去冒险啊？”老公气不过。“牺牲你一个，幸福一家人多值啊！”巧云接着狡辩。“唉，可惜你连一个机会也没有。”巧云耸了耸肩，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算了，平安是福吧，万一你中了枪，我们孤儿寡母的躺在金山上也没意思。”巧云呵呵笑着，“还是做你的档案局的小科长吧，钻故纸堆的人。”老公有些不好意思：“你说什么，我们可是书写历史的人。”“算你是书写历史的人，可你看看小白脸，省级要员，那可是创造历史的人，创造财富的人。”巧云没给老公留情面。“就当一个也不能少吧。”老公又给自己扯过来一块遮羞布。“那你们以后还联系吗？”“唉，我看不用联系了。要知道上层的鱼和下层的鱼永远也不会游到一起，咱们根本就不在人家的眼眶里。”
　　 这次团聚过后大家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生活轨道和圈子里。“贫苦夫妻百事哀。”从前因为生活琐事争吵，痛得巧云总是高分贝叫喊“我不想活了”。而自这次宴请之后他们夫妻再吵架时，巧云高分贝喊出的却是“离婚吧，我不想死”。然后两个人捧腹大笑，直到笑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