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谭千秋，男，中共党员，湖南衡阳市步云桥镇人，人民教师……2008年5月12日，四川省汶川地区发生强烈地震，在地震中，谭千秋所在的东汽中学教学楼坍塌，危急时刻，他用双臂将四名高二一班的学生紧紧掩护在身下……13日晚，当人们在废墟中发现他时，他双臂张开趴在课桌上，手臂伤痕累累，后脑已被楼板砸得凹陷进去……四名学生在他的保护下成功获救……
　　 电视里，主持人正在重复两天前的新闻播报，一幕幕惨不忍睹的画面，一张张坚强不屈的面孔，还有各地区、单位、企业，抗震救灾的实况报道。
　　 方天亮在宽大的沙发转椅里正襟危坐，十指交叉抱着小腹，目不转睛地看着新闻。罗颖坐在老板桌对面，抱着胳膊陪局长一起看节目。两条腿交叉纠缠再一起，翘着两个尖尖的鞋尖儿，修长雪白的两段肌肤，和乌黑锃亮的短靴和谐地抖动着，轻微，却颇具生态。
　　 办公室很大，但并没有什么奢华的布局。书柜、春秋椅、玻璃茶几、石英钟，一台老式的台式电脑，一套样式老旧的老板桌椅，仅此而已，都是些极其一般的东西。唯一有些扎眼的，就是墙壁上挂的一副书法条幅。“安贫乐道”四个苍劲有力的行草大字，用玻璃镜框装裱着。
　　 方天亮看了罗颖一眼。“小颖，咱们这的救灾捐款工作进行的怎么样了？”
　　 “街道，办事处，都设了捐助站。29个乡346个行政村，包括咱们民政局设的点儿在内，共计395个。只有极个别的几个村子还没动静，办公室已经去动员了。”
　　 “估计一下捐款数额！”
　　 “突破一千万了吧？昨天下班的时候，报表就九百多万了。”
　　 方天亮笑笑，“人们的素质是提高了，普普通通一个中等城市，两天之内凑出一千万的捐款！人民啊！多好的人民啊！”
　　 “你别忘了还有你这样的，个人捐款过万的慈善家！”罗颖笑了笑，笑容和语气很有几分狡黠。
　　 “一个人捐再多也微不足道。你要看集体和社会的力量！”方天亮还是那副双手捧腹，不急不缓的样子。“一个家庭一百不算多，但一个市行动起来，一千万就是一个很轻松的数字。”他指指电视，“你看着这些受难的同胞，什么感觉？”
　　 “可怜。真的很可怜！脚底下晃几晃，什么都没了！死的死，伤的伤，家破的家破，人亡的人亡。如果换了是我，就算我没被砸死，我也没勇气再活下去了！”
　　 “我看着也可怜。”方天亮盯着电视，坚定地说。“但这就是他们的命！”
　　 “我始终搞不明白！”罗颖摇摇头，“你是信佛信命的人，你做那些事，就不怕死后下地狱？”
　　 “我懂佛，但我不是神神经经的佛教徒。别人怕做坏事不得好报，可我不怕！死后是另外一个生命体的存在，他没有我现在的感觉，我也没有他的感觉。我不在乎那个我！我现在才是真实的，我拥有的一切，都是我应得的福报，这也是我命中注定的！”
　　 “信佛，有时候太吓人了。怎么说呢……”罗颖想了想，“我死后，会下哪层地狱？到的了十八层吗？”
　　 “你不要信那些！你只要想着我，其他的什么都不用做，不用想！”方天亮看着罗颖，“小颖，我什么都不缺，赚来的钱，都是你的！”
　　 “好像我是为了钱，才把身子给你的？”罗颖冷笑。
　　 “你误会了！我除了钱还能给你什么？名分我给不了你，我想不出再用什么报答你！”
　　 “你放心，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也什么都不缺！我绝不会给你的家庭添任何麻烦！”
　　 方天亮不再说话。他向罗颖伸出一只手。这是一个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他邀请，罗颖受邀请，两只手一牵，就必定有一场风流快活。此时，他不需要山盟海誓，也不需要赌咒立约，用身体滋润一下这个年轻漂亮，渴望激情的离异女人，才是最好的表达方式！
　　 罗颖摇摇头。“我有点累，改天吧！咱们难得一次，我不想凑合！这笔款子呢，我一定给你做好，我罗颖不是吃闲饭的女人！”
　　 其实，她也渴望激情，渴望肉体和肉体的亲密接触，但她能忍，能从容不迫的把他拒绝，改用感情来说话。而今天的拒绝，却是为了得到他明天更多的付出。她要用这种提前做准备的方式证明给方天亮，她是多么的珍惜和方天亮的每一次激情，这久违的激情，是多么的来之不易！为了得到方天亮的怜香惜玉，她可以冒着贪污灾区公款的危险去忘我工作，她是可怜的，她是执著的，她越是这样，方天亮就越要更好的待她！
　　 “那你就把单位里的事交给小刘，好好休息休息。款子不重要，那是长江里的水，今天不去取，明天照样有。只要别熬坏了身子！”
　　 罗颖点点头，走了。她确实很累，走路有些拖沓。
　　 方天亮紧走几步过去给她开门，到了门前，并没有舍得把门打开。他和罗颖四目相对，很快地把罗颖搂在怀里，疯狂地把四片嘴唇交合在一起，直到吻的喘不过气来。
　　 “不要！”罗颖喘着粗气。
　　 “颖，我真的很想要！就是今天！”
　　 “别了！你再给我一天时间吧！我要养足了精神，我得让你满意，我得让咱俩都满意！嗯？求你了！”罗颖轻声哼叫着，把方天亮推开，开门走了出去。
　　 方天亮坐回到转椅里，看着墙上的“安贫乐道”，眼神有些涣散，大概，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那一堆堆的金钱，和得到它的诸般方案。这是件弄不好就掉脑袋的事，没有周密的部署，是万万不行的！
　　
　　 二
　　
　　 大约是今天和明天即将交接的那段时间。街道沉浸在万籁俱寂中，只有汽车飞奔而来，又在转眼间飞奔而去的声音。能看到的，只有近处一望无际的两行路灯光柱，整整齐齐的，从黑暗中延伸过来，又延伸到黑暗里去。还有远处的万家灯火，渺小，却无边无际，像星罗密布的银河。世界，好像沉睡了，让人觉得清净，祥和。
　　 坐落在燕山路上的“帝豪”KTV，也暗淡了下去。它像一个安静本分的大怪物，尽量不放出刺目的光芒，打扰劳累了一天的街坊邻居。一切，都是沉静的。如果你只是走在街道上，而不是在“帝豪”里面。
　　 五楼的DJ舞厅里，飘出让人沉沦、松弛的音乐声……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
　　 楼顶的十几个彩灯翻来滚去地旋转着，撒出一片片毫无规律的圆圈，在四壁，在舞池，在人们脸上，不停地滚动着，不会停息，也不会停留。光圈里，一对对男男女女摩肩接踵，在舞池里或搭肩搂背举步轻柔，或旋转着飘出一位妙龄美女，又旋转着飘向舞伴。到处都是音乐声、高跟鞋踏地的杲杲声、呼朋引伴声，夹杂着放肆的娇笑和猛不丁冒出的刺耳尖叫，此起彼伏。灯光下，尤其是那种紫色的，类似于医院紫外线消毒灯的灯光下，最扎眼的颜色是白色。哪怕是带着洗不掉的污泥油渍，也能在灯光下泛出刺目的白光。这里，有许许多多刺目的雪白，那是一条条裹着婀娜身姿的制服短裙，轻盈剔透，像一只只起舞的飞燕。常去这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些穿短裙制服的姑娘，她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帝豪女！
　　
　　 一个体型臃肿，穿吊带黑西裤，白色衬衣的胖子，揽着一个姑娘的腰，轻柔地迈着舞步。不多的几缕头发贴在光光的头上，顶着一层细细的汗珠。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舞伴，眼镜片后的小眼睛眯缝着，闪着色迷迷的光。那姑娘歪着脑袋，机械地随着胖子走来走去。她的头发高高地挽在头顶上，显得干净，利索，穿着一件米黄色的短款风衣，宽松的大衣把臀部盖的严严实实，却盖不住两条修长性感的腿。走着走着，胖子带那姑娘做了一个斜步转体动作，风衣随着转身的刹那轻轻一抖，衣角下闪过一道刺目的白光。
　　 “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胖子色迷迷地问。
　　 “我啊？我叫大花！”姑娘抬起头，露出一张极标致的小脸儿。她的妆化的不浓，只在眼皮上薄薄的施了一层淡绿的眼影，性感，又有几分妖冶。可能是不用浓妆的自然效果，使得那一抹妖冶的淡绿竟似与生俱来。
　　 “你真会开玩笑！”胖子笑道。
　　 “不是玩笑！我真叫大花！”姑娘斩钉截铁地说。
　　 “行行行！你说叫什么就叫什么！”胖子赶紧附和。“不过……这个名字和你太不般配了！不如，我叫你花仙子吧！”
　　 “大花”肚子里猛地翻了一个个，有种想吐的感觉，“大哥！您干脆叫我爱丽丝或仙都丽娜得了！”
　　 “小嘴儿真厉害！”胖子贱笑着，凑过肥硕的嘴唇在“大花”耳垂上夹了一下。姑娘没有反抗，但也没有反映。胖子得寸进尺的把右腿从两只高跟鞋中间插了进去，连挤带蹭地加快了步伐。那姑娘站立不稳，为了避开纠缠，飞快地向后退去，胖子紧逼不舍，完全脱离了音乐节奏。直到姑娘被逼的打了一个趔趄险些跌倒，她终于按不住火气，“你他妈馋疯了你？”
　　 胖子赶紧变了脸色，脚下也放慢了，“对不起对不起！宝贝儿别生气！”
　　 “花了钱就让你办事儿，我又不赖账！你大庭广众的耍什么骚狗？”
　　 “好好好！我老老实实的！”胖子巴结到。映入眼帘的是半张含嗔带怒的脸，长睫毛大眼睛，笔挺的俏鼻子和一截雪白娇嫩，让人一看就想舔过去的脖颈。他吞了口唾沫，把脸凑过去，对着姑娘的耳朵轻声说：“宝贝儿，商量件事儿，过会儿，咱不戴套子可以吗？”
　　 “不行！”姑娘猛地回过头，恶狠狠瞪着胖子。
　　 “求你了！”
　　 “别求我！想过瘾就回家找你老婆去！”
　　 “我老婆？我老婆是狗屎！求你了宝贝儿！钱我不在乎，两千成吗？”
　　 姑娘挣脱出舞伴的胳膊，飞快地跑了。胖子追过去，姑娘却三钻两钻不见了踪影。他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找不到，急的满头大汗。猛地，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刘总！您这是把姑娘泡丢了还是怎么着？”一个穿西装戴眼镜的中年男子叫住那胖子。
　　 “真他妈扫兴！”胖子嘟囔了一句，扯着那人的胳膊找个了僻静的地方坐下。“刚才碰到一个小妞，小样儿真是让人喜欢！就一曲蓝调，弄的我这火儿就飕飕的！我和她说，能不能不戴套子，老李，你还不知道我么？一商量二求三给钱，就看她同意不同意，同意的我立马就找别人，死活不同意的那绝对干净啊！结果没等我说实话呢，她甩袖子就跑了！”
　　 老李直勾勾盯着刘总，“那么大脾气……谁呀那是？”
　　 刘总苦笑，“小丫头还逗我呢，她说她叫大花，干这行的，有起这名字的么？”
　　 “花儿？刘总！”老李惋惜地拍拍他肩膀，“您还真有眼力！刚到帝豪来就瞄上那丫头了，那是瞪眼花子，帝豪里的头牌啊！”
　　 “她，她就是瞪眼花子？”
　　 “可不是她么！那丫头出了名的倔，要不人们都叫她瞪眼花子呢！刘总，努力吧！那家伙难缠，不过，弄到手绝对过瘾！她就在帝豪后面那个鸳鸯楼里住，常来着点儿，绝对能撞上她！”
　　 刘总恶狠狠瞪着桌上的烟灰缸，“我非他妈弄到手不可！这丫头，勾火！”
　　 “算了刘总！她都被你吓跑了，今天是绝对不会再来了！您就委屈一晚上，再找找别的妞吧！瞪眼儿花子跑了，玉残仙儿还在这呢！这样的角儿，也就您这样的款儿能勾上，我反正是玩儿不起！你要找，我就领着你认认去，刚才我还见她在吧台溜达呢。”
　　 “走！带我看看去！”刘总站起来。“帝豪真他娘的是个好地方，一个窝养着市里的俩角儿！”
　　 花子一直绕着圈子藏在离刘胖子不远的人堆里，叼着根红嘴儿的女士香烟，歪着脑袋眯着眼睛，厌恶地看着那两人嘀嘀咕咕。直到他们站起来向舞池远处走去，这才狠狠地把烟蒂在地上一摔，呸地啐了口唾沫，俩手衣服兜里一插，大摇大摆地从舞厅大门溜了出去。
　　
　　 三
　　
　　 大花起过多少个名字，早就没数了。干这行的，走一个地方换一个名字，为的是把过去的辛酸都忘掉，再也别提起来。初到这个城市，这个帝豪KTV的时候，她本来是想叫沈如雪的，结果帝豪的姐妹里不但有了王雪，林雪，还有王冰，林冰。她实在想不通，这些同行们干嘛非要和冰、雪过不去？甚至连姓林的都敢叫冰！一赌气，她就起了个奇俗无比的“大花”。其实，她的名字里真有个花字，马素花。只是，她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不是父母起的，从她记事起，她的回忆里就没有爸爸妈妈了。她几乎从来没用过自己的真名，甚至，有一段时间她记不清自己是叫马素花还是马素芳。
　　 她说她叫大花，但是，没有一个人肯这样叫她。人们都叫她花子（不读轻声），很浪漫很有情调。她也想不到，自己咬牙斗气憋出来的名字，没出两个月居然红透了这个城市的“那”一面。瞪眼花子马小叫，爱念佛的玉残仙儿，脂粉界三大名角，不知道她们名字的，就不配在她们这个圈子里寻花问柳！
　　 花子对称呼这种东西，看的越来越淡了。英雄不怕出身太单薄，美女不怕名字太难听。只要你长的对得起观众，你就是叫“屎”，人们也会把你叫成诗诗。花子很累。这个行业，越俊俏的人越累，她累的有些烦了。她很希望换换职业，但是，对于她会的那些手艺来说，这还算是最稳当的。
　　 小时候，花子和师傅在一起过日子。她的日常工作就是找个人山人海的地方在马路边一跪，脖子上挂个纸牌，地上写几行字，摆个搪瓷缸子装灾区失学儿童。再大些，她跟着京城的宋奔儿头混，做西单区“卷帘大将”，凡是商场超市门口有门帘的地方，谁也别和她走照面，人掀帘一过，必定就要破财！她失手被人抓到过一次，一次，就够了。那顿打挨的！一想起来就脊背发凉两腿哆嗦，做梦梦到，都会吓出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