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爱他们。
　　 他们不干涉她，只静静地躺在她的血液里，
　　 在她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题记。
　　 1、深冬。
　　 我对着计算机屏幕，脑子里没有什么实质内容，——我在翻牌。“空中接龙”常常是我百无聊赖之际最好的killingtime。屋子里除了计算机不大的“沙沙沙”的声音，再不听见旁的声音了，偶尔，倒是外边会传来一两声汽车的喇叭声。我想我近乎一只蛰伏的昆虫一样。抑或“宅”的人都这样？总之，我想我是合格的宅女一枚。
　　 “滴滴嘟嘟”，手机响了，我惊跳了一下，这么静悄悄的，突如其来的铃声响亮的有机跟诡异，攒了眉，拿起手机，——是我那个在家乡的姐姐。
　　 “她能有什么事？”微蹙着眉，手指头在键盘上移动，眼睛瞪圆了：“台湾的大伯找到了，可惜，人去世了，已经十三年了。”
　　 看着短短的一行字，有那么几秒钟，脑子里什么都没有。
　　 台湾的大伯？我父亲同父异母的哥哥？我父亲都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更何况比他更年长了近十岁的大哥？
　　 手机屏幕已经黑了。
　　 我依旧胡涂着。眼睛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好像一块弄污了的巨大的帕子，——国家这些年发展得太快了，却也付出了更沉重的代价，——清洁的环境再不看见了。尤其大都市，更是污染的一塌糊涂，有人这样调侃：“看看我们灰蓝色的晴朗的天空，整天呼吸着充斥了汽车尾气的空气依旧生龙活虎，啊！我们强大的肺脏！这是任何一个政府都做不到的，用这样的方式来强壮自己的公民。伟大啊！祖国！母亲！”
　　 我忽然感觉呼吸艰难。
　　
　　 2、民国。
　　 我的祖父堪称才子。自幼就聪颖过人，年纪轻轻就外出求学，毕业后回到家乡，做了一名教师。尽管依照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一房太太，婚后夫妻倒琴瑟两相合，让人看见了，不由得就会想起来这样的一句话：“只羡鸳鸯不羡仙”。可惜，不知道是不是三毛说的那句话：“男人是泥，女人是水。泥多了，水浊；水多了，泥稀；不多不少，捏成两个泥人——好一对神仙眷侣。这一类，因为难得，老天爷总想先收回一个，拿到掌心去看看，看神仙到底是什么样子。”我祖父的第一任太太婚后没有几年就过世了。失去爱妻，我祖父一度痛不欲生，抛下了年幼的儿子离家去了南洋，他以为家乡是伤心地，——处处都有伊人的影子，却处处不看见伊人。
　　 我的太祖父太祖母不容许自己的儿子这样荒唐，——哪里有死了太太就不要家的儿子！这是不孝不悌。况且，媳妇死了，可以续弦。老夫妇又为儿子定了一门亲。一封封家书飘洋过海的到了南洋，我祖父不得已回到了家乡，迎娶了自己的第二任太太，——我的祖母。尽管我祖母的父亲是前清的举人，又自己办了私塾，四邻八乡鼎鼎大名的私塾先生，他的这个女儿却大字识不得两箩筐。况且，我祖母尽管是江南女子，却没有几多江南女子的心灵手巧，反倒粗粗笨笨的，那个顶有名的刺绣于她更是不沾边儿，女红于她，纳鞋底子是她最拿手。旁的衣裤什么的，从来都要请了专业的裁缝的。我祖父，一介书生，满脑子的“才子佳人”，怎么会欢喜这样的妻？尽管心里不喜，日子却一日日过了下去。
　　 春去秋来，我祖母倒也为我祖父生了几个儿子。可能，自己的孩子就够多了吧？我祖母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前妻的儿子，况且，我总觉得女人总会对了自己男人前边的女人有一些嫉妒、醋意的，又听闻曾经他们是那么的好，怎么会心里不针扎一样？我可怜的大伯就跟了老祖母日日过了日子了。
　　 再后来，我的姑祖母因嫁了国民党的一个空军少将，战事需要，要跟着夫君入川，老祖母想想，将孙子托付给了女儿。就这样，我的大伯在姑爹的安排下，进入了国民党的航空学校，从此便成了黄鹤楼飞走的那一只黄鹤了。只在后来，我偶尔会从我祖母的口中听见一两句，也不过淡淡的声口：“不知道还活不活着？这么多年，一点点消息都不听见。”我父亲也只记得这一个大哥哥很内向，不爱说话，末了他总结一句：“他妈妈去世的早，他自然就比别的孩子内向，不那么热情。”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两个母亲的缘故，我父亲他们兄弟几个也并不与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有多么亲热，反正，他们是生疏的，至少，听他们说起来的声口我这样想。
　　 我很为我可怜的大伯难过。
　　
　　 3、五十年代。
　　 我想我的祖父一定是一个用情极深的男人。他将一生的爱情都给了他的第一任太太，到了我祖母，不过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是“父母大人的礼物”，不得不收的。尽管也生了几个儿子，也尽了父亲的责任，到底不彻底，父爱，似乎并不如山。这，或者也是我父亲他们几个对我祖父最不满意的地方，——既然生了我们，却为何不负责任？他们将所有的怨气都给了他。
　　 也怨不得他的呀。我这样以为。
　　 当初，我祖父在一间师范学校做教员，民国时非常注重教育，教员的薪水一般是比较高的，我祖父有才，兼了两门课程，薪水自然比其他同事多出一倍，且他从来都是发了薪就将钱袋子丢给太太的。只是我祖母并不擅长理家，过来过去的，竟然银行里没有一点儿存款。我祖父益发不快，却依旧不言不语，不过却渐渐的生了恶习出来，——打麻将。人人都知道的，打麻将哪里有不赌博的？我祖父依仗着高薪水，常常豪赌。我父亲至今还记得去到了我祖父的同事家里找他的父亲回家，站在麻将桌跟前看着因赌博红了眼睛的父亲，心里一阵阵巨浪似的悲哀，从此恨死了麻将了，视打麻将为人世间最大的恶行之一。
　　 我不知道我祖父是否真的嗜赌，我宁愿认为他不过是为了躲着我祖母才流连忘返于麻将桌的。可我的父亲曾很是愤愤地跟我说：“当初你爷爷要是有一点点责任心，我们家也不至于如此！都是他！”
　　 上世纪50年代，一夜之间，我祖父竟突然成了潜伏在大陆的“国民党中统特务”了。多么多么的严重！一个霎眼睛的功夫，就落进了冰冷的地狱一般。我祖父下了大狱，接受人民政府最严厉最苛刻的审判；而我的祖母则带着老祖母和几个儿子颠沛流离——家里竟没有置下来一间半舍的。我真不知道，当初我祖父挣那么多钱，且都交给了我祖母来理家的，她为何不买了一套房子？国人不都讲：“安身立命”的么？“安身”，我的理解就是要有自己的房屋。我祖母果然不能够被称为是称职的妻子。
　　 我的祖父最终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判了很多年的刑，被流放了，后来，客死在流放地，草草掩埋了，到如今，竟连个坟头都不找见了。可怜了曾经那么清俊的一个才子了。尽管文革结束后，我的一生胆小谨慎的父亲奔走各方政府，终于为其平了反、恢复了名誉，摘去了“历史反革命”的可怕大帽子，他终究自己不听见不看见了。
　　 我祖母倒很高寿，尽管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我想，或者女人比男人更具有韧性？所以，常常面对着苦难的时候，女人更能够应对？就是可怜了我父亲他们兄弟几个了，受了我祖父的牵累，原本应该很好的人生一个个并不那么如意，尽管他们个个都聪颖过人，除了我父亲坚持要读书并念了大学，其他的都中途辍了学，我最小的叔叔甚至在最偏远的农村一待就是二十多年，最后客死他乡，让人不由得想起来就潸然泪下。
　　
　　 4、……
　　 我父亲老了，身体不好。不知道是不是接近人生的终点了，要将自己的一生理一理，那个久违的大哥就从尘封了太久的堆满了灰尘的杂乱过往当中被翻了出来，可是，过去了这么久？他去到了哪里？当年国民党撤退，很多很多人跟到了台湾，又离开了台湾，去到了国外。就好像我的姑祖一家，先撤退到了台湾，后来又举家移民米国。80年代初，也跟我父亲通了信，对她惟一的弟弟的不幸除了一声叹息亦不能再有旁的了。我父亲曾经也有过一闪念的要去找一找这个哥哥的，终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没有行动。如今，找到了，得到的消息却是早已经就驾鹤西去了。怎不令人心伤？
　　 我不敢给父亲去电话。问什么呢？就好像那些提问不长大脑的记者？说几句诸如“难不难过”、“后不后悔不早一些去找他”这样愚蠢的话？
　　 我也不愿意去揣测我父亲的心理，不过我总想，他一定是五味杂陈的，一定。
　　
　　 我看着窗外，灰蓝色的天空，很浑浊。我此刻的心底，隐隐的，突然想起来李后主的那一阙词：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
　　 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