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胎记
【一】
嫣嫣在店堂门口,坐坐站站,手不由自主地掐着裙带子,望着远处楼顶上的太阳,眉梢跳跳地想着心事,想着那个刚刚离去的男人。直到那男人的背影消失,她才收回目光。
这于嫣嫣来说是从没有过的。惯常是任何男人只要下了那床出了这门,她就当不认识,即便在街上碰到也当没看见,就是再来也决不提起前回的话,似乎过去的就不再存在了,更不必说有丝毫留恋。可今天不知怎么了,那男人离去好一会,她还在想,怕怕地想。为了不想,她就掐身上裙带子,望那就要滚下楼顶的太阳。
那裙子很时尚,遮掩了她的风尘和沧桑,衬托出一副青春阳光的脸蛋儿。那太阳有些老,老出一片混黄。那门口爬一条宽阔的公路,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街面,人来车往,灌满着热闹与繁华。她收回目光,又想那男人。
那个男人仅仅来过两次。第一次什么也没做,只是说了些话,然后一个人在房间里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就不声不响地走了。今天是第二次,与第一次相隔十几天了吧,没想到他一进门嫣嫣心里就有些波动。说着话,上着楼,进了房间,嫣嫣竟又微微激动起来。
这对嫣嫣来说更是从没有过的。嫣嫣经过的男人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数了,都是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心里没有任何波动,更不必说激动。干这行,如果见了男人心里就波动就激动,那就等于把自己的心毁了,最终可能把人也毁了。可那个男人总像在哪里见过,他一来她就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心里就不由自己地波动甚至激动。那男人离开时她有一句话到了嘴边:“什么时候还来么?”可是缩回去了。
她掏出手机,摁出那那男人号码,想了想又马上按去了。那人刚走一会,怎么好打他电话呢?
【二】
他第一次来是一天午后。没客人,嫣嫣就端把小椅子坐在门口,织一件似乎永远也织不完的毛衣。初冬的太阳软软柔柔地照着,绿化带上的风景树轻轻的晃着枝叶。她心也晃着,也冷着,没感到一丝暖意。街上还是那样的人来人往,可这小店的生意却像冬天的树林一日不如一日地冷落。但她并不为此担心,反而有点暗暗高兴。因为她常常想着将来,想着总有一天摆脱现在这种日子。现在这种日子虽然很来钱,但总被痛苦笼罩着。身子不属自己,痛恨生出痛苦,打发着太阳与月亮。于是痛苦助长着痛恨,在心里越长越大,越长越老。
她痛恨男人,是三年多前那个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夜晚开始的。从那以后,尽管是男人们的钱养着她,但对男人的痛恨依然一天天地长。因为那双狗眼一样发光的萝卜花眼总像魔鬼一样跟着她,时不时在她脑海里出现。
这时,忽从绿化带旁边冒出一个男人,歪歪倒倒地来到她跟前,轮着眼望了望门头上“春睡美旅馆”招牌,又朝店堂里望了望,看也不看她人,就问:“可不可以给个地方休息一下?”她也不看他,只笑着说:“行呀,可要收钱的。”
“我知道。”声音很小。说着就歪进了店堂,身子轻轻地落到没有坐垫的硬木沙发上。
她继续笑着。那笑活鲜鲜的,给人的感觉就像一股轻风在心头拂过。尽管那笑大都是装出来的,但装出来的也那么鲜活,那么可人。当初,就是因为这笑吸引了城里一个做房地产生意的半老男人,那男人资产几千万当然不在乎钱,加上各种手段,连骗带逼地夺去了她的处女之宝就再也见不到人了,不久她便做了眼下的行当。那笑,自然吸引了那些第三只脚随时发壮而东张西望的男人。可一上床那笑就没了,故事也就生硬了。因为在床上,她身子可以让那第三只脚随便进,也可以随便用劲搓揉,但就是不许随便看,尤其腋下那个胎记,你就是长得貌似潘安,就是腰包胀得要破,也决不让看。
男人在女人身上故事生硬,又不让随便看,自然就不爽不痛快不尽兴。这是个笑贫不笑娼的年代,街上这种小店彼彼皆是,而她所在的这片地方因为连着火车站汽车站人流量大,整条街都是这种店,店里都养着一两个女孩供男人们搓揉享受,这次在她这里搓揉享受不爽不痛快不尽兴,自然不会再次光顾。少有回头客,生意自然就不好。嫣嫣不在乎生意好与不好,而在于守住心里那一小块地方。
【三】
那个坐在沙发上的男人是今天第二个客人,喝了酒,而且像是醉了。嫣嫣惯常不做喝了酒的客人生意。因为喝了酒的男人总是耍酒疯乱动手脚,往往在身上拼死拼命那东西还像浸水的油条,走时还用着理由不买单,就是买单也骂骂咧咧。但为了吃饭过日子,生意还得做,进了门生意不做,老板会骂人的。
眼前这个男人虽有点老相但样子还斯文,进门也没再说什么,眼睛也不四处乱看,只是不时抚着额头看看手机手表,不像会耍酒疯的样子。直到这时,嫣嫣还没有认真打量这男人,只是当他从绿化带旁边冒出来时随便瞥了一眼。嫣嫣相信自己的眼力,瞥了一眼就知道他是个什么类型的人,他的职业,他的身份,甚至他那第三只脚什么样儿,都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她拿定这男人是个上班族,袋里并没多少钱,但从那脸相看又是个很爽快甚至有点豪气的人。他并非衣冠楚楚,但穿戴整洁,头发一丝不乱。她想,这是个十分挑剔十分讲究的主儿。
于是她眼望着门外问:“你就在沙发上休息么?”
“你开旅馆没有床吗?我想到床上躺一会。”
声音依旧很小,说着就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红票,“这够不够?我可要休息一两个小时。”
“光休息一下要不了这么多的,随你给吧。”
钱当然要,但嫣嫣给自己定了条死原则,那就是钱按规矩收,决不多要或乱要,也决不对任何客人来真的动感情。凡是进这种店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多要乱要了,人家会以为有某种意思而被拿捏了。干这行怕就怕被客人拿捏了。来真的动感情那会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
可那男人摇摇晃晃站起身,把钱伸到她面前,“随我给?就这么多吧!”
“那等你走时再找给你。”于是就领他上楼开了一间房。
【四】
房间摆设很简单,但很干净很整洁,雪白的被条折叠着,床头柜上一尘不染。那男人眼晃了晃,说:“呵呵,不错嘛,蛮卫生的。”
嫣嫣说:“开旅馆不卫生行么?天天有客人的。”
那男人淡笑笑,却说:“我那些狗日的朋友们死命灌我,他们还在那儿喝,我是偷跑出来的,包和茶杯都没拿,能给点水喝喝吗?”
嫣嫣暗自发笑,觉得这男人是装醉,是乘着酒兴躲开朋友出来寻花问柳的。要是真的躲酒,怎么不回家而往这种店里跑呢?如今不说大人,就连稍稍懂事的小孩都知道这种店是干什么的,他会不知道么?于是藏住笑说:“要喝水可以呀,我就去拿。你真的只休息一下么?不想……那钱够的。”
那男人依旧小着声,说:“你以为我想什么?”接着稍稍大起声来,“我真的只想休息一会。不过老实跟你说,我知道你这店是干什么的,也知道你这样女孩干这个都是有原因有苦衷的,都是为了生存生活,非常不容易的。我也不是正人君子,也不是坐怀不乱,大凡一般男人不可能坐怀不乱,何况在你这种店里。可我真是喝多了,喝醉了,不忍心……”
嫣嫣心里似乎有个东西抖了一下,说:“么话呢?不忍心?”
“呵呵,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没听说过酒后乱性吗?你这么年轻漂亮,我怕到时……”说着便又变换话题,“就在前面的龙山大酒店喝的。喝成这样我又不敢回家,出门望见你这店门口坐着人就跑来了。”
嫣嫣笑了,就说:“喝醉了酒怎么不敢回家呢?”
“我那老婆是有名的河东狮吼,看我喝成这样肯定要兴师问罪的。”
她又笑了,笑得很鲜活,“呀!你这样人还怕老婆?”
说完这话嫣嫣很后悔。她不明白自己怎么笑了,怎么和他这么说话,还用心听他说那么多。惯常,客人一旦上了床,她只说那么三两句话:“你可要带套的。”“我可不脱光的。”“不想做现在可以走,不要你钱。”说话时她就把解衣的手停在腰间,胸前窝着的两只小白兔像在悄悄拱动。往往这时候客人那第三只脚已经威壮如牛,顾不上计较了。当然也有少数客人听她那么一说,马上起身,穿衣就走,出门时骂骂咧咧:“你一卖逼的还那么多讲究,这满街都是逼,老子非要操你?”
这种畜牲般的男人叫骂,让她愤怒让她痛苦,愤怒痛苦得心滴血。但为了生着活着,她只能忍受。
嫣嫣靠在门边,打量坐在床边的男人,见他靠在床头,像是睡着了。看来这男人不是伪装的,说的也都是真话。她走上前去扯过被子轻轻给他盖上。忽然他觉得这男人有点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就也没多想,就下楼泡了杯茶拎了瓶水上来,那男人却呼声如雷。
【五】
嫣嫣便又坐到门口,不由自己地想着楼上那男人。越想越觉得那男人面熟,但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又想,龙山大酒店旁边有好几家小旅馆,为什么偏偏跑到我这店来呢?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还不见那男人下楼。嫣嫣有些急了,就上去看了看,门依旧关着,呼噜声依旧在响。她下楼来,就见一胖子昂着脸问有小妹敲背吗?嫣嫣说有,就带着上楼,当打开另一间房时那胖子问你这敲背多少钱?敲到位六十块差不多吧?嫣嫣顿时后悔了,后悔接这个客。对面房间里还睡着个男人,要是胖子弄出什么响动怎么好呢?一般干这行的都不顾忌这些,可嫣嫣就是顾忌。尽管男人没一个好东西,脱了衣服赤条条的在床上一个味道一样德性,但毕竟是男人,自己不能让他们看得太贱了。于是对胖子说,要做就快点,对面房里有客人休息。
于是很快完事,那胖子还在咕咕叽叽地穿衣她就打开门,一望对面门开着,过去一看,人去床空,但那被条还是原样叠着。她心一沉,同时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像是不小心丢掉了一样东西。
这是怎么了呢?她在心里问自己。
他给一百元钱,在这里休息了那么长时间,走了,与自己无关了,还想什么呢?她又问自己。她想,她会忘记的,明天就会忘记。
自从开始干上这行,嫣嫣就强迫自己学会忘记,今天忘记昨天,明天忘记今天。忘记过去了的一切,尤其是男人。经过的男人太多,不忘记就可能给自己带来痛苦甚至灾难。但她也知道,做人,尤其做她这行的女人,忘记是不可能的。过去的人过去的事,过去的痛苦,都深深刻在脑底,白天忘记,却总在深夜的梦中出现,人被惊醒,事便记起。第一次的那个半老男人,她并没看清模样,只记得一双萝卜花眼在自己身上疯狂搓揉践踏时像狗眼似的发光,哼哼喘息。那晚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房间里灯光像是有意昏暗。那双尤为发亮的狗眼在自己身上游走,却没发现腋下那个胎记。要是发现了自己会永远缠住他不放,或者去死。
那年,她刚满十七岁,花一样的年纪。她十五岁歇学就被堂姐带到县城一家大酒店打工。临行时白发苍苍的奶奶紧紧拉着她的手说:“嫣儿啊,你孝顺懂事,家里不是实在办法也不会让你歇学,也舍不得要你出门做事啊!奶奶交代你一句话你千万记着,你长得有模有样,过两年会更出挑,不管走到哪里,穷也好富也罢,你身上那个胎记千万别让别的男人看到。要晓得那胎记是观音老母送的,看到那胎记的男人必是你这辈子唯一的男人。那男人会给你带来福气,是你终身依靠,千万记住啊嫣儿,千万记住啊!
那话奶奶不知说过多少遍了,嫣嫣不信,就问妈妈。妈妈说,那是千真万确的。在你落地之前奶奶说你腋下有块胎记,说是观音老母托梦给奶奶说,那胎记带着福也带着祸,只能让你唯一伴你一生的男人看到,让别的男人看到就是祸。刚一出肚皮妈妈就让接生婆抱给她看,果然腋下有块胎记,粉红的,小小的,鲜活鲜活……
临出门又听奶奶这么说,嫣嫣眼泪就出来了。嫣嫣说:“放心吧奶奶,我记住了!”
嫣嫣不说谎,说记住了就真记住了,而且记得很牢。
【六】
那男人第二次来的时候嫣嫣正坐在店堂里发闷发烦,眼角瞟到他进门就故意车过脸去。他腋下夹着个包,手里拿着个手机,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头发小声问:“还记得我吗?”
嫣嫣便站起身,脸上活出一个淡笑,说:“来来往往的都是两只脚的人,我记得谁是谁呀?不记得了。”
“呵呵,是吗?闲的慌吧烦吧?”那男人带一身酒气,说着就拿起她刚放下的一张旧报纸搧了搧沙发坐下去。这时手机响了,他接了就说:“我喝多了,下午就不去了,你们几个去一下吧,今天周末呢!”
嫣嫣就说:“你要敲背吧?看样子你又喝了酒,我可不……”
那男人顿时用眼逼着她,说:“我说要敲背吗?不记得我说过喝多了酒不忍心吗?酒后乱性,乱起来会叫人受不了懂吗?”
那眼逼得嫣嫣脸蛋儿绯红,心里扑扑通通地跳。
“那个你……想干什么呢?还是到床上休息一下?”
“不可以吗?那个你?我叫那个你是吧?”那男人笑出一脸英气,便拉开包拉链。
嫣嫣忙说不用,上次的还没找给你呢!
“你不是说不记得了吗?我可记得那张床,很舒服的。还在那儿睡可以吗?”
嫣嫣鲜活地笑说:“可以呀,那就上去吧。”说着便拿一纸杯拎起一瓶水上楼。
走在楼梯上,嫣嫣心里就一波连着一波动起来。那男人跟在后面说:“这不会耽误你生意吧?”她想也没想,就说出了对谁都没说过的心里话:“我是可做可不做,看不上眼的决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