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泣 血 杜 鹃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的季节,乡村的田野间,再次响起杜鹃鸟清亮而焦躁的啼鸣:“哥哥、哥哥!哥哥、哥哥!”。在黄阳司镇一带,一个弟弟化作杜鹃寻找哥哥的故事广为流传。随着岁月的流逝,这个故事渐渐地要归入“古老”的时候,一个电话打断了这种归属。
电话是镇长王文华打来的,接电话的是镇中学校长魏喜善。王镇长说:“区‘台办’接待了一个叫魏长明的台湾老人。据老人说,他老家在黄阳司镇八亩丘村。在那里,他有一个哥哥叫魏孝全,已经去世六十五年了。魏长明对哥哥感情深厚,想在有生之年拜祭一下哥哥的在天之灵。他哥哥去世时还没有娶亲,肯定没有后人,也不知道还有哪些亲人,希望有关部门帮忙打听打听,并动员老家的人们帮他寻到哥哥的墓地——如果他哥哥还有坟墓的话。”
王镇长一通告白把魏校长听得一愣一愣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王镇长说:“你不是八亩丘的吗?那里的情况你应该清楚,这件事就交给你吧!”
王镇长撂了挑子,魏校长才反应过来。这件事来得过于突然,扰乱了他平日的好口才,结结巴巴半天才说:“那……那怎么可能呢?魏孝全是我老子,我老子就叫魏孝全,但他是零二年才去世的;我是有一个叔叔,不过,他十多岁就死了,到现在已经六十多年了!”
“啊!”王镇长也吃了一惊,他停了停,说,“世事如云,六十多年前的事谁说得准?万一你那叔叔没死呢?哦!他叫什么名字?”
这一问提醒了魏校长,他从淡薄的记忆里仔细地搜寻,终于欣喜地说:“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听我父亲说,我叔叔是叫长明,难道他还在人世?”
王镇长说:“去会会他不就知道了吗?你赶快作好准备,我来车接你,我们马上去市里面!”
两人驱车三十公里赶到泉陵市南华大酒店,区台办的工作人员早就在门口等侯着。他们一同上楼,终于见到了魏长明老人。老人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区‘台办’的同志将双方相互介绍后,经过一番寒暄,老人沉入久远的记忆,讲出了一个令人震惊、让人心酸的故事。
民国一十八年(1929年)春,一个红火大太阳的好日子,八亩丘村一户自耕农家里,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吹吹打打,好不热闹,原来是户主魏昌福在续弦。女方是同村媒婆魏黄氏介绍的娘家侄女,叫黄玉秀,生得白嫩高挑,比男方小十二岁。成亲后,魏昌福对她爱如珍宝,百依百顺,从来不让她干一点儿粗活、重活。日子一长,黄玉秀自恃娇贵,占了上风,什么事都是她说了算。一年后,黄玉秀产下一个男婴,取名长明。长明的降生,对前妻生下的年仅三岁的儿子孝全来说不啻一个噩梦,从此他的厄运开始了。
魏昌福不但种田是把好手,木工活也很在行,经常在外面帮人打家具、做农具赚钱,在家的日子少,两个孩子由黄玉秀照看着。弟弟生出来了,继母就收去了对孝全假心假意的仁爱,经常骂着他去濯菜、扫地、洗尿布。稍微大一点,就包揽了家里砍柴,挑水、扯猪草的活计。偶有不从,抡起巴掌就打屁股。由于缺少母爱,常受凌辱,孝全的性格变得非常内向,但他很爱自己的弟弟,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总是让着弟弟。在他童年的成长过程中,一直默默地忍受着来自继母的喝斥,做好大人招呼的任何事情。尽管这样,仍不能减免继母对他的嫉恨,常常为点小事,招来一顿毒打,吓得不敢回家吃饭。有一次孝全给弟弟喂饭的时候,不小心摔破了一只碗,被黄玉秀举着一根柴棍追了两条田埂,晚上躲在一个堂伯家里不敢回去了。堂伯实在看不惯,喊起村中几个有威望的长者,一起到魏昌福家,把黄玉秀斥责了一顿,她才有所收敛。
岁月如棱,转眼间孩子大了。那年是一九四三年,孝全有十六岁了,魏昌福打算送他去读读书,多少认得两个字,遇事莫吃亏。黄玉秀说:“手掌手背都是肉,要送一起送!”魏昌福说:“我的意思是让长明也学着做做事,等一年再读也不迟。”黄玉秀一听,来了火,叫起来:“哪有这种怪事?让大的耍要小的做事?难道真的是小老婆生的儿子?”魏昌福怕她撒起泼来,连忙告饶似地说:“好!好!好!两个一起读!这下行了吧?”黄玉秀说:“两个孩子都去读书,你又长年在外面的日子多,家里的事我一个人做不来。眼下就要种豆子了,这样吧,在读书之前,山上那两亩旱土的豆子就让他们弟兄俩去种,种完了在地边搭个棚子守着,防止野鸡野兔扒了,等出了苗再回来,谁的先出苗谁就先回家!”
这一要求对两个分别只有十三、十六岁的半大孩子,未免过于苛刻。魏昌福刚想说什么,黄玉秀冷眼向他一扫,说:“严是爱纵是害,这是为他们好!”魏昌福就不敢吱声,挑着木工担子闷头闷脑地出门做活计去了。
黄玉秀从里屋拿出两个沉甸甸的布袋分别交给两个儿子,叮嘱道:“豆种和干粮都在里面了,孝全种上面那块大一点的地,长明种下面那块小一点的,两袋豆子是不同的品种,千万不要混起来了!”两个儿子齐声答应“晓得”,背上各自的袋子,腰上别把柴刀,扛着锄头,高高兴兴地上路了。
山路陡峭,曲折难行。走到半路,两人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正要休息,忽然看见前面有口好井,兄弟俩丢下包袱,跑过去,痛痛快快地喝了一顿。转来的时候,孝全说:“把你的包袱拿过来,我用锄头当扁担,两袋作一担挑起,你帮我拿柴刀就可以了。”说着就将两个包袱作一担挑起在前面走,长明背着锄头,拿着两把柴刀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长明觉得孝全挑的担子太重,追上来说:“哥,我也拿些东西吧!”孝全确实走得吃力,就放下担子,解开一个包袱,将里面的一包豆种拿出来交给长明:“你背这个吧,干粮我来挑;把柴刀给我。”
打点好,兄弟俩重新上路。好不容易走到了自家的土地前,打眼看去,黑油油的土地像发面一样暄——父亲早在去年冬天就已经翻耕好了。孝全高兴地说:“这么好的地,豆子肯定长得好!”农家子弟,对土地天生有一种亲切感。放下担子,孝全向手心吐泡唾沫,抡起柴刀就砍树枝搭棚子。这时,他才发现一个问题:两块土地并不在一起,上下相隔起码有两百米。这点距离,在平地也许不算什么,但在这里,林深树茂,站在两块地上相互望不见,搭一个棚子怎么防守得了那狡猾的野鸡野兔?如果搭两个,不但工程量大,而且把长明一个人放在下面不安全。思虑再三,孝全决定只搭一个棚子,就搭在长明这块土地边。兄弟俩忙碌半天,棚子终于搭好了,又在坡上挖口灶,生火烤东西吃。安排好了生活,开始种豆子。两人并没有按照娘要求的那样各种各的,而是先紧长明这边种,种好之后再到上面去种。这样忙了三天,总算种完了。
接下来的日子,兄弟俩在棚子里静静地守着,除了吃东西就是睡觉。这其实仅仅指长明,因为对孝全来说,不管白天黑夜,隔一会儿就要起身到上面那块地上去看看。日子一天天过去,渐渐地,孝全种的那块地上豆子开始出苗了,可下面这块地还没有动静。又是两天过去,孝全那块地上的豆子苗出齐了,长明的豆子还是没生。兄弟俩都焦急起来,扒开豆种一看,莫说出苗,连膨胀的迹象都没有,有的开始腐烂了。
孝全说:“恐怕是这块土地太干,如果下一场雨就好了。再等两天吧。”
长明说:“娘说了,谁的豆子先生出来谁就先回家,哥,你先回去吧!”
孝全笑道:“傻弟弟,我走了你一个人不怕?山上有老虎咧!”
第二天下午,孝全提把柴刀,照例到上面那块土地边转悠了一阵,慢慢地往下走。靠近草棚时,猛然听到野兽的吼叫声,抬头一望,那里的景象把他吓呆了:长明已经不在棚子里,爬在棚子旁边一棵碗口粗的树杈上,挥舞着柴刀哭喊着。在他的下面,一只金钱梅花豹张牙舞爪,怒吼着要往上面爬。
情况紧急,孝全没有多想,捡起一块大石头,狂吼一声:“打!”向豹子扔过去。那野物灵巧得很,身子一扭就避开了,调过头,向孝全奔来。孝全转身就跑,边跑边对长明喊:“快回去喊大人来!”
长明从树上溜下来,一路哭着往山下跑了。
孝全没跑多远,就被那只豹子追上了。看看跑不脱,他忽然转身,双手举起柴刀,正好豹子扑过来,他身子一蹲,豹子从他的头顶上窜过去。它的腹下,被柴刀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水汩汩地流出来。野物负痛,发了狂,转过身,再次扑来,一口咬住孝全的一只胳膊。孝全忍着巨痛,另一只手挥起柴刀在豹子身上没命地乱砍。豹子一开始就受了致命的一伤,渐渐地就不行了。孝全也昏死过去,和豹子一起倒在血泊之中。
当长明和十多个扛着鸟铳,拿着梭镖的村民赶到时,只发现那只血糊糊的死豹子,不见孝全的踪影。大伙分头满山上找了半天,仍旧没有找着。看看天色已晚,大伙想要放弃,长明一头跪在为头的长者脚下,哭喊道:“我哥没死,再找找吧,再找找吧!”长者扶起长明,含着热泪说:“孩子,你的心意大伙都明白,孝全是个多好的孩子啊!谁不想救下他?你看,这只豹子是只母的,肯定还有一只公的,孝全一定是被那只公的吃掉了!”
听了这话,长明哭得更加伤心,死命不肯回去。天渐渐黑下来,再不走就看不见下山的路了,长者叫一个壮实的小伙子背起长明,一伙人踏着暮色下山去。
吃晚饭的时候,在别村做工的魏昌福匆匆赶了回来。他弄清了事情的经过,默默地搬条凳子坐在门前的土坪上,空洞的眼神望着屋前田野的夜空,好半天,终于哀号出来:“我那苦命的儿啊!”
这天,黄玉秀做事却非常地勤快。她特意敲了几个荷包蛋,又炒了一碗过冬的腊肉,轻言细语地喊丈夫吃饭。魏昌福只管自己哀嚎不理她,她自觉没趣,折回里屋去安慰伏在床上哭泣的儿子,叫他起来吃饭。长明忽然爬起来,泪眼闪着光,盯着他娘问:“我那豆子为什么不生?”
黄玉秀大吃一惊,脱口而出:“怎么会是你的?”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忙说:“怎么会呢?”长明恨恨地说:“我悄悄地剜出豆种尝了尝,香香的,嚼着面面的,明明是炒熟了嘛!”黄玉秀脸色煞白,忙伸手去捂儿子的嘴。长明晃着膀子挣脱,继续嚷道:“在路上吃水的时候,哥哥见我背不起,把我的包袱拿去作一担挑起,后来我看他太累,又要了一袋豆子背着,肯定是那时候搞错了。原来你把哥哥那袋豆子炒熟了,又命令我们豆子生出来才能回——你是早就安了坏心,要害死哥哥呀!”
儿子的大嗓音把黄玉秀吓得筛糠一般抖起来,惊惶失措地跪在儿子的床前,低声哀求道:“千万莫嚷了,我的小祖宗爷!我怎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想想,要是你哥哥在,他又是长子,将来分家产,你连一半都分不到。你老子年纪又大,如果哪天他死了,我们俩娘儿就要受孤凄了!你现在是在龙背上跳着的,哪里晓得这些厉害!”
长明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气坏了,一蹦子从床上跳下来,指着仍然跪着的黄玉秀:“你这个坏女人,心太毒了,你不是我的娘!哥哥是为了救我才失踪的,我要去找哥哥,我死也要把哥哥找回来!”长明哭喊着夺门而出,向通往山上的小路跑了,消失在黑暗中。这一去,他再也没有回来。
“长明,莫——”沉浸在丧子的哀伤中不能自拔的魏昌福看见小儿子朝山上跑了,急得站起来就追,刚追了两步,被一块石头绊倒在地,跌得头破血流,加上急火攻心,竟昏过去了。
黄玉秀从屋里奔出来,见儿子走了,丈夫也倒在地上,嚎叫一声:“都是我的错呀!”一头撞在门前的石柱上,立刻血浆并流,慢慢地倒了。魏昌福醒过来时,已是深夜,村邻们已将黄玉秀的尸体抬到门板上,只等他醒来安排入材。当他知道老婆也死了,“啊”地大叫一声,再度昏死过去。
从此以后,魏昌福疯了,呆呆地坐在门前傻傻地笑。一天,一只杜鹃啼号着从他的头顶上飞过,他忽然精神一振,眼放神光,追赶着喊道:“是长明,是长明!他在喊哥哥咧!”一个趑趄,摔倒在一口水塘里淹死了。一个能干的木匠,只因娶错了一门亲,不但失去了两个儿子,自己也带着一身好手艺去了。
以上情节,是由魏长明老人口述和当地广为流传的“泣血杜鹃”的故事综合的结果。后来的事情,听了老人的补充才解开多年的谜团。原来,那天长明摸黑爬上山,疲惫已极,倒在地头的草棚里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爬起来满山里去找,仍然没有找到哥哥。下午,他翻过山脊,找到一户人家门前,终因又累又饿,昏过去。等他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那户人家的床上。那是两个善良的老人,无儿无女,有意收留长明,见长明不愿回去,就认他作了儿子。第二年,日本鬼子打过来,他随老人逃难,走散了,流落外地,给人打长工。四七年,被国民党抓壮丁当了兵。打过两次仗,命大,没死。后来就随溃败的国民党去了台湾。
在台湾,长明历尽艰辛,白手起家,办起了厂子,创建了公司,生意越作越大。现在,他把事业交给两个儿子打理,自己退下来了,埋藏心底的对哥哥的怀念却越发强烈起来。没有找到哥哥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他不愿带着这种遗憾死去,于是就有了这一趟寻亲之旅。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孝全也没有死,在长明和村民们赶来之前,他被山那边一个猎户打猎路过时发现,救了回去。孝全在猎户家养好了伤,回到家里,才知道父母已经双亡。他披麻戴孝,祭奠了父母的亡灵,接过父亲留下的家业,晃着一只伤残的膀子,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事情总算弄明白了。魏长明老人深有感触地说:“我哥哥是个大好人呀,我现在有这么一个出息的侄儿子,是老天爷对我哥善德的回报啊!”
一行人驱车回到八亩丘,村口早已聚满了乡邻。车子一到,几挂鞭炮同时点燃,乡亲们用传统的方式和特有的热情欢迎这位已经神话化了的远客归来。
站在自己儿时生活过的土地上,苍海桑田,老人感慨万千。吃百家饭,道众家长,同时也拜祭了祖宗故亲。当拜祭到哥哥孝全的墓前时,老人泪如泉涌,失声痛哭:“哥哥呀,我想你想得好苦啊!”魏喜善扶起老人,指着一块几乎已成平地的墓堆说:“那儿就是您娘。”不料老人扭过头去,冷着脸说:“我没有娘!”
众人都沉默了。魏喜善说:“叔叔,您的心情我们能够理解。这个事情依侄儿子的理解应该是这样的:我奶奶当初的动机是不好,甚至可以说很坏。但后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远比她想象的或者说她期待的要严重得多。她其实是脆弱的,她不能承受那种毁灭性灾难的打击,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她后悔了。她在一瞬间选择了用生命赎罪的方式表示自己的忏悔。这么多年过去了,一个忏悔的灵魂经过时间的洗礼,会显出心底的善良。叔叔,原谅我奶奶,给她烧柱香吧!”
老人犹豫半晌,说:“侄儿子,你说得在理,我听你的。”他燃上柱香,跪倒在墓地下,拜了三拜,用满含悲伤的声音念叨道:“娘!今天,儿子给您磕头来了。我没有死,我回来了,您不用牵挂了,也不用自责了,您好好地照顾我爸,儿子祝您们在另一个世界里过得好——”那苍老的声音,那拖得长长的尾声,令在场的人无不嘘唏。
山上又传来杜鹃鸟的叫声。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跑过来拉着老人的手说:“长明爷爷,是您在叫哥哥咧!”老人在众人的掺扶下站起来,爱怜地抚摸着小男孩的脑袋,笑着说:“哥哥找到了,长明爷爷不叫了。那是布谷鸟,叫‘快插快割’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