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卖柴高中生

　　唐氏得了腿病，俗称“巴骨油”，左大腿根部脓眼如烂泉，起床后整天垫坐在火垄坑边，不时的呻吟声给古家蒙上了一层阴影。唐氏大小便靠人背进背出。小古华说：“妈，我来背您试试看！”一试之下，竟然背得动母亲，小古华高兴地叫道：“好哎好哎！”可见唐氏己病瘦如柴了。
　　这个星期天，小古华去洞沟河钓鱼，给母亲改善营养。洞沟河是楮河那边又一条并不太小的河，好钓一些。楮河边打鱼人多，张张渔网常常撒来晚霞，迎来星星。不过，成年后的古华有时想起小时候钓鱼之事很后悔，早知道钓魚是杀生的罪因，断然不会抄起钓魚杆的。但儿时无知于此啊，未闻得半点善知识。唐氏喝着猪油鱼汤很是欣慰，很想叫小古华也喝一点，但古华自幼吃不得肉类，沾则浑身发“风蛋”，奇痒难忍，每逢过年，家人只得用漆油为小古华煮一碗豆腐，算是过年。
　　“哎，这个老幺不晓得是个啥子命啰！”唐氏叹道。
　　下大雪了！好大一场大雪，大山顷刻间白了头，雪片漫天盖地，前仆后继，下得寒鸦拣枝无栖处，麂子寻窝没走踪。下雪天生产队无法劳动，九娃子就被古家请去编竹蓆。九娃子是王春福的大儿子，穿的一件绒衣已烂，还是公家的救济衣裳。他身边铲来一堆红火炭，不时烘烘手。冷反倒使人精神，九娃子一边工作一边哼歌：”梁山伯呀祝英台，同学三载……”
　　傍晚大雪住了，夜晚大山睡了，睡在灰茫茫雪野。大山中的各家各户上床前把燃火封住，翌日起床掏开，就是火种。
　　翌日晨早，六连子拿着个破碗来到古家引火种，他是九娃子的弟弟。
　　“火又熄了？”九娃子歪着脖子问。
　　六连子嗲声嗲气地说：“又没封住哎！”他夹着火垄里的红火碳，一边打招呼问：“表婆哇，你病好些了没有？“唐氏还未起床，答道：“劳慰你问啰，我这病咋得好啊。你们也是噢，放勤快些嘛，才有饭吃。”
　　古菊已出嫁到大市川，唐氏倍感人生苍凉，六连子的问候勾起了她的伤感，对古玉春说：“把木头（棺材）趁早给我割起，免得到时来不及。“人生的成熟，对于死，她到看得开，没有恐惧感。
　　古玉春就请来翟木匠做棺材。第三天傍晚棺材合垄时，翟木匠大斧一敲，咦的一声，已有预知，完工就执意要赶夜路回家，不愿再多呆片刻。
　　这夜，唐氏给儿女们一一“封赠好话”。
　　说来那么蹊跷，棺材傍晚合垄，唐氏半夜就过世了，倒床整三年多。那个翟木匠有预测，棺材赶制得好及时!唐氏没有立死的任何反常现象，却似就欠一口棺材，冥冥中有因果定数。
　　唐氏入土的当天，古发就得了病，不过七天，睾丸穿眼流脓，住进了麻柳滩卫生院。
　　古家霉运降临，往年桃李果实压断树枝，狗也是些骠悍的狗，夜晚撵麂子一撵就是三里开外，一场架打下来，远近的草狗都成了古家骚狗的三宫六院，如今狗也是些胆小夹尾巴侏儒狗了，桃李也结不成器，大都夭落。
　　高中班上，同学都穿时兴的两个兜的裤子了，古华穿的还是传统大裤腰裤子。他已到了人生黄金年龄，饿痨贪吃，吃肉类过敏症竟不治而愈。小时候羸弱，这时如枯木返青，虽然个子矮，圆润的脸蛋白里透红，明净如水的眼睛，令人赏心悦目。
　　古发住院，无家人服侍，他还能自己做饭。这天中午，忽见古华到来，还带了个高中同学，名叫唐碧银。
　　古发见亲人到来，未曾开口，已泣不成声：“兄弟，我可能……活不久了，你还……来看我。”声调包含着对人生的眷恋与绝望。
　　这一声兄弟，叫得古华也鼻子发酸，古发是动了真情，需知，古家平日从没有过弟弟、妹妹这样亲切的称呼。古华说：“大哥，我买了四个碗儿糕，你吃。”古发说：“爹常没钱给你，你哪来的闲钱，还给我买吃的。”古华说：“我从学校回来，专门来看你，你好好将息，我还要回家，带同学耍。”
　　“兄弟，好好……读书“。古发说着又动了情，喉咙发硬，言不成声。
　　古华带同学唐碧银上山的这条路，那是儿时下山上学的路。兴许弟兄姊妹太多，兴许父母根本就没有“百姓爱幺儿”的概念，小古华这个老幺并未得到特殊的宠爱。自小学五年级开始，回到山上就自备柴火，背上米、油盐下山去学堂住学，自巳做饭，灶是几块石头垒成。
　　那一次背上生活下山路过温家，两条狗怀着对生人的排异天性扑来，小古华本能地用左手去挡，人类虽是智能动物也有不及动物的弱点，常人哪有狗的动作快？一条狗顺势咬住了他左手，咬穿了虎口。另一条狗扯翻了背篓。主人跑来赶开狗，赶紧赔不是，找土方包扎。
　　小古华本来怕狗，从此绕道而行，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狗。
　　路过温家，狗又叫了。古华说：“就是这家！”唐碧银拿上两块石头笑说道：“砸死它，我给你报仇！”
　　古华笑道：“那狗早就死了，此狗非彼狗了！”下意识看看左手虎口两面，如今早已没有了咬穿的痕迹。
　　古家坡下湾沟今日一派热火朝天景象，那是生产队在修造水平梯地，古华知道，这是响应毛主席号召“农学大寨”，减小山区坡地水土流失。
　　古华回到家，观望着那劳动场面，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在想，杨荣贵放电影的时候总要先放幻灯宣传片，那幻灯片上不是说“砌石坎梯地，确保质量”吗？怎么实际操作却大大走样了呢？你看他们专挑容易的肥地下手，用土块砌坎，这样省事，无需钢钎、炸药，有人一天就能刨出一个皮带式梯地，或断沟造田，原有的自然水沟都不要，漫说主动修排水沟？果真在与天斗，逆天而行。远远望去，确有“层层梯田满山坡”的壮观，却似儿童堆积木，冬春修成，当年夏天就过不了关，暴雨山洪如梳，顿时面目全非，反倒对肥沃土地是一种破坏。工分挣得多，粮食又靠什么取得？
　　古华忍不住扯起嗓子喊：“你们搞那活路啊，敷衍了事，把哪个整到了嘛？你们哪是在学大寨嘛！“
　　队长听到古华喊声，大声说：“娃儿哎，你胆子好大哟，我们就不敢说哇，上头要我们完成多少多少亩，完不成要挨整呢！“
　　事实正如古华所预见，不到两年，山河的豆腐渣梯地工程就荡然无存。
　　他还能说什么呢？他用未涉世的心灵去看待成年社会，希望社会如课本上说的一样真实。
　　回校后，古华在悄悄地在写稿，他要向报纸反映农业学大寨弄虚作假问题。据说投稿要把信封剪个三角口。稿件寄出，泥牛入海……
　　那古华后来才能反刍知味的粗犷时代，媒体怎么可能暴露阳光下的阴暗面呢？没有惹火烧身就是幸运的了。
　　每周，古华要六角五分钱交伙食费，家里常常拿不出，父亲本也有些吝啬。古华幸得区广播站年轻职工陈忠德爱待，有时，就邀他去给区广播站砸煤块，挣两元钱；有时，古华回大队加工厂借钱。
　　三个月后，古华的大哥古发死了，活了三十六岁。
　　又一个周末，古华回到家，父亲又没有钱给他。
　　古华只好又上路返校。他出门下坡边走边哭，不断地揩泪水，虚一脚实一脚行走在下山的小路上，茫然无措，但还是向前走，心中没有退学的概念。上学对他来说，那似乎是一种必然。
　　周末，古华去了庙旗沟四姐绿儿的婆家，那里距隆兴中学只有二十里，比回三垭山近十多里路程。绿儿已有一子一女。
　　“四姐，”古华说，“爹没钱给我，你这里近些，我上坡砍捆柴背回学校去卖，这周的伙食费就差不多了。”绿儿不忍心弟弟吃苦，说：“别去，明天你扛根现成的大棒子回学校就行了，院坝那柴堆上有。”
　　翌日，古华扛上大木棒，走走歇歇，看看到学校了，放下木棒，走进楮河里，双脚站在水里凉快凉快。
　　古华回校躺下了，忽冷忽热就得了急病，大概是在河里急了热汗脚，学校赶紧请医生，通知家长。
　　三天后，古华病好转。大木棒过秤，炊事员连连啧舌：“好家伙，一百二十五斤半，五厘钱一斤，够付药费了吧？”古华笑笑：“我本来想挣这周的伙食费，结果不够医药费，好在爹来了。”
　　“听说你家很困难，是吗？”文教专干旭喜冲问，他很爱古华，常去高中班教室与古华逗趣。古华不吱声，只是腼腆地笑笑。
　　旭喜冲说：“我借给你十五元。”
　　十五元？这时代可不是个小数目，古华谢受了。
　　这笔钱何时还，还不还？彼此都未明言，交给了岁月。也许，旭喜冲心中有数？
　　一九七三年底，隆兴区开天辟地以来的首届高中生毕业了……
　　三垭山上，古华重操旧业——当放牛娃，不过他不爱在沟沟湾湾放牧，觉得压抑，他喜欢放牧山梁，觉得敝扬，视野宽阔。但大坪是没去过了。不时眺望山河凝思，掷石片玩耍。
　　除了放牛羊,古华也不时去社里劳动。这届开天辟地以来大山区的首届高中生，吃的公粮，下届就无此待遇了。之所以享受公粮待遇，是因为山区缺乏文化人，政府有意培养工作人才，但是否被用，还得凭各人机遇。五个麻柳滩公社毕业生立即被政府招安，古华还无动静，古玉春为此老大不悦，常给古华脸色看。古华呢？思想还十分幼稚，命运二字不知道，爱情二字道不知。
　　年后二月，三垭山来了个意外的客人,古华欣喜道：“稀客呀谭永国，怎么是你呀！”他是古华的高中同学。谭永国说：“区文教派我来通知你，去隆兴区参加全区教师学习会，还要你教儿童舞，然后去灵济公社小学当民办教师！”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命运转折。古华知道，那肯定是区文教专干旭喜冲的成全，心存感激。
　　读书就是读书，读书就是从前人那里学知识。毕业就是毕业了，古华太过单纯的心田里，还没滋生有脱离农民身份的念想，当父亲给古华脸色看时，古华才意识到是个问题，他想，要是与同学一样得到工作安排，那该是多么兴奋啊！可喜讯来临，他预想的兴奋感却消失得平平淡淡。那并非不满恶劣的工作环境，单纯的心地根本无那意识，他觉得是一种涵养的结果。也许是父亲老成持重教养的熏染。
　　民办教师——这具中国特色的产物，比公办教师身份低一等，工资低两等。不过，古华单纯，单纯得把那偏避的高山之巅化为神圣地。
　　从三垭山眺望灵济，还得略为仰视，那还不够神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