妗子,表妹,舅舅
妗子,表妹,舅舅
妗子离开人世十五年了,表妹离开人世十三年了,只有舅舅还活着。他又组建了新的家庭,日子过得挺滋润,官运随岁月一起递增。
若云在外祖母八十寿辰的宴席上多喝了些酒,乘着酒兴一个人顺着舅家的老庄子周围转悠。儿时爬过的桑树核桃树依旧,就连那簇翠竹和牵牛花也只是隔了一宿而已。表妹给他剜核桃吃和他给表妹额头上粘贴牵牛花瓣也只是昨日的事。
可毕竟已经阴阳两隔十余年了。他捶了一下眩晕的脑袋,再次确认了这一事实时,不知怎的就冒出了开头那些话语,并用柴棍把它划在老庄子大门前荒芜的空地上。
他对着字迹傻笑,然后又下意识地摇摆着顺沟路下行。正午的太阳很毒,烤得人眼前泛白花花。一如十三年前那样,他似乎看见表妹赶着羊在前面走着,他呼喊,可她不听,也不回头,转过那个山头就不见了。他站在空荡荡的沟路上发呆,路的下面是窄而深的沟,是表妹在雷雨中葬身的地方。山头的另一头有座庙宇,他跌跌撞撞地朝那座在阳光下渗血的建筑物奔去。庙里高悬黑鞭的黑虎元帅和拿着照妖镜,长着三头六臂多了一只眼的神像逼视着他。他惊出一身冷汗,没命的顺原路往回跑。刚奔到桑树跟前时,二十年前患胃癌去世的母亲披头散发出现在眼前,皮包骨头的脸上眼眶深陷,里面射出的光冰冷而深不见底。她拿着一根带刺的杨槐条,朝他劈头盖面打来。他护着头,拼命逃进舅家猜拳行令声依然不断的新宅时,顿时失去了知觉。恍惚中一切都变了形,他嘴里似乎发出母亲的叫骂声,妗子的哭声和表妹叫他吃核桃的声音。活着的祖母辈和妗子辈慌作一团。他身上被人用桃条甩打着,切面刀在头顶呼呼抡着,纸灰乱飞,还有外祖母抹着眼泪不断变换着称呼的呼天喊地声……
清醒过来时,已是次日凌晨六点。他的胳膊上有一圈不知被什么东西勒过的紫青色印痕,面颊上留下一大片被烫的疤,后来才知道那是点燃的油捻子上滴下的油烫的,起床后拖着虚脱的身体转悠时,舅家庄里的人都用怪怪的眼神盯着他看,然后老远就躲开了。他感到无趣和极大的不自在,也没有告别,径直顺路就回家了。
他第一次知道了世间还有"伐"(鬼魂附身)这个字眼和这种事情。惊恐不自在的感觉淡化后,他甚至有一丝窃喜和欣慰,藉此知道死人并不是真的在这个尘世间了无痕迹。
这些难道还不够么?
它能成为旧事重提,怀念妗子和表妹的理由和借口么?
有关妗子的记忆是儿时从母亲嘴里听到的。她叙说的口气是自豪、自满和富有光泽的。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妇女提起娘家的人和事时总是这样的。偏偏若云的记忆力特别好,言语勾画的点滴事迹经过他的想像再加工,全成了走进摄影镜头的画面,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播放,岁月只不过如抹布一样擦去了灰尘,画面反而更清晰。若干年后他也想明白了另外一个道理--自己其他身体器官功能平平的根本原因也是"地方支持中央"的结果。这头长了,那头肯定要短,人生的总量是一定的么。
妗子早年不知怎么的,就成了位于县境的某省属国营农厂医院的正式职工,是拿固定工资吃皇粮的。农场和那个年代一样火红的时候,需要大批临时劳动力,高中毕业刚回家务农的舅舅被顺势推荐了去。在毛主席去世那年积雨成泽的深秋,他连夜抢收半山腰的玉米时,圪塄塌方,他滑下沟底造成腰部轻度骨折,住进场部医院治疗,偏巧主治兼护理的大夫是妗子。舅舅年轻的时候很英俊,身体高大,天庭饱满且充满文气。病室是最易激发母性和爱情的地方,妗子比舅舅大三岁,她掉进感情的游涡,舅舅出院的时候,他们正式恋爱了。前来劝说她的场部领导反而被她说服了,竟然破例答应了让舅舅以民办教师的身份在厂子弟学校教书。这完全得力于妗子崇高的医德和声誉。她曾像亲孙女一样照料过因半身不遂在病床上躺了两年的场长老母,接屎接尿,擦洗身子。老人临去世前拉着她的手不放,干瘪的眼眶里装满泪水。已经不会说话的老人最后回望的眼神场长读懂了------一定要回报这份恩情,否则会坏了良心的。
舅舅和妗子订婚的消息在全场传开后,一时议论纷纷。医院另一位追求了她很长时间的主治医师伤感而又气急败坏地丢下一句话后,以很快的速度交了调动申请,去了另一个农场。临走时将两本厚厚的日记,几本外国小说,一架老式俄罗斯手风琴留给了妗子。
"她真傻,被魔鬼蒙蔽了双眼。他是伪君子达尔杜弗,是野心家于连,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白眼狼;下嫁的凤凰不如鸡,她将来会后悔的。"
自从有了表妹后,母亲嘴里有关妗子的话题愈来愈少了。只言片语间流露出来的是外祖母很恼火,她只想抱孙子。这些情绪影响到舅舅,在他阴沉的目光里,妗子心里充满了不安和负罪感。三年后,她作出了这辈子可能是最大的错误决定,生第二胎。她知道后果,但为了舅舅和家人,她还是那样做了。这就是那个年代的中国女性,任何评价性的语言都会失重。若云心里挽着不敢拿到阳光下翻晒的情结,觉得对高他一辈同族或异族男人有很深的原罪。他理想中的妻子就应该是婶婶出嫁时那样的,两根油黑的大辫子,的确良小翻领衬衣,挽带的大口布鞋,擦着雪花膏的健康体香。这种感觉和他喝新碾的谷米米汤是一样的。成年后无序流行的时尚,像啤酒,咖啡、茶混合在一起的饮料,让他反胃。他努力改变过自己,但没用,不接受就是不接受,否则他只能违心说假话。成家后,望着妻子花很长时间鼓捣那些他叫不上名的化妆品和时尚衣服,他只是觉得心里很遥远,很荒芜。每次回老家,和叔叔辈见面后,他只是礼节性地打声招呼,递过一根烟,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他知道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嫉妒。
妗子第二胎生的仍然是女孩,她在这个家中连最后一点人的尊严也没有了。依据政策,场部处罚了她,户籍保留着,工作没了。她在家里几乎没法呆,外祖母的脾气和嗓子若云是知道的,有时,一言不合就会将坐娘家的母亲赶走,对待媳妇的态度可以想像了。妗子暂时呆了一个阶段,但不准留孩子,没办法,妗子将其送到自己的娘家抓养。当然,外祖母和舅舅的隐密想法是暂时不报户口或不要这个孩子,想让妗子再生。可妗子坐月子时,没人经管,后来终于落下严重的糖尿病,已不能再生了。
舅舅在已做了官的大舅帮助下,从农厂子校调到地方学校,后来又参加了进修,毕业后,除户口外,待遇和正式教师一样了。离婚的念头已经铁定了,而妗子的病也愈发恶化了。但法律除了披着冰冷的外衣外,还讲点天理。一纸判决书击碎了舅舅周密的计划。------病人不彻底康复,婚就不准离。为了治疗的方便,依据法院的调停和娘家人的求情,妗子住进了舅舅所在学校的宿舍。但舅舅吃饭住宿均在老家,备课在其他老师宿舍,对妗子的吃饭治病一概不管不问不理不睬。
若云就是这个时候升入这所中学,母亲嘴里描述的妗子开始变成了现实中的妗子。当然,母亲的描述和态度是不公正的,明显偏向了舅舅,这是他无法原谅的。若干年后,成了他心中永远的痛。那个年龄段的男孩子心灵是脆弱而敏感的。当他无法将空手来他家吃饭而后又拎走大包小包的舅舅和学校里的舅舅等同起来时,就明白妗子上当了,当然上当的还有母亲和他自己。后来他知道了变色龙和川剧中的变脸,总是天缘无故地会想到舅舅,想到他进舅舅房间喝水时遭遇的眼神。但妗子就不同,吃饭时间总招呼他,特别是冬天,还会亲自来教室叫他。饭只有米汤和糊汤,菜是咸菜。经济条件很具体,她只能做这些。于是,此后若云把母亲烙好的锅盔总是背给了妗子,并没有照母亲的意思背给舅舅。回家后,他就撒谎。
大约一年后,舅舅主动要求调到另一乡镇任教,这回他坚决不要妗子同去。她只好租了丁忧镇一户人家废弃的地坑庄子中间的一孔窑洞,一个人住在里面,并且自己在镇卫生院联系一份护理的临时工作。挣扎着上班,用挣的微薄的钱维持生活并且治病,药是最便宜的,针是自己给自己扎。那年冬天,他看望了妗子一回,她枯瘦如柴,脸色腊黄,正爬在炕洞前烤炕,握着灰耙的手打颤,冒出来的烟呛了一下,她剧烈地咳嗽。我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赶紧背过身擦掉。临行时,妗子叹息着说:"你舅家人不让娃认我这个妈哩!前些天我在街上碰见她,买了两个麻花递过去,娃抡远撇了,还说,她不认得我。我不想为难他们家,只想说自己挣点钱,等病轻些,离了算了。可他们不该教唆娃这样,这是给我心上捅刀哩!我恐怕活不了多长时间了……可娃不来看我,我真想她……"他印象中从未流过泪的妗子哭了,哭得那样伤心。
若云外出求学的那年,妗子去世了,就在那个烂窑里。据说一个礼拜后,窑主人才发现的。他不知道也不敢想像妗子最后的日子是怎么度过的。多年以后,他来到那座老庄基前,那孔窑已塌得只剩下一孔很小的洞了。已经长出山羊胡子的窑主说起那段事,仍唏嘘不已,说妗子当年一直用扫下的树叶烧炕。老伴过意不去,曾送过一大笼麦衣,回来后说:"造孽哩,她是病人,炕冰得塞不进去手么!"
妗子去世后一年的那个伏天,天热得出奇,若云家正在碾麦草,刚翻过头遍场,狰狞的云朵已悄然布满了天空。连一丝征兆也没有,如注的大雨伴随几声炸雷把人惊呆了,浇愣了。他家塌场了,父亲说:"从你爷爷辈算起,咱家塌场第三场哩,天爷要让一辈人塌场一回哩么。"
天还没擦黑,夕阳从云层里露出半边脸的时候,传来了消息,表妹中午在沟里放牛时,被水冲走了。在下沟里找见时,整个人已经被泥淤了。那年她十四岁,刚上完初一。前一天跟集时若云在街上碰见过她,还用自行车顺路带了她一程。表妹让他开学前一定来一回,还说她剜青皮核桃的手艺愈加高超了。
有人说,妗子放心不下表妹,把她叫去了。
有人说,已经从政的舅舅回来痛哭了一场,带走了表妹一只鞋,就再没回过老家。也有人说,舅舅的心早就瞎了,上学进修期间,就已经和一个女的好上了,他掐指头等着妗子死哩。
若云脑袋里一片空白,有点发呆地盯着天边,第一次发现夕阳不是落下去的,而是一双无形的大手提着口袋,伺机将其猛地装进去,背着走了。留下的脚印变成了一连串的脸孔,颇有深意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