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来娃
　　 连日阴雨后的秋阳格外善解人意,古铜色的温存，煦暖。高而远的天空澄澈，纯净。人的心情奇怪的疏朗，清爽。是一种说不出的内敛却又外溢的喜悦。有点像中年人的恋爱。
　　 周末本来有诸多打算的，故乡路径上的秋叶不可不踩踏，秋粮亦是要帮父亲收碾的。这已是多年的惯例了。否则，秋天就如夜班车外面的风景，在睁着的双眼里遁去，总觉着心里堵得慌，仿佛弄瞎的是心，不是眼。亦如同隐去了一段凄美的爱情故事，直接走进婚姻。那种失落和不甘是长进肉里的刺，某个不经意挤压的瞬间，却是呆楞的疼。走进三十岁以后，秋成了我生命风景里的底色，一种渐行渐远渐无穷的感觉。
　　 平民兼江湖朋友日鬼人打来电话。“来娃死了，再没人管，你过来搭个手把人埋了。他活着时可常念想你哩。”电话挂了，我连一个字都没说哩。日鬼人就这球样，跟天王老子也这么说话。饮中八仙里没有谁不知道的。有一天他和你客气了，保准没好事。——绝交或决斗。
　　 对来娃的死，我没感到多少意外。多半年前，他就是肝硬化晚期了，脸色铁青黎黑，脚肿胀得连鞋都穿不上，往腿上戳一个指印，半天恢复不了平展。那个临近新年前的冬日黄昏，在医院病床上，看到斜阳光影里绝望和凄伤的眼神时，我就预感到他活不过今年了。听到他嘴里那句“阎王爷叫我商量事哩么”时，一向很能把持自己感情的我已大恸。只觉一股悲凉和辛酸直往外窜，就像喝醉酒后难以强压的呕吐。
　　 第二天坐早车到达县境最西端的枣洼乡时，已是上午十点钟了。日鬼人昨日就先行一步去料理丧事了。嘱咐他媳妇擀好长面等我。吸溜了五碗面，记下了来娃家的地址，骑了日鬼人家的一辆半旧自行车出发了。来娃的家距枣洼乡五十里地，却已属另一个省管辖。两省交界处往往山大沟深，路径难行。我走的这条简易狭窄的时断时续铺沙的路径，大约连乡级公路都算不上，只能跑三轮车拖拉机之类的小型农用车，会车亦很困难，狭路相逢，一方开倒车的事常发生。我就搭乘过此类车辆沿路去过邻省的某县城几次。路径算不上生疏，可来娃的家我却从未去过，据说就在此县所管辖的梁子乡的荒僻山村里。以我们饮中八仙的感情和交往，他早就该邀请我去他家的。生性喜山水田园的我提出此要求时，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实际就是婉言回绝了。不知其他六位做何感想，反正这始终成了堵在我心中的一块谜团。也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可迷底放在阴阳两隔之后再去破解，又有多少意义呢。叹息之余，有种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幽幽失落空洞之感。
　　 拐进来娃家的土路后，路况更糟。在一个岔路口，因无可询问之人，倒底还是将路走偏了。似乎只是够行独轮车的小径被荒草浸漫成一条九曲十八弯的线。可能是前些天连续阴雨，牛蹄子窝布满路面，自行车无法推着走，我只好将其扛在肩上。沿途偶遇的塌窑烂庄子如巨型骷髅的硕大眼洞，里面不经意间扑楞一声窜出几只野鸡，让人一惊一乍。好在这些年来，我亦习惯了荒山野岭间的行走，倒也无甚大碍。记得和朋友开玩笑说过，山间的鬼怪孤仙我是不怕的。自信未做亏心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在一个血性萎缩的时代，劫匪倒是稀罕物，即便真遇上了，除过一袭薄衣几张纸币外，别无他物。贷没得越，杀人也不划算罢；虎豹不大可能碰上，狼虫若不是成群，想必也还对付得了，大不了挂点伤而已，取性命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朋友只是说吹牛，我笑笑，未置可否。日渐延长的路程里数就是最好的说明。习惯用脚步丈量大地的人大抵都不太喜欢空谈和斗嘴。
　　 山菊花如一簇簇缩微了的向日葵，黄得眩目，它和漫山遍野的黄叶红叶燃烧成一团团凝固在画布上的火焰。一年中山间最美的景色，我却没有心情欣赏。只愿它们此刻能体谅到来娃丧景的凄凉，代替那些纸制花圈送葬，并生生世世伴他的灵魂自由地飘荡或轮回。
　　 近两个小时后，走到了山脚下，路被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挡住了。好不容易碰见一个据说是从二十里地外磨面归来的人。经询问，知道来娃的家就在河对面的臂样山弯环围的小村子里，正好和他同路。我道了谢，递过一根烟。当他得知我只是来娃的朋友，并非远方亲戚时，有点机警地回绝了我的点火。重重地从头到脚打量了我几眼后，头也不回地兀自拉着架子车钻进了河，全然没有听见我帮忙推车的要求。他上岸远去了好一会儿，我还在发呆，愣是回不过神来。以前听人说过山里人怪，这回算是真领教过了。我脱掉鞋袜，推着自行车钻进水里时，感到腿脚刺骨的冰冷疼痛，像无数细小的针在扎，脚底被尖利的碎石硌支，加之水流冲击，行走趔趔趑趑。好不容易过了河，穿上鞋袜，回望这条秋日下平静流淌与世无争的河流时，竟畏怯不已，不敢想像重走的滋味。可现实的情况是，这个日渐荒芜衰败，人气渐微的村庄在女儿远嫁，儿子娃娶不下媳妇的情况下，青壮年人或出外打工，或迁户招赘，该走的都走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像树干上残留的叶片样的老弱病残者，苟延着这个村子里的最后一抹斜阳。日落后的情形，谁又能说得清呢。村子里没有能力修座像样的桥，柴草架的浮桥承受不了涨水时节的冲击，都垮了。终于，还是没有桥。村民们来来往往，一天，一年不知要钻多少趟水，老寒腿关节炎之类的病情是难以避免的了。怪不得，来娃的腿有点拐。想想，心情忽然沉重起来，潮湿得像拉车的老人直接趟水浸湿的鞋子，在路面上印下一个个水鞋印。老人脚穿湿鞋的感觉也许迟钝习惯了，可我的心远远没有，叽咕叽咕回声渐行渐远渐无穷……
　　 来娃停（躺）在用两张板登支起的门扇上，脸上盖着一张白纸。窑洞昏暗，潮湿，文革时期伟人站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上的画张斜歪耷拉着，只剩一角被生了锈的图钉固定在窑壁上。门扇前摆着一张只有三条腿的条桌，上面摆放着装满麦子的碗，插着的一柱香悠闲地腾云吐雾。
　　 “他屋（家）里的人一个都没回来，他这人一辈子活得凄惶着哩。坟墓我和丢丢昨儿挖好了。来娃活着时窝囊了一辈子，做了鬼也不能这么悄不言传地上路吧？鼓乐就不必请了，咱饮中八仙里有现成的日能人。你弹电子琴，黑狗拉二胡，白狼吹笛子，一个凑合班子也就搭起了。只是，来娃这狗日的，临死也不放过给咱哥们弟兄出个损招。他拉着我的手，立下遗言要裸葬哩。人老几辈手里，没见过这胡球整法。你是识文人，还写过书，明白事理么，你给说说，历史上有谁起过这茬口么？”日鬼人直勾勾地盯着我。
　　 “这个，大约有吧。只是很少……班固的〈汉书〉中曾记载杨王孙裸葬过，是否还有其他人，就不大清楚了。”
　　 “只要古人开过先例，咱就不怕挨骂了。反正来娃屋里没人管过。人既然是咱们埋的，咱就说了算，即就找后账，他们也占不住理。人死为大，要顾凑死人的遗嘱哩么！”这事就被日鬼人这样拍板决定了。
　　 路段不好，日鬼人的出租车开不进来，就骑着自己的摩托车跑了几回，借来了乐器。于是，在简单却哀伤的音乐声中，来娃的葬礼算是开始了，也是结束了。我尽管手在按琴键，可思绪已飞散开了，去追逐还未走远的来娃的魂魄，像往日一样，倒上两杯酒，碰过后，慢慢地泯着、品着、缥缈而空灵的话语在天地间不断飘散，膨胀……
　　 解放初期，来娃的家境还算凑合得过去。他的父亲是梁子乡方圆有名的骟匠（劁牲口的），活路稠，能自己混饱肚子，偶尔挣几个零花钱，还时时给家里提回来几疙瘩精肉（猪牛狗等牲口的睾丸），让孩子们享享口福。来娃在兄妹中排行老四，他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那时候讲求人多力量大，从国家的意愿到农村的传统，都希望多生，四个孩子显然有点少，何况丫头就占了两个，于是给他取名来娃，希望他之后，再能来几个娃。有时农村里的一些讲究或忌讳灵怪得很，一年后，真就又生下一个长牛牛的娃。可这个小弟弟是立着出来的。当时所谓的医院接生在穷乡僻壤，简直是天方夜潭。孩子活下了，来娃妈受够折腾后，大出血死了。来娃爸既当骟匠，又当爸当妈，忙得手忙脚乱，自然对孩子们的成长只能是粗疏经营了。那时，自行车是稀罕物，乡里见过它的人和见过飞机的人一样少，来娃爹出门都是步行。有时，路远天黑，也就回不来了。怕孩子们害怕，就给家里买了一只很凶的狗看门。还真有效果，有狗做伴，五个孩子心里踏实多了。没大人在，日子照样不紧不慢地平安过着。出于奖赏和回报，来娃爹每次回来，都给狗留一到二个卵子肉。可祸害种子也就同时埋下了。来娃七岁那年冬上，他爹的生意格外好，走乡窜社，往往十天半个月不回来。狗大约是想吃肉想疯了，来娃和了半盆盆玉面糊蹴着喂它，那时候十岁以前的男孩即是冬天也穿开裆裤，狗盯了好长时间，突然野性发作，一下子就咬掉了来娃的一个卵子。
　　 来娃的伤势在当时的公社卫生院经过简单治疗后，也就出院了，可落下的残疾却是一辈子的。来娃爹把那只狗带到来娃娘的坟前勒了，痛哭了一场，并将骟牲口的刀具全埋进坟堆里。从此，他与这行绝缘了。岁月流转，来娃的两个姐姐先后出嫁了，哥哥也去外地招了媳妇，家里一下子冷清空荡了许多。来娃爹心里更是装着天大的事，这些年就从未有过一丝笑脸，他恨自己把娃害成这样，曾一度都不想活了，把买回来的老鼠药在口袋里装了好长时间。可想到自己一死轻松了，撒下两个娃谁照管？就是死，也要等到把娃的事安顿下。像大病一场后勉强初愈，他又为娃们的事想法子奔波了。来娃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他受不了老师和学生的歧视和欺侮。来娃弟勉强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也呆在家里混日子。望着一双光棍汉晃动的身影，来娃爹竟数天内愁白了头。咬咬牙，他拿出了一个女儿的彩礼钱作为活动经费，疏通了公社和大队两重关系。不长时间，来娃成了大队小学的民办教师，来娃弟也验上了兵，成了村子里为数不多的走出去的年轻人。那怕这种走出是暂时的，复员后还得回来，但也足以让其他人嫉妒羡慕得牙根痒痒。这步棋，事实上也走活了。不久，来娃就说上了媳妇。定婚前一天，两亲家及媒人三对面，吃了鸡血面条后，双方才各自向儿女们讲了这场婚姻的特殊性，并约法三章，能成就成，不成就散。来娃的婚事他爹也就算尽心尽力了。他以后也就不能再怨毁老人了。名义上是来娃娶了媳妇，结婚证上也是这么写的。可这媳妇实际上是兄弟俩共有的。生下的第一个娃归来娃，以后的是来娃弟的；至于和媳妇的同房时间分配问题，两兄弟可自行商定。来娃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吐完烟雾后，红着眼说：“娃呀，你甭怨大（爸）荒唐。这是没法子的法子哩，如果有一丝希望，就是把头摔烂，大也不愿如此折腾委屈我娃哩。可咱不能害了人家女子，只要这个家门她愿意进，就是咱家的恩人，你兄弟俩可要稀欠善待她哩。这会你若反悔也来得及，若是点了头，是沟是崖你跳定了。女子进门后你敢动她一指头，大我先要打断你的腿，给老五发的电报里也是这样说的，他也答应了。退一步讲，大这一生也就这么点能耐了，你姐的彩礼钱也只够娶一个媳妇了，我的盖材钱还在空里吊着哩！”
　　 来娃最终答应了这门亲事。三个月后，他弟弟复员回来了，这场看似奇怪的婚姻也就掀过去了。据说最初的同房分配是按农历的单双日子确定的。后来，好像是由媳妇自己来决定了，她将一把扫炕笤帚挂在谁的窑洞门楣上，就和谁同房了。自然，来娃是日渐门庭冷落了。再后来，有了三个孩子，由于报在来娃名下的只有一个，他的这半碗饭也始终端着。日子就是这样慢悠悠地过去了。
　　 进入九十年代后，来娃赶上了国家大规模民办教师转正的机会。命运似乎一夜之间改变了，他成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公家人！公资数额相对于以前领的几十块钱，简直是以天文数字增长。带来的连锁反应是：来娃再不用长年穿黄胶鞋了，偶尔也有新布鞋穿了，回家次数比以前多了。从来和他很冷淡生疏的儿子也会喊他一声爹（在本地，这个称呼本身就有歧义，多是针对父亲的弟兄的。亲爹都叫“大”），即使这样，来娃已感到极大的满足了，自然少不了给钱。可这钱给得高兴。不久，他竟然调入了梁子中学，这让同事目瞪口呆，私下里费了不少心思瞎猜测，还是如坠云雾里。来娃没钱没关系，老婆长得不漂亮，又和局长不沾亲带故。想想，也不难理解这种耗神费力的猜测。许多在小学呆了一辈子的公派教师想进中学，都难于上青天哩。其实，谜底只有来娃自己知道。也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进县城办相关转正手续时，碰见了初中的一位同学，当年人家书读得好，大学毕业后分配回来从政，已干到某局副局长了。请来娃在他家小坐时，点了个窍门。原来教育局长并不缺钱，对女人也不感兴趣。人进入中年后，肾亏得厉害，老婆正闹腾着要离婚哩。本来缺啥的人敏感于啥，类似这方面的事情来娃悄悄看过很多书，无数次意淫过哩。老同学一点他就通。那年暑假，他呆在老家哪里也没去。专等暴雨过后，河水上涨，钻进去抓捞。忙乎了近一个多月，老天开眼，竟然抓到了四只硕大的土鳖。靠那位老同学的引荐，他将三只鳖送给了教育局长，作为回报点拨引荐之恩，把另一只鳖送给了老同学。对方推辞了一番，也就收下了。只嘱咐他对这事守口如瓶。他只是唯唯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