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短篇 >> 情感小说 >> 唢 呐

精品 唢 呐


作者:任小刚 举人,367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1551发表时间:2012-03-20 15:38:44

大牛做完气拴手术还未出院,小舅子来虎就带来了离婚协议书要他签字。他和妻子月娥之间婚姻裂痕和冷战已有一年半时间了,对愈合两人都未报希望,离婚是迟早的事。但月娥选这样的时候做了断,他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一阵酸涩。协议内容不看也清楚,以前她重复过无数遍的。楼房和孩子归她。他走个空人。每月给孩子三百圆的抚养费。其实,她很聪明,选他身体和意志最脆弱的时候了断,难度真的会小些。委托来虎办理的意味不言自明:他一米八五的大块头,武警学院毕业参加工作才半年,专业是特警。拎他就像拎小鸡。来虎的志愿是他帮助填报的,刚入校时的学费一半多也是他凑的。现在,也算是真正的专业对口了。他叹了口气,拿起笔签上自己的名字,并按上了手印。来虎走的时候连声招呼也没打。
   望着指头上的印痕,他一阵发呆。临近年关了,咋感觉都有点杨白劳的味道。只不过,大牛卖了的是他自己。
   腹沟间下垂的感觉疼得让他无法走路时,拖了好久的他才决定住院动手术的,术后一星期的饮食起居由头发花白的老父亲照料。他给他接粪便时,看着同病室其他人诧异的目光,他真想一头撞死在墙壁上。父亲回家后,能自己下床行走的他在卫生间里痛快地大哭了一场,哭得昏天暗地。这个世界上,除了尚不懂事的女儿和老父亲外,他再没有任何亲人了。母亲多年以前就因病离世了。现在,妻子只通过一张薄薄的纸生生把孩子也从他身上剥离了。他只是痛,不仅仅是术后尚未全愈的伤口,而是一颗滴血的心。他不想争了,尤其在冰冷的法庭上。无辜的孩子成了赃物,由两个成了强盗的父母争抢分割。想起,都觉着害怕,冬雷震震,山无棱,夏雨雪难道不可以解读成花好月圆,对簿公堂,尘埃落定后婚姻三部曲的谶语么?
   他累了,想好好睡一觉。
   出院时,他被告知再不能吹唢呐了,否则,将不再是旧病复发的重新手术,而是要了小命。
   他发现自己输得一塌糊涂。此生,乐器成了他身上的各类器官,而唢呐就是他的命根子。别人曾问他为什么放着人前头的教书匠不当,偏要学吹唢呐时,他只简单地丢了一句:“我的名字叫大牛,但牛牛一点也不大,它听见唢呐响就像气球一样长大了。”
   他没来由地喜欢这种乐器,喜欢那种惊天动地的富有侵略性的声音。它是民族乐器中的霸王,凶悍十足却又侠骨柔情,大悲大喜,酣畅淋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如履平地。从不遮掩和做作,憨直毫无弯弯肠子。这是大牛的性格。有时他傻傻地想,这可能是前世就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本家一位族太太去世了,请来了爷父老子三人组成的鼓乐班子。老人腿不好,走路要靠一对拐杖帮忙,据说是吃大山里的水长成那样的。但当他和大儿子鼓起两腮,圆睁着双眼吹响唢呐时,大牛和小伙伴们像着了魔似地呆着不动,再不敢小瞧或嘲笑老人走路的样子了。一曲完毕后,大牛有点畏怯并满怀敬意地拿起唢呐端详。老人挺和蔼,没有生气,并在他头上摸了一把。他受了鼓励,突然把唢呐含进嘴里拼命吹,但只是发出类似放屁的呜呜声,伙伴们一下子嘲笑起哄了。老人也笑了。老人一努嘴,大儿子把喝得还剩半杯的高度二回白酒倒进了唢呐腹腔,小儿子牛皮鼓点一响,唢呐吹出了不同于丧调的歌曲,孩子们更乐呵了,有些还跟着唱起来,这些全是大牛他们一二年级学的熟曲子。吹完《我爱北京天安门》《三大纪律八项主义》《弹起我心爱的土琵琶》后,唢呐的调子悲切起来,吹的是《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口水不断顺裂了口子结着青绿色锈迹的铜喇叭头上往下流,大牛的眼泪也滴滴嗒嗒顺脸往下流。老者掏出脏兮兮的手卷把他脸上的泪擦干净后,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这碎怂(小孩)还是个懂家子。能听来音么。”但随即接下来的一幕却让大牛和小伙伴们目瞪口呆,端上的桌的剩饭菜全被他们一古脑地装进了布褡褡(那个时候还没有塑料食品袋),恰好大门外的铜锣一响,一口馍还未咽下去的大儿子只好吐出来,也顺便丢进了布袋,唢呐又开始哇哇响了,布袋里的菜水也一点点渗出下落,大牛突然有下淋的感觉,想找个地方撒尿。
   事过完了,望着唢呐客远去的身影,大牛若有所失,他一直有个想法,但没说出口,他想拜那个拐腿老者为师学吹唢呐,可爷父老子往布袋里装剩饭菜的一幕总让他恶心,那个时候粮食是缺,可也不能那样啊。他最终还是没把拜师的念头说出口。小孩是小,但认死理的自尊心有时还比大人强烈。
   师没拜成,但学吹唢呐的念头却在他心里牢牢生下了根。春回大地,杨柳吐出嫩绿时,他在制做成的长柳笛上试着钻几个孔,把捡来的塑料玩具喇叭头一安,就吹开了,有时还真能吹出一段旋律。后来,他花了五毛钱买了一把竹笛,那是他珍藏了多半年的压岁钱,但唢呐仍是他魂牵梦萦而无力购买的一件乐器。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以后凡是乡邻或亲戚有丧事,都是他主动要求去行情,父亲知道他爱听唢呐,也就顺着他的意思了。时间长了,他已将那些丧歌及常见歌曲的曲调熟谙于心。用笛子竟也能试着吹出来。
   十年寒窗,大牛考进了省城的师范大学,小山村轰动了,那些年高校还未扩招,考学的难度很大。一位族爷摸着大牛的头说:“幸亏娃当初没学吹唢呐,否则好运气都被吹跑了,还能考上个屁葫芦?”他带着对族爷话里深意的不解之情离开了家乡。
   入学不久,他看到校布告栏上贴出的音乐系的一则启事,大意是系上正排演一出音乐情景剧,是为配合学校纪念历史上某个事件准备的。其中有送葬的一幕,需要用唢呐吹丧歌,音乐系虽人才济济,但遇此乡土音乐还真没办法,希望有此本事的学生报名配合一下,不胜感激云云。大牛的心一阵狂跳,他去了。并认识了扮演剧中女主人公的音乐系学生采薇。得知他没有唢呐时,她在自己的皮箱里取出一把唢呐,比他小时候见过的拐腿老人的还要旧。“这是我家祖传的,别看它不中看,但中听,音色好着哩。其实我差点就学会了,但父亲不让。我爷爷辈以前就是吹鼓手。但爷爷不让父亲学了,想供他念书,父亲书念得挺好,很有学问的,我的名字就是他起的。本来他可以考一所很好的大学,但他命不好,遇上了“文革”,我们家成份又不好。不过,我实现了他的愿望和梦想,我还想把爷爷的本事也学下来哩,就把唢呐带来了。可父亲说没见女娃学吹鼓乐的,当然我现在的专业课挺忙,可能没时间,你先拿去吹吧!
   他的基础和音乐感觉都挺好,两个礼拜就将所需的旋律吹得烂熟。正式演出时,当采薇扮的女孩被地主的狗腿子追赶,最后坚决地从崖上跳下去时,他吹的悲伤而苍凉的丧歌骤起,还有他即席发挥的部分,一下子就将整个音乐剧的剧情推向高潮,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以后的时间里,学校大小的演出总不不了大牛的唢呐独奏,无一例外地,采微总是用琴给他伴奏。和所有华彩年龄段的少男少女一样,他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坠入了情感的漩涡不能自拔。也许连上天也萌生嫉妒之心吧!竟然以一种极度残酷的方式把他们分开了,而且永远地分隔在阴阳两界。大三那年的情人节,采薇在一家工艺品店里给他买了一束黄灿灿的菊花和红红的中国结。菊花是大牛最喜爱的花,而中国结准备拴在见证了他们青春爱情的唢呐上的。她完全陶醉在暇想的幸福中,横穿马路时,被一辆飞驰而过的载重汽车撞倒在血泪中。大牛的天空坍塌了,他发出了丧偶的狼嘷声,凄厉而绵长,令人毛骨悚然。她被就近火化了,整个过程中,大牛的唢呐顽固而悲痛欲绝地响着,没有人能阻挡得住他。采薇的骨灰被一分为二,一半大牛珍藏着,一半由她的父亲带回去了,老人家临走时,大牛想把唢呐物归原主,但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只用用沙哑的嗓子说了一句:“小伙子,将其好好保管吧,你吹响它的时候,我女儿能听见的,她在另一个世界也就不寂寞了。
   以后的日子里,他几近万念俱灰,木然地度过了剩余的时间,被动和平挣地接受着毕业分配。许多同学在关键时候到处跑动拉关系。他觉得那些离自己很遥远。他分回去了,在本县一所农村完全中学任教。参加工作后的前三年里,他几乎把自己分闭起来,思念采薇痛彻心扉的时候,就吹上几支曲子聊以自慰,也安慰九泉之下的她。他远离了外面的世界,但外面的世界并不放过他。关于他的传言和看法如病毒一样无声地滋长,只是他一点儿也未觉察到而已。他的工作其实挺认真,但领导还是皱眉头;他没招谁没惹谁,但同事敌视他;他和小镇上的人并不认识,甚至八杆子也打不着,但他们认识他。只要他出现,窃语和指点就像苍蝇一样围上来。几乎所有的人不约而同地达成共识。——他的神经不正常了,可能身体残疾性格变态。否则,三年了,连个对象也不找。究其根源都是唢呐惹的祸。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千差万别,而其一旦融入当地人的思想观念中,又是如此根深蒂固,不容改变和攒越。同处于西北黄土高原区,陕北一带婚丧嫁娶等红白喜事都要吹唢呐。而大牛家乡只有死了人过白事才吹唢呐,平时是不能吹它的,否则,会被视为不祥之兆,催着死人哩。初学吹鼓手的人都要躲进废弃的塌窑老庄子关门闭窗练习。大牛太年轻,对这禁忌体会不深,主要还是忘不了采薇。
   他和后来成了他妻子的月娥认识,纯属偶然。当时月娥在学校镇店开了家理发馆,大牛定期去理发,就认识了,当时他别无选择,学校未婚的女教师及镇上其他单位的公职女性,像躲瘟神一样远离他,外乡镇或稍远处的旁听到他的情况后,都避趋之。只有月娥不嫌弃他,至于他真实的和现实目的大牛也懒得去想。此刻,他真的好想有个家。婚礼终于在冷清的世俗程序中完成了。一年后,怀孕的月娥把门店转让了。最直接的原因是大牛受不了某种无言的侮辱。他曾和一个来理发的社会混混打了一架,因其出言不逊并在月娥身上胡抓乱摸。孩子出生后,他又贷款买了楼房,家庭的经济陷入窘境。而他又不愿让月娥重操旧业。
   那年暑假,一个年长的吹鼓手找上门,想请大牛搭班子跟上事.虽说挣不了大钱,但总比闲着强些.大牛应允了。几次合作下来,班主很满意.他少了老油条吹鼓手的恶习,好说话,善于合作,分钱股子时从不计较,班主给多少就拿多少。往后的寒暑假和周末时间都去,从未误过说好的事。没有不透风的墙,校领导阴沉着脸在会上宣布,教师不准搞第二职业,否则将面临严重后果。
   年关时分,大牛回到老家,遵从父亲的意思买了东西去看望病重的族爷,族爷脸色蜡黄,瘦弱得已没个人形了.知道了孙子来看自己,高兴得不得了,竟比平时精神了许多,他拉着大牛的手不肯松开,颤巍巍地说话了:“娃呀,你是我记哦事起至今咱们家族出的第一个大学生,端上公家饭碗不容易,要好好珍惜哩.我咋听说你和龟子怂(当地人把唢呐客叫龟子,可能源于唢呐起源地“龟兹”的误读)混在一起跟时。这不是自降身份,让人笑话麽?自古唢呐客死了连祖坟都不让进,吃的人饭出的驴力。是是三教九流中的下三流.你是大学生,古代叫状元哩。在白事上应该当先生,主儿家要跪出跪进用盘盘端着迎接哩。听爷的话,把这手辞了,好好教你的书,当你的先生吧!要不然人骂先人哩。既当先生有吹唢呐和当了婊子又立牌坊是一回事.爷不会说话,但话丑理端着哩。”
   族爷死了后哑埋了,这是给儿孙们立下的遗嘱.因为吹鼓手毁了他一个最有前途的爱孙,是他的仇人。
   大牛很长一个阶段再没碰过唢呐.一年后,他还上被调到偏远的山区中学任教.孤独寂寞的认真更加难熬.世俗吃喝玩乐的爱好他一样也不讳.春回大地,山间鸟语花香.他再也忍不住了,又吹响了唢呐.不久,实行教育人事改革,他落聘了。被下到学区只有两个教师的村学任教.也就在此时,他规定腹沟及下体的不适,加之回家次数少,妻子对他的态度愈来愈冷淡最终导致了后来的离婚
   过了年又是春天了。大牛把铜喇叭取下来,和唢呐杆一起装进了采薇的骨灰盒,在桃花盛开的季节将其埋了.他默默地念叨着:“你该有一个归宿了。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能力守护你了,但天空和大地能做到.我就可以放心地走自己的路了。不过,我还会回来的。”当然,大牛还牢记着另一件事:今年的清明节一定要给族爷上坟,并告诉他,自己真的再不吹唢呐了。
  

共 4722 字 1 页 首页1
转到
【编者按】音乐是有灵魂的,一个用生命来热爱音乐的人音乐便成了他的灵魂,锁呐便是被从小就对锁呐情有独钟的大牛当做生命和灵魂来热爱的,更何况那锁呐里不仅有着音乐的灵魂也有着初恋爱人的灵魂,吹起惊天动地的锁呐沉在对爱情和音乐最美的幻境当中,然而,人们对锁呐的偏见却让大牛的命运越来越悲惨,工作,家庭,事业,几乎失去了所有,对音乐的执着和对锁呐的钟爱纠缠成大牛生命中最沉痛的爱,当卑微的灵魂向着世俗的命运低头,被埋葬的除了锁呐是不是还有大牛的灵魂呢。一片沉重的文字里寄生着一个酷爱音乐的灵魂,一个平凡内向的弱者借着高昴的锁呐向世俗发出的呐喊,让人听得悲戚忧伤。【编辑:瞳若秋水】【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2032031】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瞳若秋水        2012-03-20 15:40:00
  作者一定是个懂音乐的人,对锁呐的描写相当到们:那种惊天动地的富有侵略性的声音。它是民族乐器中的霸王,凶悍十足却又侠骨柔情,大悲大喜,酣畅淋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如履平地。从不遮掩和做作,憨直毫无弯弯肠子。
   这也就是秋水心中对锁呐的体会。遥握。
秋水横波远836239137
2 楼        文友:铁禾        2012-10-04 22:59:24
  很有内涵的一篇作品,不愧是精品,赏读并学习了。
铁禾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