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弃婴
　　
　　 盛夏，位于紫罗山村南面的小河在夕阳的余晕下安静的流淌着。朴实的人们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又流向何处，但他们知道，在他们刚学会走路，咿呀而语之时，这条河就在这无声的流淌着了。他们还知道，在他们蹒跚而行头发胡子花白之时，这条河还会在这无声的流淌着。
　　
　　 水，多少年来都是安分的，就像村子里的女人，勤劳一生。
　　
　　 余晕映在河边劳动着的妇人们的脸颊上，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那是这夕阳最朴实的馈赠。
　　
　　 ……老队长媳妇，依我看那，你们老两儿口还不如归在大儿子那呢，老头子又有工资，又不吃他啥，大事小情的也用不着你俩操心，忙的时候帮着做做饭，洗洗涮涮，不是挺好的吗……
　　
　　 ……你瞅瞅吧，这小缺德兽，衣服才穿了一天，就这么埋汰。这一天，光伺候他都伺候不过来了……
　　
　　 ……哪有？得了吧，竟瞎说，没这儿事。老白家，尤其那个媳妇，最不是物了，顶她花花。人的心眼子一多，就变坏了……
　　
　　 空气的流动在暮色前送来了清爽，也带来了阵阵清淡的花和草的气息，以及河边的鸭子归巢时呱呱的枯燥叫声，还有领队的威武的大公鸡的咕咕声。河沿边上高低错落的杂草并没有因为细小的微风而动乱不安，也没有因为妇人们的谈骂笑论而有过笑靥，两个世界里的生命，各自喘息着，却又息息相关。
　　
　　 ……都那样，穿上了衣服就不管不顾的，可劲地造。还是小姑娘省心，不像小小子，磕着碰着的，没一会老实气，你就等着操心吧……
　　
　　 ……话也不能那么说，反正一人一个看法，老白也挺不是人的，要不然，家咋会造成那样呢……
　　
　　 ……要说大儿子是挺好的，可那个媳妇啊，干啥都不中用。归他那儿，更不能消停。眼不见心不烦，日子还是自个过的好啊……
　　
　　 几位妇人忙着洗衣服，嘴也闲不住，谈东论西。女人不论年龄有多大，只要凑到一起，那话题就不是一般的多。她们只晓得这里是安静的。呆立的垂柳，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绿草，偶尔会有蚊子悠哉的凑过来亲吻着她们那黝黑的苍老的皮肤。河水若无其事的从她们眼前流过，就像时间一样，下一秒钟会带来什么谁也无法预测。
　　
　　 流淌的河水从上游带下来一块窄小的竹排。
　　
　　 几只燕子唧唧哝哝地飞过，它们将噪声留给了静谧的天际。也不知是哪只鸟的粪便在空中划了一道极其完美的弧线后准确的落到老队长媳妇的银发间，这只燕子可能是从巴西不远万水千山飞过来的，或者是偷学了罗纳尔迪尼奥的圆月弯刀，看来，巴西足球场上的精粹倒被这只燕子带到了中国。
　　
　　 “啊！这是谁家的孩子！”
　　
　　 惊恐急骤的语音如满弓后弹射出去的箭，疑问的语调因突如其来的怪诞而变成了激昂的感叹。妇人们纷纷将手中未洗净的衣服扔到岸边，同时以最快的速度站起身。她们的视线中有一块窄小的竹排承载着一个瘦弱的生命，这个生命不知漂泊了多久。没有婴孩的哭泣，看她那小样，仿佛是躺在竹排里一路观光过来的，岸边的绚丽奇葩让她目不暇接，以至于忘记了哭泣。
　　
　　 “咱把这孩子偷偷地放到热闹的地方吧，没准，哪个好心人就把她收养了。”
　　
　　 “你……你要我，……我咋能下得了手，……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唉，谁不疼啊，我也疼啊！”
　　
　　 “咱……咱把这孩子养着吧，扔她，……我实在是舍不得……”
　　
　　 “舍不得又能咋样？舍得舍不得不都得舍得吗？就当没生过她。给我，撒手，……你不扔，怕疼，我去扔，……我不怕疼。”
　　
　　 男人抓起啼哭地婴儿，气愤地摔门而出，悲恸欲绝的女人踉跄地跟了出来，摊倒在门口。男人的身躯消失在夜色中，而女儿的啼哭声却游荡在女人的听觉中，剜心割肺一般……
　　
　　 “孙大嫂，快看，是个女孩！”
　　
　　 “哎，想啥呢，快看，是个女孩。”一位中年女人见老队长媳妇没反应，又拉了一下她的胳膊。
　　
　　 “哦。哦。是……是什么？”
　　
　　 断掉的往事，在时间的不断轮回下又回到了眼前。
　　
　　 “是女孩。”
　　
　　 “哦。是女孩。是女孩。女孩好啊。”她痴痴的说着，像在自言自语。
　　
　　 “咋了？看把你紧张的。”
　　
　　 “没……没啥。”
　　
　　 她还是不自然的笑了笑。然后穿着鞋子趟进水里，弯下腰，轻柔的将女婴抱在怀里。
　　
　　 她看到她的面部被太阳晒得通红，小胳膊很费力的上下地动了几下，唇也跟着轻微地蠕动着，想要什么，却终究无法表达。绛紫色的衣服大部分已被水浸湿，浑身上下，脏兮兮地，散发着水草的气味。
　　
　　 “这孩子可真可怜，这是谁家的孩子啊……”
　　
　　 “谁知道了，这做妈的可真狠心，养活不起还生……”
　　
　　 “说不定是哪家大姑娘的孽种，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唉，这年月，可真是啥人都有……”
　　
　　 她们在岸边议论纷纷。她仍呆呆地站在水中怜悯的看着这个瘦弱的生命，身边之物，她都忘记了。她只记得，刚才捡到一个女婴，她还记得，怀中的女婴又好象不是捡的。好象……好象是她的男人当年遗弃的那个生命，都这么多年了，可她咋还没长大呢？不行，得赶紧回家，问问老头子……
　　
　　 “哎，老队长媳妇，你咋了，快点上来啊，好让我们大家伙都看看。”
　　
　　 “快点上来。哎，慢点，别摔着了。”
　　
　　 她并不理会她们，她们的所作所为在她的眼中是不存在的。她极其小心的上了岸，眼睛直直地盯着女婴，不肯移开。仿佛女婴一不小心就会消失，就会像她做过的无数次的梦一样，只要一睁眼，手中就空空的了。这不是梦，但她真的触摸到了几十年来梦中的那个生命。
　　
　　 “哎，你的衣服，这人可真是的，连衣服都不要了。”
　　
　　 说话的是老队长家的邻居，王大嫂。村子里的人不管是小媳妇还是老妇人都这么叫，别人问起她多大了，她说她也不记得了。人活到这份上，可谓是忠心耿耿，不易啊。
　　
　　 几位妇人也无心再洗了，各自收拾起湿漉漉的衣服，尾随着老队长媳妇，向村子里走去。空荡荡的岸边只剩下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她就是村子里有了名的贵夫人，老队长的老儿媳妇，冯飘玲。她的家在县城，刚嫁到村子那会，人们念叨起“冯飘玲”这三个字时，嘴里都啧啧有声。瞧这名叫的，可真秀气。可惜啊，嫁错地方咯，这破村子，恐怕容不下她的娇贵之身。结婚三年来，她很少上山去伺候庄稼，这会儿来河边洗衣服，多半是因为在家太闷了，才过来凑凑热闹。
　　
　　 她看着自己的婆婆如醉如痴的样子，满脸都是疑惑。三个儿子，孙子孙女又不是没有，她对哪一个也没像她现在这样啊！真是莫名其妙。
　　
　　 “疯了！这老太太可真疯了！”
　　
　　 她愤愤地走向村子，但不是去婆婆家，而是向自家的方向走去。
　　
　　 “啊孩子啊呵呵孩子是我的是我的你咋会抱我的孩子呢呵呵是男孩还是女孩我的孩子啊呵呵呵呵你家不是有孩子吗干吗抱我的哦孩子我的我的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女孩男孩男孩女孩我的孩子老大不小的抱我的孩子干啥小心把你家累死抱我的孩子不死才怪让你家不得好呵呵不得好女孩男孩我的孩子……”
　　
　　 紫罗山村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个傻男人，说话有时疯疯癫癫，有时又像正经人，在村子最西边的一个没人住的破草屋里栖息着。白天，大多时候从村子的西头走到东头，又从东头走到西头，来来回回。因从不惹是生非，渐渐地，村子里的人也就不理会他了。
　　
　　 几位妇人跟着老队长媳妇进了院子，也无暇听那个傻男人的鬼话。在大街上乘凉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慕名而来，想看个究竟。不大一会，老队长家的院子便挤满了人，都翘着脚，伸着脖子，往老队长媳妇的怀里看。
　　
　　 “老头子，你看，这个婴儿可真可怜！”
　　
　　 老队长麻利的从屋里走了出来，一头雾水似的看着老伴。老伴将怀里的婴儿向前送了送，以便老头子看得清楚一些。
　　
　　 “是啊，是挺可怜的。”
　　
　　 苍迈的声音，软弱无力的传进老队长媳妇的耳朵里。而后，她又听到了老头子的叹息声。
　　
　　 老队长媳妇不顾身边围拢的乡邻，依旧爱慕连连地看着这个婴儿。围观人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或大或小，大的如钟声，在人群中荡着旋着；小的如蚊子在耳边的嗡嗡声，让人烦乱不堪。
　　
　　 “你说说，真不知这个婴儿是从哪冒出来的……我看啊，八成是哪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干出了这等勾当的事来……可别埋下祸根，依我看啊，还是把孩子放回竹排，爱咋样咋样，命大命小，就要看她的造化了。”
　　
　　 王大嫂在人群里口若悬河的说着。人们也紧跟着议论纷纷。紫罗山村很久没发生过新鲜事了，好比在建筑工地上奋战了数个月的男人回到家后，看着自己那老掉渣的媳妇也眉清目秀，像大姑娘一样了。
　　
　　 夕阳在紫罗山村这边呆着无聊，索性转到了地球的另一端，把无尽的黑暗留给了山村。
　　
　　 “不管这个孩子咋样，咱都得养着。”老队长说完，又一次沉沉的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2，家
　　
　　 窗外的暮色并未阻止人们无边际的议论。它越来越深，挂着的星星发着朦胧的光，很是郁闷的样子。半弦月似笑非笑，对人世间的是非恩怨冷然处之，投下清冷的光，与老队长家白炽灯的光极不谐调的重叠在一起。
　　
　　 老队长的家，屋里屋外到处都是人。生活平静得太久了，让人觉得有些乏味。突然有那么一点新鲜事，正迎合了人们的好奇心。厨房，外加两间屋子，都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老队长家的房子满打满算也就是三小间，一间厨房，在厨房棚顶的角落处还住着一窝燕子，哝哝唧唧个不停。然后是住着老两儿口的一间，容得几件简单的家具，外加一铺火炕。还有个里间屋，放着些杂物，收拾得倒还洁净。在这个村子里，条件好一点的人家都住着“人”字形坡顶的砖瓦房。老队长家房子的墙是由泥土加干草砌成的，稻草做成的屋顶换成了白色的石棉瓦，看上去很不谐调，也很旧。
　　
　　 老队长媳妇已为婴儿洗了一通澡，她的脖子上挂着一块像戒指大小的半圆形玉佩，参差不齐的截面像被有意打造又似摔碎后天然形成的。更让人感到惊奇的是，婴儿的左边屁股上纹着一株植物，什么植物，无人所知。不管怎么样，这些都是次要的，因为，老队长已答应老伴收留这个婴儿了。她仿佛又年轻了几十岁，为婴儿做这做那，脸上绽开了她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笑容。
　　
　　 当屋子静下来之后，老队长在白色的墙壁上用刀子深深地刻下了六月初十的字样，有点歪斜。
　　
　　 “今儿个就是这孩子的生日吧。名字嘛，就叫夏为吧。”
　　
　　 老伴听后赞许的点点头，这些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她的心已全放在该怎么照顾小夏为的问题上了。
　　
　　 半弦月孤单的悬在遥远的天际边，闪烁着惨淡的光。在人们的熟睡中，渐渐地把自己隐藏了起来。
　　
　　 人们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但这并不能代表第二天人们的好奇心不会有死灰复燃的机会。
　　
　　 娇羞的太阳才刚刚爬出地平线，全村子的人们还在被窝里躺着的时候，心就有一些骚动不安了。想，过了一夜，弃婴会怎么样呢？会不会死掉？老队长会不会改变了主意？
　　
　　 “昨个下午捡来的那个弃婴咋样了，还好吧，没出啥事吧？”
　　
　　 王大嫂的前脚刚迈进屋子，声音就像子弹一样，早已迫不及待的穿透墙壁，射在两位老人的心坎上了。
　　
　　 老队长媳妇带着不快的表情答道，“以后可别管我们叫弃婴了，我们有名字，叫夏为。这么好的孩子，咋会有事呢！”她俯下身，看着躺在炕上的小夏为。
　　
　　 “大孙女最乖了，咋会有事呢，不会有事的，姥姥会让你好好的长大，然后考大学！”
　　
　　 “叫夏为啊，名字都给起好了。夏为，这名字可真好听，长大了，一定能有出息！”王大嫂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仿佛，夸的是她自个的孩子。“这孩子的小样还挺招人稀罕的，看表面，还是个挺好的孩子嘛！”
　　
　　 她伸出一根粗糙的手指摸向孩子的脸。长时间未修理的指甲里面塞满了肮脏的污泥，看样子，历史已很悠久了。
　　
　　 老队长盘着腿坐在炕梢上，只顾着抽自己的旱烟，并不理会王大嫂的举动。
　　
　　 “这孩子你老两口是铁了心的收留了啊？”王大嫂还是忍不住的问了出来，想必这是她的最终目的吧。
　　
　　 “可不是，就当自各的亲孙女。改天去集市上给孩子挑几套新衣服，再买些玩具来。”
　　
　　 王大嫂并不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笑，笑过一阵，再逗逗孩子，百无聊赖的样子。
　　
　　 村子里渐渐的有人影晃动，人们都滞留在穿过村子的那条大路上走走停停，而后又不约而同的涌向老队长家。大家伙陆陆续续的跨进老队长家的屋子，又都是不约而同的看似是问候的言辞。“孩子挺好的吧？”他们都尽量的把语调说成陈述问，以来掩饰他们那种好奇的心情。
　　
　　 “爸，妈，你们赶紧把这孩子送进孤儿院得了，这孩子以后难免会有个大灾小病的。再说了，现在上学的费用又那么高，你俩得花多少钱才能把她供出去啊？如果不上学还成，初中毕业，在家再呆几年，找个婆家也就算了，可这份心得操多少啊？我爸那点工资以后还有用得着的地方。话又说回来，人家孤儿院的条件要比咱家的条件好得多了，没事干吗要趟这混水啊？”老队长的老儿媳妇刚一进屋，还没等屁股坐稳，就大发起劝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