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留下这些文字还有什么意义。
　　 深冬的寒夜是如此漫长。睡眠或思绪过度的间隙总会遗落下一串残梦，何况梦里依旧驴铃声声……
　　 今年暑假，我倾注了生命中前三十年的心血全力创作的一部小说出现了危机。不仅仅因为出版发行的希望渺茫到零，更重要的是情节卡壳和断层后，创作灵感连索反应般地全无。由于斗室空间的沉闷，家庭环境的烦琐，妻子态度的阴晴不定和饮食结构凝滞，精神早已遗弃在荒芜的田园之外，失眠和忧郁的病毒兀自漫延。
　　 逃逸的念头也许从开始就是一个错误。
　　 思维和想像犹犹豫豫了好一阵子，终于在一个身影上定格下来。
　　 她叫雪，是我在本县西部偏远山区教过的一名普通学生。她的家似乎在距学校五十余里的更为偏远的两省夹三县的交界处，我当年领学生在此地曾砍柴搞过勤工俭学活动。她学习成绩平平，但爱好音乐，并有这方面天赋，就零零星星地光顾过我充满蹩脚琴声的斗室。谈不上什么指导，充其量只是给她的音乐梦想烘托一点气氛罢了，初中毕业后，她上了本县的职中幼师，也算遂了自己的心愿。开学后不久，她向我写了一封信，简要介绍了近期的情况后，似乎很委婉和吃力地在信结尾挤出这样一层意思：本来贫寒的家境交过学费后，就更困难了，而她现在又急需一架琴。我没有迟疑，等当时为数不多而又拖欠很厉害的工资发到手后，向她寄了二百圆钱，很快，她又来信告诉我琴已经买下了，感谢的文字背后渗透了兴奋。信的结尾关于还钱的词句有点信誓旦旦，充满着小女孩的天真，我不禁莞尔。
　　 但第二年的教师节，她真的请假专程来看我，还拎了大包小包。并有点愠怒地涨红着脸将钱硬塞进我手里。并引用我当年课堂上传授的言辞作为论据。什么“与人交而不信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等。这次我除过莞尔外，心里似乎还有一丝隐隐的痛……
　　 此后，她依旧断断续续地写信。每年的教师节总能听到她的空中传音，岁末总能收到一张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贺卡。再后来，关于她的具体情况知道的很少了。可能毕业后找工作的不顺和生存的艰辛挤满了她的生命天空，已经没有风筝飞翔的空间了。我也没有过多地刻意打问。既然没有能力帮助一个风雨中飘摇的人，就不妨心硬点，背过身去。直面她跌打滚爬的一幕如果不是在剧院里，那就是渎神。
　　 小时候，大人们在岁末要宰杀那只向我露出温存和信任目光的羔羊时，我总是提前飞奔着躲在原野上，用棉花塞住耳朵，用心跳计量死亡的时间……
　　 目睹并耳闻过超生妇女与计生人员“打游击“”的场景。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精神倒是激活了我的信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耗费自己多年心血的“孩子”生下来，绝不能让它夭折。
　　 冥冥中我听到了神的呼唤与启示。
　　 还是犹豫与迟疑。这无疑于一场艰难的决择。最后硬是拨通了那边一位朋友的电话，让其设法联系一下。一天后，电话里传来了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是雪。但有点骨质疏松的感觉。当我说明了自己目前的困境及换个环境对这部书命运的意义时，她一口答应了，连一丝迟疑也没有，并说这也是她一直期盼的。
　　 “不仅见到了人，还见到了书。这不是双丰收么？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喜和幸运，我简直有点晕了。“”
　　 听着这混合着鲜明青春色彩和流行气息的话语，我却找不到一点幽默的感觉，相反，一丝苦涩在挂断电话后的规则盲音里闪闪烁烁，若隐若现。
　　 三天后，在她的家里，我们见面了。看到她年老瘸腿的父亲和一个见了生人神色有点慌张的小男孩外，只剩下两三孔黑乎乎的窑洞和没有院墙而显得更空荡荡的院子时，惊愕的程度很快冲淡了自己直面她靓丽身姿的迷离目光。
　　 “我九岁那年，母亲生小弟弟时难产去世了，五个姐姐都出嫁了。家里就剩这么些人了。”她的语气很平静。
　　 但我的心瞬间被冰雪凝固了，很沉很沉。眼睛有点酸涩。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九岁，多美的年龄，但没等到那年的新春钟声敲响，我和雪都成了这个世界上一对可怜的没娘的孩子了。
　　 我和雪多年以前的相识和现在的重逢都是神的有意安排么？
　　 接下来相处的日子里，我了解到她的零景情况：幼师毕业后，一时找不下工作，在外面打过工，漂流了近两年，后来经人介绍，在一家濒临关门的幼儿园任教，由于她出色的工作能力和良好的个人形象，奇迹般地让这家私立幼儿园起死回生。但老板心黑，克扣拖欠工资，并且居心不良。在人格尊严和生存困难之间，她的选择很沉重，本学期结束后，她辞职回来了，新的飘流岁月和不可知的命运又在等着她。
　　 雪总是设法变着花样做我喜欢吃的饭菜，山里有的是土特产，我胃口大开，精神状态也好了不少。煤油灯点亮的窑洞里有一种久违的熟悉氛围，那是多年以前从我生命里遗失了的。灵感之门洞开后，写作速度出奇的快，我被重生的喜悦包围着。
　　 但很快，我就感受到了来自这个近乎世外桃源的小环境的压力。清晨或落日时分，我在山间转悠时，总有人指指点点，尤其是那些成年妇女目光里的鄙夷和仇恨一闪而过时，我有一种被利器刺穿的感觉，冰凉一直渗进骨髓里。考虑再三，我还是将自己的担心告诉了雪。
　　 “我们尽管有过师生之缘，可我毕竟是结了婚的人，而你还是个姑娘，何况这里又是你的家乡。我怕再住下去，对你影响不好……”
　　 “你怕了？如果我在乎这些，一开始就不会让你来！现实中的我早已死了。可我在你的作品里又活过来了。你现在停笔，是想又一次杀死我吗？”她头发一甩，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我成了斜阳里的一尊泥塑，影子拖得老长……
　　 半个月后，作品的主体部分完成了。临走的前一天清早，我执意要给她家驮一回水，雪拗不过，答应了，不过，她要和我一起去，我没有反对。
　　 我们在羊肠一样的沟路上留下脚印时，叮铛的驴铃声也响彻山谷。
　　 “山里的驴子为什么要挂铃铛，是为了走失后寻找的方便么？”
　　 “也不全是，山间雾气大，沟路窄陡，转弯多，没有铃铛，相向而行的驴子极易相撞。”
　　 灌满水上坡的时候，我被新奇的兴奋感笼罩，雪也过多地注意听了我的话语。在一个紧转弯处，前面的话不幸应验了。一个孩子赶着的丢失了铃铛的驴子和我们相撞了，雪去抓受惊的驴子倾覆的装满水的驮桶时，胳膊拉了一道口子，血往出涌。我脱下衬衣，胡乱缠在伤口上。
　　 “疼吗？”我有点慌乱和着急地问。
　　 她没有吭声，头无力地伏在我的胸脯上，苍白的脸颊上静静地流下两行清泪。
　　 我在她冰凉如大理石的前额上留下了一个吻。一个烙在我心上的此生永远不会消褪的疤痕。
　　 ……
　　 我带着完成的书稿满载而归了。她却要在今天或除过今天的随便某一天踏上离家的路。
　　 远方的世界张着饥饿的嘴巴颇有深意地等待着她。
　　 今年的冬天干冷，倦鸟缩着脖子，有点失神和茫然地等待着一场雪。
　　 雪，你在他乡还好吗？
　　 愿神能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