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大约因某种宿命的因缘，女性于我始终是一个体温偏低和隔阂的概念。静夜，霜夜，月夜，雪夜，每每念及于此，莫不是喟然黯然心酸焉戚戚焉。
　　 明摆着，这是一种残缺。赤裸裸的残酷。无论后来怎样用臆想或艺术的外套包裹它，都不会改变这既定的事实。光鲜的涂鸦或因挤压转移而滋生的虚幻光环，都是给别人看的，或给世界看的。唯独和自己生命及心灵的真实无关。
　　 自从学会看人脸色和眉高眼低时起，就学会了这种包裹。把无聊而虚空的繁缛留给了世界和生灵，把累留给了自己。三十余年了，怎能不累？比起蜉蝣和诸多生灵，占据的尘世时间的确够长了。物老不死为精，人老不死为妖。我一直怀疑“人瑞”的别称就是人妖（此人妖非彼“人妖”也）。
　　 怎能不累？因这残缺。因这分裂。还因长歌当哭......
　　 梦境中多了地坑庄子土窑洞之类的意象。一律半坍塌。衰草寒烟，夕阳昏黄或月明星稀的背景亘古成凝固的油画色彩。也许，这是另种渴望回家的隐秘回光返照。——现实中的家回不去了。白昼谢幕了。夜晚梦中的家园渐次清晰起来。一如很小时候初次看皮影戏，随着汽灯的点亮，幕布上的世界浮现出来，影影绰绰，神秘高远，亦真亦幻。汽灯燃出的浓烟很呛人，挤满人头的窑洞里氤氲缭绕。听大人说，那晚的戏是《黑虎坐台》......
　　 自今年夏天始，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冰山倾倒般压垮了我。说是突如其来，许亦是蓄谋已久的另一版本罢。现实的生活秩序全乱了，可还得咬牙硬撑着。方知能休病假的人亦是幸福的，是强者。而我是另类，是弱者。第一次才发觉自己如此弱小，不堪一击。亦自然而然地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和人性的可怕。记得鲁迅先生文中云：人（中国人？）惟愿世界上的人都死光，只留下三个人，他自己，一个女人，一个食物供应商。当时只是一笑，觉着先生真是幽默和深刻。现在却惟觉无限的悲凉了。
　　 所有的感觉都被病痛折磨的迟钝麻木，能真切嗅到死神的气息时，一名女性网友用遥远的问候和关切给我镀了层保护膜，隔阻了死神尖利的指爪和执行公务的职业性表情。其变得讶然和犹疑，最后还是渐隐遁于夜色里，伺机而动。而这种缓冲，于我，却是气息张合间的存亡去留。
　　 远古时分，一条美丽的河流自上天而来，是从女娲炼石补天的罅隙中流淌出的。远古先民广蒙泽被，孕育了古龙弯文明；沿河兴起的那座山清水秀的城市叫羲水，一个好听的被赋予了神性色彩的名字。网友就住在这座城市里。接通补天女神遗韵和母系氏族地气的一方水土，孕育了西秦岭烟云榛莽的森林之歌和古龙佛光，也孕育出像网友西豲一样的羲水女子。曾问她取此名的原因，回答说春秋时期东临大海的古吴越之地有西施，而羲水其时正是秦人祖先与土著部族西豲绞杀角逐之地。只因想起那位奇女子西施，便以一字相连的西豲给自己命名了。我笑着说这才是真正的抽象派艺术，一个人的取名过程能抽象跳跃成一首诗，亦无悔矣。无疑给这个庸俗乏力的时代最酷的给力和反嘲。
　　 现实中的西豲虽刚过而立，艺术上却已是成绩斐然，任教于羲水美术学院，西部历史和宗教题材的画作很有名气。而她更多的超越了年龄段，早将这如许的浮名和光环归隐于平淡和佛性。只是一位很有才却不炫目的艺术女性，一位画家，一位很好的网友而已。
　　 我原本对网络很陌生的，只因学校给职工宿舍接了网，才有机会较多接触的，只是局限于看文章和记录人类文明进程的如许影视资料而已。三弟来玩时给我申请了QQ号并教我如何使用，便又打开了一扇窗，连起了另一个广阔的世界。西豲成了我最早加上的网友。我仍旧很少登陆QQ。初始的新奇过后，方觉着网络聊天其实是很无聊费时甚至恶俗的行为，良莠不齐的造访者可能会让你觉着很烦，可笑可气可叹可悲之后，兴趣就益发蔫了。也许，这种对待网友的整体态度曾影响过她。可她并不十分介意。只要我上线，她总是主动地打招呼并引出话题。一来二去的回复中，也惊诧于自己不觉间竟变得善谈了许多，不至于像先前的哑然和乏味了。自然，也慢慢了解了她的一些情况。她生于七十年代后期，小我五六岁。许是我的历史的纵深感比她延伸更远些罢，谈论间她也就对我多了几分天然的敬意。她说生命终归是一天天延续累积而成的，早到这个世界占据生命空间多些的人，大约总比后来者更具优势罢。多出的这些你此生其实是永远无法抵达的，只能靠想象去填充。但想象永远无法替代真实。因此，她尊重年长于自己的人。这是前提，先入为主的。至于以后的情节，总是下一幕的事情。无关乎现在。
　　 她其实比我要幸运许多。我只是一个地道的农民的儿子，而她生长在城市，父亲是文革期间的工农兵大学生，毕业于北京美术学院。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下，自小西豲得天独厚地与艺术结缘了。她学过二胡，歌唱得很好，自上学时便是学校的积极分子。后来曾和其聊过他父亲那代人，我说他们终是沾时代的光多些罢。火红的年代映照着激情四溢的一个有一个不老的神话，多少人的命运都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国家主席一夜之间可以变成阶下囚，而一位农民也可以成为国务院副总理。那些工农兵的大学时代，定然如天边云霞霓霁般灿烂光鲜给力。而她说那代人并非全是水货，高考恢复后出于平衡心态的文化精英急于清理门户的言辞未免武断和狭隘了些。工农兵大学生早已被特定的时代凝固成一幅永不褪色的油画。无论以后如何回头看，诟病其虚幻泡沫狂热乌托邦等，亦丝毫无逊其点滴的。历史是要放在历史中看的。后人其实是没有资格演绎历史的。自然，人类这个庞大的群体从来不缺少狂人和癔病患者的。
　　 相异时代似乎相同地馈赠给她父女的很多。以国家和集体名义给予两代人的人生底色底气和机遇，足以让作为个体的她受用一生。于是开朗，自信，单纯且根深蒂固的信仰，成了她人生的主旋律。即使后来理想主义狂澜退潮后，进入九十年代的物质主义时代，她的这些品质却被命运定格成永恒。
　　 即使一个所谓荒唐的，近乎乌托邦的时代，留给所有人的，也并不全都是伤痕。所谓过犹不及，后来的伤痕文学太过言之凿凿了，反倒多了些祥林嫂念叨阿毛了（这些无关乎道德趣味的）。
　　 对历史冷淡些，审慎些，甚至，健忘些，终究不会是件坏事情。
　　 历史是过去完成时。我们，是现在进行时。霜叶红于二月花，是一种残酷和诗意的幻想。春不会懂秋的。而秋，面对春，却总是失语......
　　 自然，我们也还是有间隙和隔阂的。尽管其如隐秘潜流的地下河，从未诉诸于言语和谈吐间。于她率真的天性，可能从未想到我这微妙的感受。也许只因我太过本色的老土和生存阶层罢。其实，这些亦为一闪而过的瞬间情绪停滞，终会被雨打风吹散。天空依然蔚蓝且通体透明，朋友间的心灵空间亦如琥珀样透明干净，纤尘不杂。我在照片上见过她养的两条宠物狗，趴卧在金丝绒被单的床上，她还给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吉普赛歌手。
　　 两相照面，品咋迟疑间，有几分饮鸡尾酒的滋味。生活，艺术的界限突然变得含混而暧昧起来。
　　 其实我亦是喜欢狗的，只是仍停留在自给自足的农耕文明时代罢。“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成为我永恒的精神泼墨写意，飘散着地道质朴的纯泥土田园味，柴火的炊烟味，年味米酒味。只知狗是看家护院，忠诚有加极富灵性的家畜；往温暖里说些，是人类的朋友和伙伴，但从未想过它有一个名字叫宠物。今年暑假去了趟新疆乌鲁木齐，不经意间走进宠物市场，方为自己以前的孤陋寡闻和一根筋大跌眼镜。单就狗一类，其品种之繁，价格之高让我瞠目结舌。较一般的一条狗的价格竟比农村娶房媳妇的价都高。普通人终其一生积攒的财富买条狗都难，更别说买回后昂贵的配套服务费了。原来，现如今，养狗已是一种身份的象征，与养车，养别墅，养情人，把玩和收藏古董一样，是白领和有钱阶层的能力标识。普通人即使努力平衡好心态，仍觉怅然若失，回不过味的感觉还是如余音袅袅，良久才消散殆尽。
　　 后来聊起狗的话题时，方知她参加工作后结过一回婚，一年后离了。至今单身，没有孩子。她说狗其实要比人可靠得多，没有人那么多心眼和缺心眼。它单纯诚实，有它们守护的家才有点家的气息。她已经把它们当做自己的家庭成员和孩子看待。别人是无法体会和明白她的感受的。
　　 我忽而对她多了些隐隐的同情，觉着人活着其实都不容易。
　　 我们只视频聊天过一次。大约我的形象和她想象中的差距很大，或她具有一种直观的女性视角和感觉罢，总之她从我异样的消瘦中隐隐觉察出潜藏的病情。其实，病情已经发生了，我却是顽固的讳疾忌医的，向至亲的人都隐藏病情，讳莫如深。总觉着生病是自己的事，大凡自然界中受伤的动物，总是隐藏起来独自舔舐伤口，不愿连累群体的。这是一种生命的尊严。因此，对亲戚朋友，我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大约从记事起至今，我已习惯了这种坚硬和冷漠。而西豲，却穷追猛赶，不依不饶，只为一个陌生的现实中从未谋面的网友健康而心急如焚，她不仅催促我，并且催促我二弟（他们在网上认识）间接规劝。二弟其实也很无奈，我雪漠一样苍凉的心境和顽石样坚硬的执著想法，他是清楚的。他劝不动我，还因为他是弟弟，对长兄总抱着一种无以言说的悌敬之情罢。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亦无无缘无故的恨。她是通过我的文字认识我的，并真心喜欢这些文字。按说我笔下如暗夜星光闪烁的文字和磷火般诡谲的意象，离她的生活着实很远的。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我不止一次地向她这样说过。可她，还是以一种灵魂走近并解读另一种灵魂的方式，介入了我的精神和心灵空间。她说自己很惊异并猜想这样的文字应该出自怎样一个人之手，应是现实生活和情感都极丰富和沧桑罢，特别是对女性的熟悉和介入面。我只是无言地苦笑。我说文人的文字其实和病人的呻吟是一回事，有病的人才呻吟；换句话说，健康的人拥有生活本身已经足够了，是自给自足的，闭合且循环着。大凡文字都是灵魂忧患的产物，文人多是现实生活中的失败者和挤压变形者，是病人。文字是梦境，是对现实局限和压抑的意淫。若说现实中的沧桑，是真有些的。至于女性，我当是很苍白和陌生的。真正风月场中的浪子是从不诉诸只言片语于文字的。城府深者守口如瓶嘴硬如铁，愣头青亦不过以口头荤段子，在酒场和同类中炫耀抬高身价而已。
　　 压抑，节制和局限成就了艺术，爱情和美。亦成就了一个纯情的年代。只是，那些花儿都随风去了。
　　 出于感激，我说若有机会到羲水，在夕暮日落时分，在芳草萋萋浸淫的长亭古道边，很想用箫给她吹奏几首古曲。她说期待中。
　　 不久，她去了敦煌莫高窟，用了一个月时间画了两幅油画：一幅千手观音和一幅飞天，长途邮寄给了我，惟愿其保佑我能早日康复。并说此次朝圣之旅后，自己已经心静如水，潜心向佛了。
　　 这是我生命中首次以这种方式接受一位女性的礼物，爱心和情分。这是来自天河的圣水吗？以春雨润物的方式浸入我沧桑和残破的心田，汇成一眼澄澈明净的清泉。午夜时分松风起，里面竟贮满了唐宋月色。
　　 我的病情渐次隐退，身体开始康复，如东方欲晓，曙色渐浓一样。我知道，这一切都是神佛保佑的，是西豲在贮满唐宋月色的午夜，似羽化的精灵，用菩萨净水瓶中的杨柳枝医好的。
　　 我能说些什么，只是无言罢。惟愿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的氤氲中，我的紫箫呜咽，都是诉不尽的前尘后世轮回往事。西豲在亭台间坐成一尊玉雕，清冷的音符漫漶过，泠泠作响，什么时候，她的嘴角有了一丝极淡却也极幽深的笑靥。
　　 今年暑期去新疆途中，我坐的绿皮慢车经过羲水站时，是晚上十一点半。停留的六分钟时间里，我久久地盯着站台上昏黄的路灯看不够。车子重新启动渐次加速时，我把一颗心遗落在这里，永远找不回来了。无边的思念似这列车狂奔，现实中的距离却渐行渐远渐无穷......
　　 弘一法师临终前留下了归结浮生的墨宝“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我稍作变动为桂枝秋满，天心月圆，算是对一种人生理想境界的终极向往，同时也是对已和佛结缘的西豲无尽的祝福和谢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