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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漂牛小说】六指画匠


作者:我是大鸟 童生,540.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744发表时间:2008-09-29 21:42:34

1
   曾祖父梦见一条白花蛇爬在门槛上对他说要给个女子塑一尊金身在村傍破落的寺庙里。
   于是整个暮春就有了动静。在麦子“喀嚓喀嚓”的拔节声里画匠也就来了。乡下的画匠其实是不大会画画的,主要是搞泥塑。画匠是一个走乡窜户卖泥哨的老艺人。拖着长长的胡须。看上去年纪比曾祖父小了许多,却比祖父要大上许多。画匠的条件很出乎曾祖父的意料。画匠说,他不要工钱,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在他祭过祖师爷吴道子后,塑像时不要杂人给他帮工。曾祖父知道,这是画匠行里的规矩。怕别人偷学去了手艺。
   当时,曾祖父和他的三姨太刚吵了几句。整个院落在暮春的夕阳里显得很静很静。
   画匠走进村庄时,村庄笼罩在一片晚炊的雾蔼里。村头的树木都静立着。有风刮过时,它们也只是轻微地抖动一下满身的叶子。却不发出丁点声息。夕阳把一抹余辉涂抹在天边,把画匠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渲染出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氛。这一切就像一张发黄的旧照片。
   寺庙的大门油漆剥落。院里长满了齐腰深的荒草。当画匠“吱呀呀”推开虚掩着的门时,门扇上掉下了几块干裂的油漆碎片落在了石条上摔成粉末。院子里飞起一拨野雀斜斜地沿着低矮的院墙飞了出去。对着慌乱飞开去的野雀,画匠咧了一下他干燥的嘴唇就住进了那荒芜已久的寺庙里。
   在祖父和故事中的我年纪一般大小时,这个寺庙的香火很是兴盛。占地也挺大,分上下两寺。确切地说上寺是道观,里面住满了道人,下寺是寺庙,里面住满了和尚。早晚从寺庙里传出悠悠扬扬的诵经声和木鱼声里渗透着六畜兴旺、国泰民安的气息。现在种庄稼的,地名叫“马圈湾”的地方就是这庙当年圈养骡马的地方。
   后来失了次火。火是夜里烧起的。那火烧了七天七夜,烧毁了寺庙里所有的建筑。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在火光中马圈湾里圈养的一湾骡马嘶叫着在湾里来回狂奔。曾祖父乘骑过的一匹白色的马儿身上也着了火。曾祖父后来对他的儿子和孙子说,他那夜闻到了那马的皮毛在火里烧焦的味道,他也听见了马皮在火里“滋滋”作响的声音。在大火烧到第七天的夜里,他看见那匹白马在火光中曲卷成一条冬眠了的白花蛇。
   那次大火中还烧死了一个女子和一老一少刚塑完像神像的画匠。好多和尚道人也在大火中死了,没死的也都零零星星地走散了。这寺庙也就一下地衰落了。到后来也就只剩下了半座让烟火熏得漆黑大殿了。里面却没有了神像。直到父亲那个年代,十方上下的大人吓唬哭闹的孩子时就说:把你扔到黑大殿去——孩子一下地就不再哭闹了。
   年迈的曾祖父是清末的举人。他的话在乡下有着不可掂估的分量。第三天就备齐了塑像用的一切材料。寺庙院子里的荒草割去了大半,一堆土石头和红土堆在神殿的左侧,右侧架起了两口毛边大锅,一个里面煮着糯米,一个里面煮着胡麻。
   自画匠住进去的第一个晚上起,就彻夜响起他用石臼往碎里敲捣土石头的声音,“梆——梆——梆”的声音单调而沉闷。每每夜半我的父亲醒来撒尿时,它还在缓慢地响着。我父亲调皮地随着这声音的节奏撒完尿,就睁着眼数起这“梆——梆——梆”的声音来,数着数着就又睡了过去,在睡梦里有时他什么也听不见。有时却能听见那声音——“梆——梆——梆——梆——”这声音对我的父亲充满着诱惑。他就和其他伙伴老跑去伏在那寺庙的门上向里张望,有时,里面静悄悄的,有时就看见画匠坐在屋檐下的个小火炉前,煨着喝茶,眼里满布着血丝。而手里老捏着一股用红头绳扎着的一缕马尾。虽说是偷看,可我的父亲和他的伙伴在门外老会相互推搡出“唧唧喳喳”的声音。画匠听到后,就抓起一把泥哨在低矮的院墙上扔出来,父亲和他的伙伴就争着去抢落在草丛中的泥哨。
   泥哨的形态各异,有茶壶的,有“老虎”“狮子”“猴子”“小狗”“小猫”“小鸡”“小鸭”等动物的,也有“白蛇传”“孙悟空”“牛郎织女”等传奇故事里的人物。平时的价钱是要两个鸡蛋才能换来一个的。他们很是感激长胡子的画匠。
   他们吹起的泥哨声,“嘟嘟呜呜”地在村子上空回荡。盖住了野雀的叫声。这也就是父亲在童年里唯一引以自豪的事情。
   “梆——梆——梆”的声音在夜晚响了一个月后,那小山一样的土石头,已叫画匠捣碎成粉末了。画匠传过话来,要扎神桩的谷草和往神桩里面放的物件——金、银、珊瑚、珍珠、玛瑙、青石、铜镜、十二药精。
   曾祖父让我父亲扶着拿上包有这些物件的个红绸包袱,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吱呀呀”推开了那扇油漆剥落的门扇。画匠正在捏着一把竹棍在捣和着纸筋泥,锅里的胡麻水和糯米水已用去了大半。锅下面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画匠古铜色的脸上溅满了点点泥斑。
   曾祖父对画匠说:“都齐了,就是白花蛇一时不好找呢。”白花蛇在乡下是神的象征,塑像时是必不可少的。
   画匠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伸手来接那个红绸小包时。我父亲看见了画匠的左手有六根手指。
   “白花蛇,我有,已焙好了,是陈年的。”画匠说起话来像在牙缝里往外挤。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腰上解下一节竹筒给曾祖父递来。
   曾祖父的身子打了一个冷颤。没有去接。只是看着那只握着竹筒的手发愣。
   原本他是要看着画匠把这些放进神桩的。他却留下了我的父亲,独自走了回去。
   曾祖父的背影比来时佝偻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
   我父亲看着画匠把这些东西连同那装有白花蛇的节竹筒虔诚地,小心翼翼地绑进了稻草扎就的神桩,一点点往上堆着用土石头粉和红土做成的塑泥。画匠弯腰搓泥时我的父亲看见画匠的怀里露出了一股用红头绳扎着的,并不是他在门缝里看到的马尾而是半截女人的头发。
   我父亲迷惑地打了一个哈欠,伸了一下懒腰就回家了。
   回到家时他看见一家老小都忙忙乱乱的,神色有些慌张。东厢房里曾祖父的三姨太正靠在炕桌上吸着她用以续命的烟泡,淡淡地说曾祖父病了。她给了我父亲一把核桃让他自个玩去,顺便把洗衣服的吴妈喊来给她捶腿。
   快要落窝的太阳在窗棂里爬进来给曾祖父的三姨太渡上了一层金紫的色彩。
  
   2
   病中的曾祖父恍恍惚惚地一直诉说着一个近似真实的传闻。这传闻在他干裂的嘴唇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透着一种异样的神秘。
   那时的曾祖父还很年轻。那个冬天也冷得有些奇怪。村子里的小路也冻得裂开了二指宽的口子。
   寺庙的大门“哗啦”一声打开了。里面飞出了八匹膘肥肌健的黑马,个个匹着崭新华丽的马鞍。饰在辔头上的铜叶子在冬日白花花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马脖子上挂着拳头大小的蛤蟆铃发出的声响在老远都能听见。马上的人都背着一杆杏黄色的旗子。向四面八方弛去,沿途吆喝着:风调雨顺——辰时开光——五谷丰登——福泽生灵。
   随着这些吆喝声沿途的村庄都用红、白、青、黄、蓝五色的布条把各自出村的路口都封了起来。家家户户也都关上了门户。不再有人出来了。
   马蹄翻起的尘土弥漫在村子上空久久不能散去。直到天黑时分才和沸沸扬扬的雪花落了下来。村子像得了一种怪病,一袋烟的功夫就肿了起来。小路冻裂的口子不见了。瓦房上的瓦沟不见了。村头的水井也成了个黑咕隆冬的窟窿。
   曾祖父的父亲对曾祖父说这是报马——寺庙里那一老一少的画匠终于完成了他们三年的塑像工程。这是要给塑好的神像开光“招”化身了。而曾祖父也要成为这仪式里土铳队的一名土铳手。
   曾祖父那天在卯时就被他父亲喊了起来,领进了寺庙的大门。地上落着厚厚的积雪。踩上去“吱吱”作响。
   寺庙大门的油漆很亮,也被擦拭的很干净。门口挂着两盏灯笼。蹲在门口的石狮子头上落满了积雪,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锃亮锃亮。
   那时的寺庙里有闪棚、卷棚、大殿,两侧建有走廊。走廊中间是几个呈六角或八角形的经幢,上面刻着用来“镇魔驱邪”。的“咒语”,还雕刻了各种佛陀、菩萨、金刚和世俗人物的生动形象。
   庙里的执事在院子里一边跺着脚一边吩咐着将要进行的细节。雪在他的脚下化成了一汪黑水。
   老画匠双手拢在袖里扬头望着因雪而发白的夜空。小画匠在廊柱的灯下扭动着他的第六根手指做着鬼脸,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惹得曾祖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几个大殿里的念经声听起来杂乱而又滑稽。曾祖父的父亲侧耳细听了会轻声对曾祖父说:“和尚念的是唐于阗国三藏沙门实叉难陀译的《地藏菩萨本愿经》,道士念的是《道藏》中残缺的经文。”虽说那时的曾祖父已博取了举人的功名,他还愣是露出了一脸的茫然。
   曾祖父穿上执事发下来的皂衣,郑重地在胸襟上系好了他父亲偷偷递给他的一股红丝线,紧握了土铳,骑上那匹高大的白马就和这几百人的队伍在冬天的黎明前一起出发了。
   沿途的村庄自接到报马的示警后就变得静悄悄没有了一点声息。
   地上的落雪很厚。马蹄陷得很深。
   每走一步那白马就会“咴咴”地打几下响鼻。一个劲地嚼着口里的衔铁。呼出的热气很快就把它的胡须凝结成冰棒儿了。
   曾祖父握着土铳的手也冻得生疼。
   走在最前面还是几匹示警的报马。再就是宝盖幡幢下一老一少的画匠,他们端着一个木制的盘子,盘子里放着香烛纸钱和一部皇历。还有一只石砚和一支毛笔,都是没有用过的。在画匠的身后走着曾祖父他们三十六个土铳手。土铳手后面才走着“呜啦啦”念着经文的道士和尚及帮闲的庄丁。
   按照风俗,这队伍要碰到的第一个有生命的生灵才能回转的。而这第一个生灵就会被“招”成刚塑好的神像的魂魄。如碰到了人,那人就会成为神的化身,寺庙会终生供养起来,男子不得娶妻,女子不许嫁夫。而这些化身往往会在这仪式结束的第三天就神秘地死了——说是登了神位。从而这泥塑的神像就成了灵验无比、有求必应的“神”了。香火也就会因此而兴盛下去。
   队伍已走了五里多路还没有碰到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天已快放亮了。老画匠长长地哈了一口气刚要放飞藏在袖筒里的一只麻雀时。走在前面的报马炸了群,马上的人被摔在了地上。马的嘶叫声,人的惊喝声,诵经声杂乱地搅和在一起。曾祖父也险些在那白马上摔了下来。
   在一片混乱里雪地上倏地站起了一个白花花的东西。
   执事一声“放枪”三十几条装满霰弹的土铳,随着一声巨响蹿出一道道火光——向那白花花的东西开火了。曾祖父也慌乱地向天空放了一枪。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和雪地,也映红了那白花花的东西。就在曾祖父收回那散发着一缕硫磺味青烟的土铳时,他在漫撒开来的火光里看到那白花花的东西有着一张女子般清纯的脸。这张被火光映红的脸,小画匠也看到了。他在喉头似乎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就闷哼一声从马鞍上栽了下来。
   那白花花的东西发出的一闷声惨哼也证实了自己的确是一个女子。
   在醒转过来的小画匠那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曾祖父以举人的聪慧似乎听明白了这个倒下去的身影是个逃婚的女子。
   老画匠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在他师傅的师爷身上发生的事在他身上发生了!他也一下地想起在指甲沟塑神像时常来找他徒弟玩耍的这个女子……
   他袖筒里那只麻雀的身体变冷了,只有流出的血还粘乎乎地把他宽大的袖子玷污了一大片。他乘大家慌乱之际顺手把业已死去的麻雀丢在了地上,很快让马踏进了厚厚的积雪。
   这个女子被抬进了寺庙的厢房。已被霰弹穿成蚂蜂窝的衣裳已分辨不出颜色了,也裹不住她已显成熟的身体了。在她的脖颈上松弛地挂着一条连着肚兜的红丝带。那戴着一只玉琢的手臂沉沉地搭在轻微隆起的胸前。手里紧紧地攥着一节血渍斑斑的竹筒。
   曾祖父当时在屋檐下看了一眼那静静地躺着的女子,莫名地在心头掠过一丝震颤——多像一条冬眠的白花蛇啊!
  
   3
   村头树上的叶子开始往下掉了。
   画匠完成了泥塑的十几道工序绘上了彩。用蛋清给泥像上了光后,在一个夜晚悄没声地走了。只留下了一本《芥子园画谱》和一尊女子的塑像。画谱已烧成灰烬只留下半角封面。塑像庄严祥和,着色红鲜、绿娇、白净,只是塑像的眼角处的一点着色不好,远看似一滴眼泪。
   当我父亲吹着泥哨把画匠消失的事情想告诉家里所有人时,曾祖父已经快咽气了。祖父正跪在院子里烧着一匹纸糊的白马。纸灰在火焰冲起的气流里打着旋转,一直飘上了屋脊。
   昏迷中的曾祖父听见了我父亲吹响的泥哨声,他的脸上泛起了红潮,显得神采奕奕。他平静地对他的儿子和孙子说:起火的那夜他还看见那少年画匠站在火焰上抱着那个白花蛇样的女子跳跃着,眼里满噙着泪水。最后化做一股青烟飘走了。于是在二十年后山外就出了一个终生单身的画匠。他塑出的神像,无论是佛陀金刚,还是元始天尊都有着一个女人的影子在里面。
   说完他安详地合上了眼,说要睡会。可就再也没能醒过来。
   曾祖父的三姨太倚着门框漠然地望了会满院落沸沸扬扬的纸灰就转身回屋了,留下满院落的哭声和纸灰一起沸沸扬扬地飘着。
  
   我的父亲惶恐地揣起了泥哨,有关画匠消失的谜也就一直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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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曾祖父为了多年前在塑像招化身中,偶然伤害一女子,目睹女子心上人小画匠与之分别的悲惨画面,心怀罪恶感。为了赎罪,多年后决定给那女子再塑金身。而当塑像人——当年的小画匠拿出当年女子身上的竹筒时,曾祖父知道报应已到,已然赎罪,给后代讲完故事后,离去。而后人却那么容易忘记事情,一切生活继续。文中围绕塑像的两个典型的场景,以白花蛇为一条隐线,逐渐展开谜底。情节构思巧妙,人物刻画丰满,佳作一篇。——红颜淡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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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鲁迅        2015-09-12 15:36:21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2 楼        文友:闻荠赔        2015-09-12 17:17:52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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