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清明，飘飞的心绪
　　 清明一近，心绪就免不得往下沉，直到触到陈年旧事的箱底，把一些远去的人，远去的事重新捞起。
　　 一直对奶奶家那幢被拆掉的老宅子念念不忘，都隔了两三年了，每每一想起，心里就痛，总觉得身体上哪块被抽了去，再也找不回来。
　　 前年回家的时候，老宅上已经被一幢漂亮的两层新式洋楼替代，从前的痕迹半丝都找不到了。要不是楼房后面的竹林子还在，不是奶奶的那座旧坟还在，关于这个地方上的回忆恐怕就此终结了。即便如此，心中还是有些担心那些竹林哪天被砍了，再起一座新房。
　　 我不知道自己死后会葬在哪个角落，但是我却知道有亲人埋葬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那么当我站在北京的高地，向西南远眺的时候，一定是在望着成都我的故乡。
　　 如果老宅子还在，这个春天的时候，那些桃红李白必定已经在春风里笑了一次又一次，想象着清晨的阳光一点点透过那些密集的竹林，撒在那斑斑点点的灰墙上，每一点的光，仿佛都在唤醒着一个梦。当炊烟袅袅升起，在宅子上盘旋萦绕，把歇息在屋檐上的鸟雀罩在轻纱薄雾中，隐隐绰绰的，再闻那鸣啼，该是怎样一幅让人醉心的晨曲图。可惜，这样的景，与我走远了，就如我沿着那些柏油路走向故乡，在高跟鞋踩出的声音里却再也感觉不到一丝泥土地的柔软呢喃。
　　 青瓦之上，曾有葱葱绿意，偶或一两白色，黄色，红色的野花露出头来，都让人觉得沧桑之上还有可以期待的未来，紫色的扁豆花，在院落中摇曳，丝瓜蔓藤顺墙，翻进别人的家，还能清晰可见幼年爬在屋顶上捣鸟巢被踩碎的那片瓦，还能在记忆的感觉里触摸真实的存在。只是，如今那紫藤花架下的秋千再也荡不起童年的梦，就算如今洋楼前，花满园，又怎及儿时那一树海棠的娇艳。
　　 院落里曾是早已经被数代人踩得光溜溜的泥土地，没有青石板，没有水泥地，一条浅浅的雨沟绕着院落整整一圈，在下雨的时候就汇成了一条小溪，鸭子，小鸡在雨停后就在里面翻滚嬉戏，弄得满院子都是泥，如今平平滑滑的泥地没有了，被一些好看的五彩砖替代了，可是我却再不能看见那些四处飞溅的泥花，再也闻不到土地的气息。水井被填平，自来水管子伸进了家门，于是一些临水相望的倒影，那朵漂浮在井水里的花只能在记忆中搜寻。
　　 记得那时灶房内，总有一张被柴火映得红彤彤的脸，那满头的银丝在火的烘烤中乱了方向，却还是忍着烟火的熏燎而努力的摇动着蒲扇，只为能有一桌香喷喷的饭菜，换来我们这些孩子们一顿哄哄乱抢，饭菜落进孩子的肚子里，满足落在奶奶的眼睛里。
　　 屋后的竹林里，奶奶的坟已经在那里有许多年头了，我却只去扫过一回墓，磕过一次头。人就是这样身不由己，怎样的想，怎样的念，都抵挡不住世事阻隔，都抵挡不住岁月成烟。不知道这座坟在多少年后，再没有人伫足，更不知道多少年后会如老宅子一样从这个世界消失，只是我曾经这般痛切的思念在，怀想的日子在，奶奶那宛如春风的微笑在，那么我还在意什么情境变迁，还在乎什么沧海桑田吗？
　　 有些记忆如斑竹被砍伐的新痕，没有谁会疼惜一棵竹子参差不齐的伤痕，就如我一遍遍抚摸，却没有谁能知道我的痛在何处。其实我们谁都回不到从前，就如谁也不能把今天带到明天，日子在或忧伤或快乐中前行，只是，我们还有回忆，还有思念，还有一种漂泊后根的归属，还能知道叶落后魂归的方向。
　　 一些记忆如春日里的阳光，浅浅而来，淡淡而走。岁月的痕如刻在掌心上的纹，在深深浅浅的脉络里，一些日子在交错，一些日子在远离。谁曾经在你的记忆中行走，而谁又会在一些日子到来的时候，让记忆的河岸决堤。于是在记忆的渡口，坐看红尘滚滚。
　　
　　 2.木棉花又开
　　 “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同志呀你要问我到哪里去呀，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离别了天山千里雪，又见那东海呀万顷浪，才听塞外牛羊叫，又闻（那个）江南稻花香，同志们哪，迈开大步呀朝前走呀，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电话中，父亲那爽朗的声音传入耳鼓，让我刚还沉浸在剧情的悲切中难以自制的心忽然振奋了起来，忍不住跟着他的节奏唱起了《铁道兵之歌》。这首歌曾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小时侯，只要去父亲的营地探亲，就能每天都听到这首歌曲。
　　 其实这些日子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父亲说话，我也并不知道父亲是否会如我一样去看这样的一部电视剧《铁血高原》。那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场景与故事，我怕年老的父亲承受不住。
　　 这些年，父亲已经尽量不去回忆从前，那些逝去的岁月是一把把钢刀插在心间。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没有多少人能一次次承受身边的战友牺牲在自己的眼前，驻扎的营地外是一座座的新坟。
　　 那日，电视中的二虎因为秦营长一意孤行，在没有任何安全保障的情况下，为了加快施工进程，而强行挖掘隧道后不幸牺牲了。那血肉模糊依旧年轻的脸庞，一遍遍在我的眼前回放，一个如此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人间，我的心剧烈的疼痛着，眼泪又一次不自觉的流淌了下来。那刻，我有冲动，要给父亲打去电话，要他不再去看这部电视剧，但是终究拿起电话我还是没有勇气打过去。我那刻忽然是如此的害怕，曾经对于父母的埋怨，埋怨在我最年幼，最需要亲情关爱的时候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外婆家，一时之间荡然无存。我的父亲还在，我的母亲还在，我终于没有失去他们。
　　 记忆中的父亲从来没有脆弱过，父亲是我仰看的一座大山。小时候见到父亲，我不大敢与他说话，他总是那么严肃，严肃得让我不敢有半丝的亲近，就连他帽子上的红五星，我也不敢用小手去摸一摸，更不用说象别的孩子那样骑他肩膀上玩耍了。
　　 那时父亲心里装着太多太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沉甸甸的把笑容都压弯了，沉在了心的最底层。
　　 “春天，金沙江的木棉花就要开了。”父亲忽然在电话那头说，声音是颤抖的，我仿佛看见了父亲的眼眸中闪烁的泪光，“江边上那些坟头的草不知道有没有人去拔，该很高了吧。”
　　 我不敢说话，只在这头默默的噙着泪水，咬着嘴唇，不让自己那点的忧伤情绪影响到父亲。
　　 父亲喜欢木棉花，北京没有木棉，但是他的心中总有那些燃烧如火焰的木棉。父亲总说，只有一种花是铁道兵的花，那就是木棉花，英雄的花。那是火中燃烧的凤凰，无论历经怎样的粗糙和伤痛，依然鲜红，依然坚强绽放最绚烂的容颜，在青山绿水间傲然矗立，温暖着一颗又一颗行走人间的心。
　　 父亲曾经说，修筑成昆铁路的时候，只要施工的地方有新坟，就会在周围种上木棉花，因为战士们都爱极了这种花，就连花的坠落都是坚强而优雅的，静静的躺在大地上，花容依旧向上，依旧注视着蓝天，依旧顽强着最后一丝微笑。厚实而柔软的花落在地上，花瓣却没有一片分离，满地落红，红得那样的鲜艳，红得那样的夺人眼目。
　　 “你不知道木棉花开的时候有多好看，”父亲说着，却忘记了他曾经带着他最小的女儿走过那些地方，曾经在一个又一个的坟头上放上一枝又一枝的木棉花。父亲老了，他曾经的记忆中，女儿已经消失，只有那些伴随着他日夜一起凿山开路的战友占据了那个时候所有的记忆。
　　 那是不需要任何绿叶衬托的红花，毫无掩饰遮藏，没有哗众取宠，没有矫揉造作，没有讨好取巧，就象红彤彤的高粱酒，朴实着，强烈着，没有任何理由的恣意着，让你醉去，让你有了百倍的劲在醒后重振那英雄的气概。
　　 我看过木棉花，第一次看木棉花是父亲修云南的广大铁路的时候我去探亲。父亲特意把我带到了他修成昆铁路时候在的元谋，父亲修这条铁路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父亲曾经半开玩笑说，如果这条路没修好，估计，也就没有我了。其实我依然记得，在母亲把我生下还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就接命令离开了我回到了驻地。他们太忙了，忙的根本就无暇顾及我这样的一个生命，曾经在我记忆的兜里，写满了埋怨，写满了我的孤寂，也写满了我的思念。
　　 云南元谋的木棉开的好看极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花朵硕大却又开得如此无所顾忌的花。那些在岁月的打磨中愈来愈麻麻皱皱的躯干，沧桑着，却从来不曲着，直直的孤傲的挺立，无论怎样的让你觉得干瘪，他还是会在春天开出最美最红的花，他仿佛撕碎了天空，于那裂缝处吐露出熊熊的火焰。那一簇簇的火炬燃烧在枝头，燃烧了整座的天空，如褪散不去的火烧云，把苍茫的大地装扮的鲜亮夺目，如此的悲壮，如此的孤独，无须欣赏，更无须怜悯，他在最短的时间里奉献着最美的生命之花，就算最终是长眠泥土，他也要把所有的花挂满枝头，燃放所有的激情与热忱。
　　 到处都是木棉，到处都是烈士的坟墓，数不清是坟墓多，还是木棉多。父亲在放完最后一枝木棉花在坟头的时候说：正好，一棵木棉一个坟，一棵没少，一个没少。
　　 那时，成昆铁路沿途曾经这样种下多少的木棉，恐怕已经没有人记得清楚了，只是，一到春天他们还会开花，那样鲜红鲜红的，依然会染红那一路的天空。
　　 “春天，我该再去看看那些木棉了，很久没去，我想他们也想念我了。”父亲放下电话，那话却回荡在我的耳边，散不去，散不去。
　　 我也该去看看了，很久没有闻到木棉花的香味了，我们在这座纸醉金迷的城市蛰伏的太久太久，心结了厚厚的壳，快腐烂了，快生虫了。该让心如那枝头的木棉花开，在阴蔼暮沉的天空中来那一抹又一抹跃动着的血色，该让沉睡着的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