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剑士，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传剑于江湖，为天下所重。
　　 赵惠文王以为国之利器，尤为重之，于宫中辟苑，广纳武士，达三千众，日日比剑，凡胜十人者赏锦衣美酒，胜百人者赐以伎乐，技绝大众受将军爵、侍妾十、丽姬二。众皆竞进，相击而死年以百计。王好之不厌。举国尚武，民以入剑苑为荣，弃田绝农。如是三年，国为之衰。诸侯知之，皆欲伺机谋取。惠文王犹自不觉。太子悝深以为患，召集左右，能劝王止剑弃武者赐千金。左右引谋士，荐庄子。
　　 庄子者，大贤人也，世之所罕。博学深识，不求闻达；诣道安隐，田园自适。善于琴而不为乐，精于剑而莫之武；每于调娱修习思悟造化，体于自然，法于无为，忘形于当机，得意于运乘。尝见各乡兴设武局，暇日一戏，争强斗狠，肢断躯残者不乏有之，引以为忧。
　　 乃随荐晋见太子。赐千金，弗受，曰：“太子所欲用臣者，欲绝大王之喜好，使臣上劝大王止剑，下称太子之意，若不劝，则两逆于大王太子，必身刑以死，而置千金于何用哉。”
　　 太子然其言，问：“卿愿往否。”曰：“不往则不来也。”
　　 太子喜而宴之，举酒以祝：“今得之子，国之幸。”俄尔，有忧，曰：“大王之好久矣。可知剑夫？”曰：“曾善之。”
　　 问：“若何。”答：“剑之于身，身之于剑，皆自由也。”
　　 太子颔首，备言大王之好，为剑者必著剑服；必先投其所好而后劝之。与庄子治剑服。
　　 二日，服成，乃短后之衣。庄子著之，太子笑曰：“似此而肖武士矣。”欲入宫见王，二武士擅入，剑击庄子，子避其锋，饶其势，侧拒其身，解带束其手。太子大悦，亲为庄子系带，曰：“勿以念，吾试卿，卿果剑士也，吾可无虑乎。”
　　 庄子顾武士曰：“尔等不若昨夜之客也。”太子惊。庄子详告昨之夜深，所寓之舍，有客跳梁，来之不速，用剑甚厉。太子疑曰：“是吾卫士自为者夫。”抚庄子曰：“莫咎，彼小，见大王事大。”相偕出邸，经市，甚喧，哗众之中十余武士起而攻之。庄子与战，初无剑，闪避疾走，周旋之，及夺剑，迎之拒之，威猛所向，莫可以当，一一挫之。败则逃，倏忽无踪。
　　 庄子问：“此亦试臣者。”太子惊恐甫定，曰：“莫之为，莫吾之为。”忖度良久，顾左右曰：“若非丹之所为，孰敢。”
　　 丹，悝之弟，后之孝成王也。以机敏得父王之宠，与悝互为猜忌。知悝召庄子，恐献于王而夺宠，乃令武士杀之，奈何二刺不遂，即灭武士以无事，入宫侍王。
　　 王于大殿见庄子。庄子入殿不趋，见王不拜。王执剑以问：“子有何能。”曰：“十步一杀，千里不留行。”
　　 王大喜，收剑曰：“天下无敌矣，寡人久欲得之，今始识子。”乃以国宾之礼，筵乐齐备。王子丹进言：“父王既得此士，当校苑内大众以决之。”王善其言，请庄子就馆以待。
　　 王于剑苑亲校武士。越七日，死六十，伤五百，于千中得一，合前定之三将军，共六人，与庄子比剑。
　　 三将军者，昔之三年王一年一校大众之所得也。其剑极力，一击可破庭柱；其身极速，奔走若挟雷霆。王深爱之，赐号：奔雷、迅风、疾电。各与五十人以日常之戏。奔雷初为第一，倨傲暴虐，常多伤害，及迅风受爵，耻与风齐，欲决高下，请命于王，王不予，曰：“卿与迅风，多多益善，三千众可轻，卿等不可轻也。”雷为之愤，伤害愈多，王但易而补之。迅风以杖为戏，伤者稀，从属者皆有裨益，苑内称其仁。雷讥之以妇人。越明年，风之五十人中出疾电，雷与决之心愈甚，然终不获王命，莫可奈何。剑苑禁制甚严，三将军各深其居，无王命不得私与。王子丹侍王之余，常入剑苑。私语与雷：“卿可获志之时至矣，今太子悝献剑士，自诩天下无敌，卿可于夜入馆杀之，则卿剑之利，愈为名矣。”雷怫然，曰：“子教吾作贼乎，吾将受王命决之于殿庭，明之于天下，何弃明而暗，子且去，勿污吾。”丹悻悻以退。雷竞夕调教，以与风争。然七日之校所得三人，竟非其属，风之下一人，大众之中二人。雷悲忿交加，剑击五十人，须臾之间，死十余，伤二十，余皆逃。王知之，曰：“雷卿一志于剑也。”
　　 王校比既定，乃命六人奉剑于殿下，而召庄子。奔雷欲出以战，王止之，语庄子曰：“今试子剑，何如？”庄子曰：“望之久矣。”
　　 王曰：“寡人率倾国之民，得三千士，于三千之众，而得六人，子当一一以试。”庄子曰：“可也。然臣学剑之初，上师说剑有三，曰为武、禁暴、敦止；为武者，技也；禁暴者，用也；敦止者，道也。臣以技展用而进道，而知剑器之用亦三，请先言后试。”
　　 王曰：“朕乐闻之。”庄子据地以坐，曰：“剑器之三者，天子之剑，诸侯之剑，庶人之剑。”
　　 王就座，问：“天子之剑何如。”庄子曰：“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晋卫为脊，周宋为镡，韩魏为铗；包以四夷，裹以四时，绕以渤海，带以恒山，制以五行，抡以刑德，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每于任用，直之无前，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可以决浮云，绝地纪，匡诸侯，服天下。”
　　 王起立，茫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智勇士为锋，清廉士为锷，贤良士为脊，忠贞士为镡，豪杰士为铗；直之举之亦无前无上；上法圆天而顺三光，下适方地以应四时，中和民意乃安八乡；每于所用，若雷电之震，烁耀六合，封疆以内，悉从王命，边域之外，莫不宾服；是之乃可谓为国之利器，然不可示人，轻以示人，利有所执，必有所失，徒自伤也。”
　　 王沉吟久之，怅然而问：“庶人之剑。”曰：“庶人之剑仅为技也，技之所使，蓬头垂冠，不服礼仪，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瞋目语难，意气强横，执之以剑，持之以利，于是乎，五尺之躯，二尺之命，相击于前，斩颈决腹，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时，呜呼哀哉，谁为之悲，枉直其技，徒费其执，无救于家，无济于乡，无用于国；纵十步一杀，稀有匹敌，但逞一己之强，竟以杀人为乐，不可得志于天下者也。”
　　 王惊而语：“吾之三千士皆此类也。”曰：“以大王之尊高，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薄之。”
　　 王怒，即平，牵庄子上殿。六剑士或忿或惊或思或悟，各有所动。王退之，进酒食，揽剑踌躇。庄子以剑事毕奏而告退。退则返乡，举家迁徙，莫知所踪。太子悝不复可求。
　　 惠文王坐殿独省，三月不出。举国罢武。剑苑惶惶，禁制渐解，武士私逸，二三为伙，扰于江湖。疾电请命于迅风，出以诛之，还而语之于风：“皆庄子之故，必杀之以解大众之恨。”风曰：“非也，庄子无咎之有，吾等为剑，但知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开示之间，夺敌身命，实悖道也，吾今方悟剑之道，以技养利，以利存仁，法之于天，乃为至大。”电深心为恨，夜出剑苑，行于江湖以觅庄子。
　　 奔雷以殿庭之不决，乖忤自逆，绝美酒，弃歌舞，散侍妾，杀丽姬，与迅风决。风叹曰：“盖庄子之言，是斗鸡之为。”乃与之战，自日至夕，大众环列以视。初，无疏，及夕而旦，稍现疏失，风就隙以入，挫雷手，剑为之坠。雷长啸以跪。风曰：“子何太执。”
　　 雷伏地三日，服剑自毙。众悚，报于王，然殿门紧闭，莫之以报。惶惑有加。宫人皆远之。饮食乃尽。
　　 迅风召集大众，曰：“吾等为剑，直之于技，无济于世，既已事大王而绝江湖，今当绝身命以谢大王。”言毕，挥剑自断其首。众皆跪地，服剑而毙。
　　 风之姬绮蒂泣血二日，以手掘穴为迅风墓，怀刃入太子邸，献歌舞以近太子。太子昔曾悦其歌舞，乃喜而赐酒。蒂于饮时，手刃太子肋，曰：“妾之为，报夫也，若非太子使庄子劝大王止剑，吾夫不当以死。”卫士缚蒂欲杀。太子止之，解之放之，曰：“彼烈，良人也。”蒂出邸，于迅风墓前以风之剑自杀。
　　 太子伤而病，病而殁。王以丹为太子。丹厚葬绮蒂。
　　 疾电行走江湖，五年不获庄子，恨渐淡。尝遇耆者趺坐林下，寂乎其定，鸟雀栖肩而不动。电以为庄子，执剑以前。耆出袖中竹简，置之于膝，叩之以歌，曰：“为剑兮，执剑。执剑兮，敌忾。敌忾兮，失仁绝爱。”
　　 电怒，曰：“尔亦庄子之流。”，欲杀之。然耆安神漠视。乃令启目以视，曰：“尔命将休，当知死于何人。”
　　 耆援削就简，闭目而书：“剑之为志，发刃以快。志之为剑，发身以奋。奋不顾身，快意绝义。义与身皆轻，必以江湖亡命。”授之于电。
　　 疾电弗受，三环之，曰：“尔不视成字，乃善剑者。”
　　 耆笑，曰：“剑之与志谐，两利于身，进之以道，分之于天下，天下之有以，乃相忘于江湖。”
　　 电惊，曰：“莫非长无忌上师。”，即以剑击之。耆运简当之，旋绕其势。电奋力以进，莫之进，退，亦莫能自由，而剑之与简，竟不割毫末。惶恐以弃剑，伏地以拜，曰：“冒犯上师，乞请恕罪。”
　　 耆曰：“尔之为剑，乃迅风之技，奔雷之志，与道远矣。尔当知之，剑者，善利之身也；身者，天之与也；存身葆剑以体天，而可达于道。”
　　 疾电叩首谢曰：“今当谨记上师之言。”
　　 耆曰：“昔吾剑利，江湖绝杀，而以无敌为执。及传之天下，方知执者失也，无执之执为至上之执。”言毕，遗简而起，飘然绝踪。
　　 疾电拾简，以简击剑，剑简两断，皆弃之。解衣散发而行，游于四方，人莫知其名。
　　
　　 根据《庄子·说剑》改编二零零三年六月
　　
　　 附《庄子·说剑》
　　 昔赵文王喜剑，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
　　 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
　　 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
　　 王乃校剑士七日，死伤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包以四夷，裹以四时；制以五行，论以刑德；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此剑一用，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瞋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
　　 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自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