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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密城笔记(九)


作者:任小刚 举人,367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556发表时间:2012-03-30 09:20:15

春日还是悄然而又隐秘地光临了密城。
   景物似乎还和冬日无有两样。灰塌的秃山轮廓,戟剑般林立在山顶的黧黑洋槐身影,萧索,冷硬,伶仃。叫不上名字的土著鸟儿只是在枝头停一会儿,茫然地四顾,眼神散散的,一见路人便机警地飞走了。——天空没留下翅膀划过的痕迹。而鸟儿确是飞过了。
   近些时日脑子里总被乱哄哄的幻象充塞着,让人如此地不知所云。
   春天的气息是用身体,用心感觉到的。潮润而怡人,是那种触须般轻抚侵入的感觉。如同少女的气息和体香,沁脾和销魂是无法复制的。那是来自最原始女神的馈赠,是任何人间和人造的气息无法替代的。——一个男孩最初的长大,就是捕捉和收藏了这种气息;而一个古道西风瘦马的诗人,在月夜吸入这样的气息后,很有些难堪,羞涩和不知所措。春日,于他,早已成了一个成人童话。他的生命里原本就没有春天的,被裹挟在一条叫命运的河流里,懵懂和不知所措间,就到了生命的秋日。而秋日却是如此的漫长和顽固,连琴键上流淌出来的秋日的私语,亦是如此的絮叨和暧昧……
   这样的时令,这样的夜晚,心灵一隅中沉睡了许久的春情突然被唤醒和释放了出来,竟是恍如隔世。定了定神,还是恍兮惚兮。达溪河正在解冻,水流声细微似虫鸣。和声般的《越人歌》旋律,穿越千年时空涉水而来。我明明知道,那是和我毫不相干的。可它兀自歌吟着,全然不理会我。
  
   今夕何夕兮,搴州中流。
   今夕何夕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然而,我不是歌中那位女子心仪且单相思的王子。
   我只是一位落魄的迁客诗人。
   物质时代,诗只是极少数人的镜花水像;诗人很难有女人缘的。诗是精神的;而女人,很大程度上都是物质的。真正的诗人都是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很大,大到可以装下整个宇宙;这个世界却很小,小到无法装下一个现实的家,一个红尘中的女人。
   春情荡漾在心头,大约是涉世未深清新健康的红男绿女之特权,于我何加焉。若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或生出些诗意的非分黄粱美梦,亦终是虚妄罢,怕连聊以自慰也算不上了。定神清醒后,仍是淡淡的清愁,散散的累。时令原是一架老式放映机,不厌其烦地放映千篇一律的黑白影片,而你须是身不由己地观看。谣忆童年时跑村蹿户重复看一部电影,惟觉欣喜。至于看过三遍之后若有机会再继续看,情形当如何,当时自是不知道。现在更是无从知晓了。——然而眼下的清愁和累却是最正经的主,包裹感像即将到来的最是一年春草绿,拂堤杨柳醉春烟,荷衣罗裙一色裁,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的画面剪辑了。
   画里画外景?画里画外人?其实我都不是。我成了别人风景里的看客——一个孤独站台上的过客,盯着走马灯般飞驰而过的长长列车,却找不到自己的车次和终点站。留在站台上,还是坐着一趟回不了家的列车去流浪。这是一个问题。
   而春愁终亦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并且和年龄无关的。人近中年,万般思绪却似这无边春愁了。薄如淡雾轻烟,浓密似草色青青。谁能遣我悲怀,红衣翠袖,揾英雄泪?遐想呆痴瞬间,嘴角浮起的一丝嘲讽笑容其实是留给自己了。春梦虽好,却是最易破碎的,如青花瓷。我的另一个现实版本无非是——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每每月夜,登上密须古城楼,我终成不了凤凰台上忆吹箫的萧史,与弄玉的笙箫相和作鸾凤鸣亦只是廊桥遗梦而已。却几回梦里高台多悲风,与燕赵慷慨悲壮之士陈子昂一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了。
   春天,春天究竟怎么了?海子走进1989年的那个春天后,不是再没有醒过来么?春天其实是一个很危险的季节——只是险象被这万紫千红的色彩幻象遮掩了。如同青春期的冲动和冒险,太多的激情释放和快感体验,便无暇再细眛后怕和冷汗的滋味了。——然而诗人注定要用一生去咀嚼反刍这种滋味的。而后将其抽丝剥茧,把自己严实地包裹其中了。岁月的风霜雨雪是一锅缓慢加温的水。这丝茧终是逃不掉被煎煮的命运。诗歌是一袭华美的丝绸旗袍。诗人的心被煮熟抽丝结织裁剪成衣后,却不知道要穿它的主人是谁。
   春风柔柔地吹,春花淡淡地开。这是一个寻常的密城的春天。只是碰巧被我赶上了。
   “双联”活动亦似搭乘了这春风的便车,一下子在最基层的原野开满了花赶趟儿。我如许年来单调封闭的教书生活突然间被改变了,也如乡镇干部般可以名正言顺地进村进户了。于是便见到了如许最朴实辛劳的面孔,听到了最土气却带着地温的方言和唠叨,触到了许多被岁月和生活皴裂了的心跳,亦旁听陪读了一个个家庭的悲欢离合故事。——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则各有各的不幸。这句话的真实份量是山村那扇已荒芜长草的石磨盘。我的先辈们转过,我只是童年时帮闲转过。新生代的孩童们大约久已忘却了它的功用,只知道这是一块别无二致的石头而已,除过在上面歇歇屁股,别无所用。他们其实不知道,自己的上一代们在相同的年龄,把一块顽石也会玩出火花的,何况是面对这样大的一块磨盘。
   慈爱善良如藏族老阿妈(其实并不老)的学生母亲,只因属于二女户,从精神到肉体便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丈夫的家庭暴力和公公公婆的歧视,村邻的欺凌,亲戚的疏远,都让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农村妇女有太多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睹闻她的愁容眼睛和诉泣,吃着她手擀的酸汤长面,看着乖如小猫勤快如小燕子般端饭的女孩,我亦是无语凝咽。把泪水和辣子油很汪的面汤一并喝下肚去,余味仍是呛人的酸辣,久久挥之不去。
   而另一家,因男孩在校不大安生,加之成绩差,其家人很是忧心忡忡。我走进那个极偏远的山村时,其父亲一脸的憨实热情伴以愧疚歉意,嘴里不住地说,小子不成器,给学校和老师添麻烦了。他跛着一只脚忙前忙后地倒水泡茶,并将自家树上打的核桃拿出来很多,蹲在地上细心地砸。只把干净的核桃仁满把地硬塞进我手里。外出打工时,他右脚的三个脚趾在煤矿井下被严重炸伤。躺了半年,现在算是勉强能动了。他只是说老板已付了一万元的医药费,终于官司也不打算打了,私人矿老板也不容易,何况自己还未干太多活就负伤了。人心难打一颠倒,再多要钱就有死皮赖脸的叫花子相了。
   闻此言,我的心很是震悚。联想到现在的精英白领等所谓的成功人士,动辄便以侵权诉诸公堂,索取天价的精神赔偿,似乎非要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只因为他们有钱打得赢官司,雇得起舌如巧簧的最好律师;而被告一方往往处于劣势,所谓的侵权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生存。最弱势的山野村氓尚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中国老话,而最精英的成功人士却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是的,他们可能很有理。但无情。情和理是人立足于天地间的两撇。缺了情,充其量只是一个可怜的残疾人。
   他向我介绍自己的生存现状和谋生手段时,竟有几分孩子气。谈到前些年冒险独自或和宁夏的老回回合伙挖龙骨时,脸上露出孩子炫耀自己玩具的表情。他翻出了自己挖龙骨的一把小尖镐,还有一包尚未出售的零碎龙骨。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触摸这些来自远古地层的生物残骸。按年代和辈分,它们的古老和我的年轻如同星系和小行星的比较。它们冰凉的残骸和我手指的体温碰撞的一刹那,不亚于一场星际间的大爆炸……
   后来,我才知道,挖龙骨是一件很危险的活。辛苦且不说,有时会碰上塌方。曾有爷孙二人夜间挖时,突遇雷雨,被生生灌死并埋在洞里。——而他的孩子气和乐观,却似划在我心上的一道伤痕。很疼。
   告别时,他执意挽留,要亲自下厨给我做饭。因为他的脚伤,妻子只好出外打工了。家里开销和孩子念书,总需要钱的。此刻,我心里只有一种声音,我的那位傻学生呵,你拥有天底下最好的一位父亲,却不知道珍惜。你真傻呵,须知人生的际缘只有一世,不是每一世都如此幸运的。
   这回,我是坚决地回绝了他。告辞走出好长一段路后,看见他还在暮色斜阳里站立目送我,似一尊雕像。我想起了罗大中的油画《父亲》。他比画里的父亲瘦小了些,可灵魂依然伟岸。
   春天,密城的春天,真的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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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密城的春天,是诗意的,也是现实的,是人性化的,也是沉重的,更有无言而深挚的爱,彰显父子深情和父爱的厚重,展现现实生活的残酷中仍有温暖人心的元素。文章在格调上融入多种情愫,既有清新古朴的风韵,又于沉稳的语调中歌颂美好,读之受益。【编辑:冰煌雪舞】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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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冰煌雪舞        2012-03-30 09:41:24
  春,是多样化的,诗意中带着现实的沉重,萧瑟中蕴含希望和生机,更有在炎凉世态中,闪光的人性之处,多种情感的融合,使得文章内容丰富,意味深远,值得一读!
作品见于《新民晚报》、《羊城晚报》《小小说选刊》《短篇小说》《青年教师》《椰城》《青少年与法》《深圳警察》《燕赵都市报》《北方作家》《做人与处世》《考试与招生》等全国各级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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