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坐落于城市广场前的那所小报亭就像是一处被浓稠的甜蜜所包裹漫布的小小天堂。每天傍晚，华灯初上时，都会从那狭小却温馨的空间里传出一片片爽朗雄浑与银铃样清脆的欢声笑语。纯洁无瑕的笑声打破夜色的沉宁，在阑珊灯火与顽皮眨眼的璀璨星光相伴映下，也为那些途经于此的路人们赠奉了无限的欢愉和欣慰。
　　 这是一对沉浸在幸福海洋中的父女，自心灵深处发出的诚挚笑声。妥贴地说，他们之间并非是实际意义上的父女关系。隽秀的女孩是那个卖报纸的瘸腿男人的养女。
　　 被大家尊称为四哥的瘸腿男人40出头，左腿被整体截肢了。在很多年前，他曾经是这座城市的“名人”，一个作恶多端、好勇斗狠的角色。在四哥27岁的那个充满烦躁与狂热的夏天，诡谲的命运之神为他降下一道他自身做梦也是想象不到的魔咒，在一次为与其他团伙争夺赌场的经营权和地盘的打斗过程中，他受了重伤。猎枪霰弹击中了他的左腿，面部自额头经过鼻梁至下颚也横贯了一条若拉锁似的刀疤。
　　 他住进了省城那家医疗设备最为齐全完善的国家级三甲医院，经过紧急细致的抢救，四哥虽然拣回了一条命，但却残废了。四哥废了，他的兄弟和仇家们都这么说。兄弟们没有哀叹惋惜，仇家们没有幸灾乐祸，均是轻描淡写的一言而过。大家好像都是早已预料到四哥迟早会有这样的一个下场的，不是突然，而是必然。这个炎炎夏日，因此显得有些冷，冷得让人不寒而栗。
　　 此前，四哥“生意”虽然做得很大，但花钱阔绰、向来为兄弟仗义疏财的他了无积蓄。为了救命，他的那点做生意的本钱也就花费的一文不剩了。半年后，春节的前夕四哥出院了，收获了一条残腿和一道抹不去的疮疤。更多的，则是对友情的重新认识以及心中难以抚平的悔恨与哀伤。
　　 不再是社会大哥的四哥树倒猢狲散，旗帜倒了。所幸的是，他的女朋友还未离开他。为了养活当时还瘫痪在病榻上的四哥，这位叫“丽”的女人瞒着他去公安局副局长女儿开设的城市规模最大的KTV做了小姐。与其他小姐不同的是，性情刚烈的丽只卖相，不卖身；只陪酒，不上床。
　　 四哥没读什么过书，但不傻。在社会上纵横多年的他明白，丽每天傍晚浓妆艳抹后都去做什么。也从她失神哀怨的眸子内读出那无尽无穷的无奈。每当丽于凌晨时分一身疲倦地回到家，向他嘘寒问暖的时候，他的心都是刀绞般裂痛的。四哥恨自己，他也只能恨自己。
　　 丽死了，是自杀死去的。春季的一个午夜，几个本地吸毒成瘾的纨绔恶少到KTV潇洒，宣泄他们多余的精力，点名叫了丽。在丽去卫生间的间隙，几个畜生在她的酒杯里投放了过量的春药。他们是有预谋的，彼此商量好要“玩玩”曾经社会大哥的女人。
　　 丽遭到变态般的轮奸。但清醒后的她，在那个春寒料峭的黎明很是平静。她强忍着身心的巨痛与哑铃般沉重的耻辱一声不响地回到了家，为四哥做了最后一顿可口的早餐，笑眯眯地看着四哥把饭菜用完。随之，又洗了四哥所有常穿的内衣。然后，轻轻地吻了一下四哥伤疤盘踞的前额，在四哥脸上显露出充满痉摩的笑容下，匆匆走出家门。心如止水的她来到附近一户善良的邻居家，倾其囊中所有的钞票，请求这家的女主人帮助照顾四哥一段时间，她说自己要出远门了，让女主人代她转告四哥：一定要坚强，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忘记从前的所有，走出眼前的梦魇，做个好人，多读点书……
　　 四哥知道丽自杀的事情是在翌日晚间的城市新闻报道。丽死在了市政府办公楼门前，是撞头死的。香消玉殒的她，死相很是悲惨，也很壮烈。赴死的她，穿戴朴素又不失整洁的美……上衣是那一件她自己曾最是珍爱喜欢的白色绒衣。生前，她总是舍不得穿的，她说那件绒衣太美了，它代表着无瑕的纯洁……在她黑色的西裤兜内，留有一张字迹工整的遗书，内容详实记述了她自杀的原委和事发当夜的经过。但更多的，则是恳请人民政府能够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照顾一下目前已经残疾的四哥，为他找到一条适合生存的活路……
　　 丽自杀的事件，在当年曾一度引起社会轰动。舆论一时哗然，人们同情丽的遭遇。同时，也使人们倏忽间想起了已经被遗忘近一年的四哥。自然，罪犯最终得到了他们应有的惩罚。可是，四哥心中那撕裂般的痛楚又有谁能够为其愈合呢？随后的那些日子里，四哥似乎疯掉了，整天歇斯底里地唾骂自己，掴自己的耳光，狠敲那条只剩下少的可怜残体的左腿根……
　　 半年后，在政府有关部门的批准下，繁华的城市广场前多了一座屋体翠绿色的小报亭。报亭的主人是四哥。人们谁也不会知道四哥是怎样走出那无限的痛苦与自责的箭熬的。总之，丽死了，四哥也死了——是那个从前在江湖刀口上混饭吃的四哥死了。现在的他仿佛是浴火的凤凰涅磐了——他重生了。
　　 渐渐地，熟悉四哥的人们大都发现他真的是改变了。崭新的他，旧貌变新颜，简直脱胎换骨一般。凶巴巴的表情不见了，悲痛的落落难合也遁无踪迹了，代替的是积极向上的乐观和暖烘烘的笑脸。他看到任何人都会毫不吝啬地给予善意地颔首微笑，那张疤脸不再恐怖骇人，而是注满了仁厚的质朴。于是，他的生意便很是红火，虽然仅是毛八七的微薄利润，却也是被他做得有声有色的。
　　 十年前，一个雪花飘飞漫舞的隆冬上午，正在报亭内忙着为报纸分类的四哥被一位不速之客突然“拜访”了。他认得这个人，她是一个在广场前向路人跪求乞讨的小女孩。就在四哥刚摆脱懵怔窘态，想一问这小女孩究竟的当口，女孩的“父母”，那一对操着山东口音的“夫妻”紧随其后杀气腾腾地跟进报亭来。
　　 衣衫单薄褴褛的小女孩颤抖着哆嗦个不停，又冷又怕的她浑身上下筛糠一般，像是一只可怜的即将面临被猎人射杀的小兽，更似一只待宰的羔羊。
　　 “跟俺们回去。”那女孩父亲操着蹩脚的带着山东味十足的普通话对正在战栗的她狂嚣着。
　　 “不，我不跟你们回去。”女孩子说。奇怪的是，她口音却是非常标准的普通话。
　　 四哥先前便听闻这两夫妇是一对吃人不吐骨头的人贩子，专门靠从事诱拐儿童做乞丐为他们敛财的，此刻听到他们口音之间的重大差异也就更加地狐疑满腹。
　　 “小女孩，不要怕。有叔叔在呢。”四哥一手拄起拐杖，一手撑在桌面纷乱的报纸上，从椅子上坐起，艰难地站了起来。把眼前不知所措受到惊吓的小女孩揽到自己的腰侧，安慰着她。
　　 山东婆娘——女孩的“母亲”看到四哥的这个举动，震怒了：“卖报纸的，你说你要干啥？俺们夫妻两个管俺们自己家的孩子，碍着你这人啥事啦？你奶奶的，真是吃饱撑地没事闲的，你这个活不起的死瘸子。”
　　 正低头摩挲着的可怜女孩时不时地望着四哥，四哥闻听这泼妇女人骂大街式的咆哮，立马仰起自己那张曾使无数人打怵心悸的脸，直视着眼前这对外表猥琐龌龊的俩夫妻。双眼闪烁着只有那荒原中的饿狼才固有的凶光，狠巴巴地说：“她是你们的女儿吗？他妈的居然敢跟你爷爷我瞎叫唤，用不用找个地方做一下亲子鉴定呀？听说公安局的法医们专管这事儿。”
　　 那个山东爷们是个老江湖了。他从四哥的眼睛里读懂了一些自己婆娘看不到的东西。并且，他也是老早就听闻过四哥从前的“威名”的。知道有一股野性的恶一直深埋蛰伏于四哥内心隐蔽的神秘世界里。他悄悄地拽了拽婆娘脏兮兮的衣袖，在婆娘愕然地瞅向他时，使了一个只有他们彼此间才熟稔了然的眼神——就是情况不妙，快快撤退的意思。——聪明的他不想惹麻烦，更不想把四哥心中的恶魔惊醒。那样，等待他们夫妻两个的只有一条路，便是进监狱吃“官饭”了。
　　 婆娘对搭档爷们的看法向来是言听计从的。况且，她也被四哥刚才的凶相给震慑住了。心虚的他们，连句话都没敢回，便灰土土地从报亭内闪了出去——是连跑带颠地窜了。心有余悸的女孩子身体哆嗦着，一直目送“曾经的爹娘”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潮中。而久经战阵的四哥，不屑地，连睃都未睃一下。他清楚，从今往后是再也不会看到这对“夫妻”了。
　　 女孩刚刚9岁，却已经被这两个人贩子拐来3年之久了。她对自己从前的经历十分模糊，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更不记得自己生身父母的姓名，只是能够回忆出自己原来的家好像是在吉林省某一个偏僻的农村。更加令四哥震惊的是，她说自己应该不是被拐来的，而是由于家里太穷父母便用她与人贩子换了一个女人，把那女人嫁给了自己刚刚成年的亲哥哥。女孩还说，童年的记忆里最多的事情，便是曾经的身生父母说她是个多余的人。静静地听着女孩娓娓陈述着她凄楚的往事，四哥心中酸溜溜的。女孩的童年与自己的过去是多么相似啊！他决定帮助女孩找到一个温暖幸福的家……
　　 当好心的女邻居帮助四哥为这个女孩换上一身崭新的棉衣裳，纤秀的身体也沐浴得干干净净，然后把她带到四哥面前时，四哥欣喜得不得了。他抚摩着小女孩白皙清秀的脸颊，感觉这个女孩犹如是上苍给予他的厚重恩赐。她就像是一个乘着风儿飞到自己身边的小天使，来安慰他，陪伴他，让他得到了生活的希冀与动力。让我做你的父亲吧，四哥说，这样咱们父女俩个就都有家了。
　　 女孩腼腆地点了点头，随之笑了，像一朵含苞待放的海棠花。凝视着女孩美丽天真的笑靥，四哥说，你还没有名字呢。爸爸姓王，你就叫王丽吧。四哥不加思索就为刚刚得到的女儿起了一个这样普通的名字——他的心却为之一颤，想到了那个死去的自己无比深爱的丽。
　　 为了小丽的身份与读书的问题，四哥忙了好几个月。最后总算是通过几个证明人责无旁贷的证词，主管市长的签字，派出所民警的同情，教育局长的怜悯——小丽成了自己领养的孩子，并且开开心心地去学校接受初级教育了。
　　 小丽是一个非常懂事孝顺的好孩子。大概是过早经历人生苦难历练的人都是善解人意的，小小的她瞧着孤独的爸爸挺着一具残破的躯体每日于报亭操劳，于是，做饭烧菜的担子在经过与爸爸一番激烈辩驳后，最终被善良又有心计的她拿下了。
　　 时间飞逝，星移斗转。那潋滟的流光若缓缓涌淌的潺湲溪流，伴着父女俩欢笑的旋律，在恩赐给他们幸福生活的同时，也更改了他们从前的容貌。一眨眼小丽便已经19岁了，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水仙花样的大姑娘。四哥也有些老了，两鬓虽还未曾染霜，但细密的皱纹已然堆满了面部的旮旮旯旯。欣慰的是，沧桑的岁月却令他的面相换化的更加仁祥周正。
　　 那年夏天，学习成绩向来优秀的小丽未辜负四哥的期望，以高出录取分数线几十分的优异成绩考入国家的一所名牌大学。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四哥说，小丽，你也该帮爸爸卖卖报纸了。爸爸想出去走走呢，告诉大家我的女儿有多棒，多厉害——从前四哥是从来都不肯让小丽帮助自己卖报纸的。甚至节假日也不许，他怕耽误影响小丽的学习。——目不识丁，大字不识几个的四哥在骨子里最为尊重的就是那些有知识的人了……
　　 也许是苍天有意作弄，亦或命运使然吧！就在那个四哥一生中最为高兴欣喜的日子。四哥却去了，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离开了小丽。
　　 当兴高采烈的四哥拄着拐杖，刚刚走出报亭来到广场前的马路上还在频频回首和自己的女儿小丽挥手时，忽然从马路对面的商场内斜窜出一个青年，迎面向四哥的位置奔突跑来。慌慌张张的他，显露出一脸凶神恶煞的杀气。
　　 “他是小偷，是强盗。别叫他跑了……那是我救命钱呀……老天爷。”一个女人从人潮涌动的人流中挤拥而出，也向这边急驰跑来。
　　 反应向来机敏的四哥，未加思忖，轮起拐杖一下便扫在了那青年的肩膀上。立马把钱还给那女人，臭小子。四哥轻蔑地冲着那青年说。
　　 青年先是一愣，随即看到四哥站不稳的身躯，陡然便明白了。你个老不死的活腻味了吧，青年恶狠狠地说。随后，像变戏法一般，这青年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剃骨尖刀。他狞笑着，握着这把锃亮的杀人器具扑向四哥……
　　 完了……四哥轻声从喉咙中吐出这句话。他已经从对方的眼神内读出了狗急跳墙的杀气，更清楚这家伙骨子里纳满了无比的凶残狂暴——就像当年他自己一样。
　　 一刀，两刀，三刀……刀刀刺入要害，鲜血飞溅。路人们伫足在那里，麻木地目睹自己眼前这活生生的一幕人间惨景，仿佛是在有滋有味地欣赏一部港台警匪剧。先前那个呼喊捉贼的丢钱女人也惊呆了，先是手足无措地看着当下所发生的这一切，随后居然转身逃掉了。那些与四哥相交多年在广场周围摆摊的小商贩们，此时也一个个把头扭到了其他方向，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所有的人都是熟视无睹的。
　　 正与爸爸开心地招手喊再见的小丽也呆住了，自己眼前似乎被一层薄薄的血色轻纱所弥漫着。但仅一刹，她很快便反应过来了。她呼喊着，流着因惊吓和心疼的泪，拎起家中那把切菜用的菜刀，跑出报亭，狂奔着，向父亲倒地的地方冲了过去。
　　 但那青年在小丽冲出报亭的同一时间也已经抽身逃逸了。没有人阻止他，他如入无人之境……
　　 小丽扶起倒在血泊之中的爸爸，泪如雨下。四哥紧紧地攥着女儿的手，上下唇不住地翕张着，一股股血沫从口中不断地喷涌而出。顺着下颚流到脖颈，溢满了他刚刚换上的那件白衬衫的领口。
　　 小丽无助地抽噎啜泣着，情难自禁。只是紧紧地握着四哥的手，就那样握着。
　　 “丽……我走了。照顾好自己……”四哥的声音很是微弱，“丽，我来了。咱们俩分开快12年了……”四哥呼入的空气越来越少，而出气的如同风箱般的声响却愈发大了。
　　 终于，他轻轻地，慢慢地，松开了小丽那只白嫩的小手。但小丽依然还是紧紧地攥着四哥的……她很欣慰，在四哥的心目中，自己和那个也叫丽的女人分量同等重要。
　　 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好像全世界的好心人都汇集到小丽的身边了。但是小丽却是无动于衷的。大约就在刚才这悲惨的一瞬间，她仿佛终于明白爸爸当年年少的时候为什么会曾经那么的叛逆与冷酷了，她懂了。
　　 一个月后，小丽关掉了报亭，像自己的爸爸四哥从前曾经那样坚强地走出内心的痛苦与思念一样，去北京求学了。在收拾四哥物品的时候，她找到了四哥的身份证——四哥原来是有名字的，叫王鸿儒。一个曾经的社会大哥，却拥有一个文人的名字。爸爸叫王鸿儒，小丽轻轻地呢喃着，但他也是我的四哥……一刹那，两行滚烫的热泪便悄然于憔悴的粉腮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