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说★紫陌红尘】刺花
1.
母亲早上起床,看到菜园墙坝上有许多刺花开放,她挺着大肚子欣喜的上前去闻它的香味。刺花的学名叫什么她也不知道,长辈们都叫它刺花。刺花的普通就像地里的杂草,在乡下的田间和园坝上,到处都是它的影迹。一束束的刺花,一根根的尖刺,一朵朵的小红花,形似月季花,花色仅白与红相杂。母亲喜欢粉红的花朵,香香的,闻久了想打喷嚏。花枝上尽是刺,想采摘不小心就会扎破手,刺花开尽后,会结一粒粒小小的果子,青的涩嘴,红红的很甜,一股浓烈的香味沁入心底。
母亲摘了一束刺花,美美的插进花瓶里,突然肚子一阵疼痛,难道要生了吗?
母亲急急的叫父亲。
等父亲准备一切后,孩子就迫不急待的降临了。
母亲醒来看到安静睡觉的她,不由笑了,说:“这丫头,真是调皮捣蛋,我闻了一回花香而已,她就跟着香味出世了,干脆叫她刺花吧,希望我的宝贝做一朵原生态的刺花,永远美丽芳香。”
刺花的名字初始并不被家人接受,觉得那个刺字有些碍眼,母亲笑:“一个名字而已,有什么好计较的呢。”
时间长了,叫着叫着也就顺口了。小小的刺花越长越美丽,果真如花一样的让人看着喜欢,并且活泼可爱,也聪明灵性。
刺花头上还有一个哥哥大海,大海爱极了小妹刺花,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上她,兄妹二人形影不离,刺花对哥哥是无比的依恋,母亲笑:“这兄妹啊,倒是世上少有的情感了。如果长大了,也这样亲密多好啊。”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堤坝上水势猛涨的季节。家家都提心吊胆,怕洪水会淹没了美丽的村庄。或许越是害怕越是有事,那天夜里,堤坝终于抵挡不住暴雨的侵袭,溃破了,洪水真的把人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毁灭了,父母为了救酣睡中的兄妹,一人拉着一个拼命的奔跑,当他们把细软和钱交到二人手中,并猛力把兄妹推上高坝的时候,他们自己却双双被狂啸的波浪打入了江中,眼争争看着父母随着洪水而迅速消失,兄妹二人哭倒在地。
堤坝上一片混乱,叫声哭声,此起彼伏,与黑暗相溶,更是让人心恐惧,小刺花紧紧拽着哥哥的衣服,停止了哭声。
大海感受到了刺花的害怕,一把抱起了她,安慰说:“不要害怕,有哥哥在。”
从小到大,刺花只要一听到“有哥哥在”这句话,就非常的安心和快乐,小小的心仿佛有了依靠,哥哥就是她最强大的保护神。
兄妹二人紧挨着慌乱的人群,挤到最中间,只有在人群里,他们才感觉到一种安全感。现在他们是孤儿了,没有了父母的保护,大海突然之间长大了,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而是八岁刺花的家长了。
大海抱着刺花,一刻不敢放松,他害怕人流会把自己和小妹冲散。
雨渐渐停了,天空慢慢变亮。
当人们从迷蒙中醒来,看到昔日温暖的家园转瞬间成了一片汪洋大海,蓦地哭声四起,心灰暗而沉重,太多的伤心让人破碎不堪了。
一列从江苏开往安徽的火车上,安静而迷惘的坐着两个孩子。
他们神情凄然,手里紧紧抓着衣物,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了。刺花紧张的看着周围拥挤的人群,好在他们买到了坐位,否则也是一路站到头了。大海拍拍她的肩膀,把她搂进怀里,心疼的说:“花儿,来,在哥哥怀里睡一会儿。哥哥会看着东西的,你不用担心。”刺花懂事的说:“哥哥,我先睡一会儿,等我醒了,你再睡一会儿行吗?”大海笑了,点点她小巧的鼻子,心里一阵感动,自从父母走后,刺花越来越知道疼惜他了,大海想流泪,忍了忍,把她的头温柔按在胸口,轻轻说:“睡吧,乖,听话啊。哥哥不困。”
这些日子,兄妹二人都是在草铺上度过的,好在村里活着的人都很照顾他们,那些同情而关爱的目光让大海难过心痛,也让他下定决心要把刺花安顿好,然后自己去闯荡一份天下,没有了家,没有了父母,他是没有办法再继续读书了。他已经过早懂得生活的艰辛和痛苦了,为了妹妹的将来,他必需要努力奋斗,他要给她一个安定的未来和幸福人生。
这一次远离故乡,他是带她去找远嫁安徽的姨妈,数年前,十几岁的姨妈和一群当地的姑娘随着村里的戏班到处演出,姨妈看中了安徽那个叫星河村的地方,于是就嫁了人,生了三个孩子,听说过得还不错。几年前,姨妈回来过一次,然后带着母亲和大海兄妹一起去认认门,姨妈说,她只有一个妹妹,不能断了联系,对大海和刺花,姨妈非常喜欢,姨妈说,等刺花长大了,给她做媳妇算了,母亲当时一笑,说,等孩子们大了再说吧。
大海想起当时的情形,宛然就在昨日,可是母亲走了,他们也只有姨妈一个亲人了,大海抹抹痛苦的泪,看看刺花,好在她睡着了。这些日子,在刺花的面前,他从来不敢轻易落泪,他是她的依靠,自己的脆弱会惊吓可怜的刺花的,刺花常常在半夜会叫着妈妈而哭泣醒来,每每这时,大海只觉得自己要粉碎了。
苦难让人成长,而责任让人成熟。
大海越来越沉默,他细细思索着未来,断然带着刺花去寻找一个新的尘生。
2.
姨妈接到大海兄妹二人的时候,又惊又喜,旋即大哭,哭得惊天动地,哭得人心酸涩,这世间唯一的亲人走了,她是真的伤心而沉痛。
大海强忍着痛苦安慰姨妈说:“大姨,不难过了,妈妈走了,我们会好好生活的,这次来,就想请姨妈暂时帮我接收刺花,等我的日子稳定下来,就会来接刺花,好吗?”
大海的眸子里露出无奈和疼痛,姨妈摸摸他的头,怜惜的说:“好孩子,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照顾刺花的。我一定会当她是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
大海放心走了,虽然有百般的不舍,可是未来才最重要,他不能留在这里陪伴刺花,他要回到自己的家园,他相信总有一天会重新建起美满幸福的家来的,他会来接刺花回家团圆。
刺花泪流满面送走哥哥,惊惶的站在姨妈家宽大的堂屋里,有些忐忑不安,这个陌生的环境,虽然她曾经来过一次,可那里有母亲和哥哥在,她开心而喜欢。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她不仅不喜欢,还多了份害怕,她怕那阴森的姨夫,也怕身材高大的姨妈,更怕冷漠的表哥和两个神情怪怪的表妹。
姨妈不好说话,喜欢抽烟,曾经美丽的姨妈是戏班里的主角,她追求幸福的生活,只是嫁的姨夫好像不太如意,姨夫的家世曾经很好,自从父母过世后,有些书呆子气的他不善于经营,越来越家道中落,而姨妈不是个会打理会过日子的女人,两人时常吵架,更让刺花不解的是,姨妈身材那么高,为什么嫁了个矮她一头的男人。刺花不敢问,也不敢说太多的话,她懂得寄人篱下的忧伤与焦灼。
姨夫好喝酒,喝几两就会醉,醉了就骂人骂姨妈,骂她风骚,骂她不肯跟她同床,骂她喜欢打扮跟男人聊天,姨妈懒得理他,自己回里屋睡了,把他紧紧关在门外。好久刺花才从那些喜欢刺花的邻居长辈们口里知道,姨妈当初想嫁的人不是姨夫而是村里的会计,可是会计娶了姨妈同来的戏班里另外一个姐妹,姨妈负气嫁了姨夫,不想姨夫很书生气,一天到晚死读古书,什么都不会,做庄稼也是半生不熟,日子也是得过且过,并没有她曾经在母亲面前吹嘘得那样好。姨妈生了三个孩子后,渐渐懒得理姨夫了,一理会两人就吵架,三天两头的大闹一场,闹过后,姨妈就生气的打人,打表哥,打表妹,说:“都是你们害了我,没有你们,我早走了,不过这样的窝囊日子。”表哥大了后,挨打的次数少了,她也不舍得打小表妹珍珠,珍珠长得漂亮,也会哄她开心,姨妈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到长女小娥的身上,小娥长得像姨夫,小娥每每鬼哭狼嚎的时候,刺花惊得想哭,她害怕姨妈打她,她总有一种感觉,姨妈不喜欢她,除了珍珠,姨妈讨厌所有的人。
果然她的猜测没有错,随着时光的流逝,姨妈时常不耐烦的说:“你哥怎么还不来接你?我可养不起你啊。时间长了,怎么行呢?”
刺花瑟瑟发抖,不敢看她。姨妈冷冷一笑,猛地托起她苍白的脸,仔细盯着,半晌说:“要不这样吧,刺花,你给我当媳妇吧,就是童养媳,这样你才有理由住下去,否则别人会说我白白养了一个闺女,你说行不行?”
刺花是听过童养媳这个词的,先前村里也有几个这样的女孩,命运都很可怜,刺花有些害怕,但哥哥走时曾经说过:“无论他们对你好不好,一定要记着忍耐,等到哥哥来接你,一切都会过去的,花儿,你要保护自己,要学会坚强,要像刺花一样虽然野生野长,但坚韧无比,生命力超强大,明白吗?”
刺花勇敢的抬起头,对着姨妈微笑:“大姨,我听你的,你要我怎么做,我都听话。”
姨妈愣了愣,这个小丫头片子,还真勇敢,敢这样跟她说话。
姨妈哼一声:“好,从此以后,你不用上学了,在家帮着照顾珍珠,和小娥一起去打猪菜做家务,喂猪洗衣做饭都是你的事情了,你和小娥分工,我看谁的表现好,就喜欢谁,给谁买花衣买好吃的。你已经是童养媳的身份了,以后处境就不一样了,我要打你的话你也要乖乖的不许去外面胡说八道,知道吗?”
刺花点点头,除了听话,她不知道怎样去做才能让姨妈喜欢她。不上学虽然忧心,但她也无奈,先前来的时候,哥哥丢下一笔钱,说是给刺花上学用的,姨妈当时答应了,送她去了村里的小学,不过一年的光景,一切都改变了。
刺花叹了口气,把书包收藏好,把每天分配的家务活干完就拿出课本来翻。好在隔壁家有几个女孩,其中的老五琼玉和她一般大,琼玉和她同学一年,对她非常好,也喜欢极刺花。只要有时间,琼玉就悄悄的教她学新的知识。
刺花几乎隔三差五就挨打一次,那粗壮的棍子打在身上生痛生痛的,有时陪她一起受打的是小娥,小娥对刺花一天好一天歹的,让刺花摸不准她的心性。更让她摸不准的是姨妈的百变,在人前态度和气,人后是一副母老虎的模样,刺花又害怕又觉得她像妖怪。表哥对刺花更是冷热交替,自从听说她是自己未来的媳妇,对刺花更是多了一层厌恶。而姨夫依然像醉鬼一样醉生梦死,每天过着昏天黑暗的日子。刺花白天干活,家务活每天反复重复,也每天干不完的琐碎,她疲累而无奈,忧伤而哭泣,她等待,期盼着哥哥早日来接走她,多么渴望回到从前自己的家啊,可是她知道那是一个梦想,如今给她希望的就是唯一的哥哥了,然而哥哥一走就是几年,她不知道哥哥的生死,也不知道哥哥到底在哪里,她只能在心里替哥哥祈祷,祈祷他一切都好。
小娥时常讽刺她说:“都是你这扫把星,你不来,我妈没有这么烦,多你一张嘴,还不好好干活,我们凭什么养你啊。”
小娥讨厌她,珍珠折磨她,珍珠时常一会儿让她拿这个,又拿那个,只要看她闲着,珍珠就不让她消停,珍珠比她小三岁,却有着一般人难以理解的刁钻和泼辣,或许家庭的气氛让她们一个个都成了变态也难以侍候。
刺花默默忍耐,泪慢慢凝固。她只有和琼玉在一起时才会开心,而琼玉一家人对刺花也是百般疼爱,只要有好吃的,琼玉妈妈一定要留一份给刺花,让琼玉找机会塞给刺花,刺花一边吃一边想流泪,只是短短几年的光阴,刺花的泪已经干涸了。
那年夏天,刺花挑着一担衣服在水塘边洗,就要洗完了,珍珠气急败坏的跑过来,在水桶里乱翻一气,刺花问:“怎么了,你找什么啊?”
珍珠指着她的鼻子问:“你这个扫把星,你是不是把我口袋里钱拿去了啊,我明天要买卡片送人生日的。你赶紧拿出来给我,不然,我让妈妈打你一顿。”
刺花心一酸,多少回了,她都是这样折磨着她的灵魂,除了忍耐,她别无办法,刺花淡淡一笑:“你想告状就告吧,我没有拿钱,再说我拿了也没有用,我每天在家里干活,没地方花钱。”刺花说完这话,心里一阵酸楚,自从来到姨妈家,她不知道钱是什么颜色,哪里有半分自由啊,只要做事稍不如姨妈的意,姨妈就会打骂一顿,虽然邻居们也好言相劝过,但姨妈总有她十成的理由让人哑口无言,久了,大家只有同情刺花的份,谁也不敢上前自找没趣。
刺花唯一欣慰的是,她的身边始终有一个琼玉,琼玉嘴巴甜,也哄得姨妈开心,所以姨妈只要看到刺花来叫她出去玩,总是眯着眼一笑,什么都没有说,放她出去,也只有在这时,刺花和感觉到自己还有人的尊严和生气存在。
眼下,珍珠显然又是故意找她麻烦了,这个小巫婆,一天不找事,她就闷得慌,仿佛刺花天生就是受她欺负和捉弄的。珍珠看她回答得理直气壮,气不打一处来,伸手猛地一推,刺花没有提防,落入水中,好在她从小会游泳,而且水塘旁边也不深,她踩着水往上爬,珍珠冷冷的说:“淹死你算了,烦人精,什么时候滚走啊,回你老家去,别在我们家混吃混喝的。看着就讨厌。”口里说着,又要把她往水里推,身后猛地有人一用力,珍珠惊叫一声,落入水中。
推她的人是琼玉,漂亮的琼玉故作惊讶的叫:“哎呀,对不起,珍珠,我跑得快了,一时收不住脚力,撞着你了,来,快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珍珠有些怕琼玉,琼玉人缘好,得罪了她就等于得罪了所有的小伙伴,所以珍珠也不敢骂,再说她说得好像跟真的一样,无凭无据的她也不敢找琼玉麻烦。
珍珠哭丧着脸回到家,后面跟着胆战心惊的刺花,她在外面小心翼翼的晾晒衣服,果然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姨妈拿着一条扁担疯子一样向刺花扫过来,刺花本能的一躲,姨妈泼口大骂:“你这个孬东西,杀人还敢躲,你胆子越来越大了,竟然连我的珍珠都敢动,你不得了,翅膀还长硬了,我喂你养你,指望着养得家你,想不到你越来越恶毒了,你个孬胚子,我打死你,我替我那可怜的妹妹教训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姨妈边骂边横扫扁担,刺花吓得脸色苍白,紧跟而来的琼玉一把抱住她的胳膊,大叫:“大娘,是我不小心撞珍珠到水里去的,不关刺花的事,你要打就打我,我随你打,你不要打刺花,她没有妈妈,够可怜了,大娘是她的姨妈,为什么就不能疼疼她呢,她哥哥就会来接她走的。”
不过好的,坏的,我都表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