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征文☆小说】掠夺
一
起雾了。窗玻璃上挂了条条雾棱。
一个满面泪痕的小男孩的头映在模糊的雾棱中。
他好奇地看着玻璃上那张变幻不定的脸,那是自己么?
他撮起嘴,一口口地吹气,那张脸更模糊了。
一只小黑手,一遍遍地擦拭着玻璃上的白气。这是魔气么?
嘴角一咧,眼泪不见了。
雾渐渐稀了,不见了。
小男孩累了,盯着窗外的阳光。
阳光穿过屋顶,穿过门缝,挤进了屋。
他一伸手,抓住了阳光。
他不敢松手,怕它逃离。
阳光为什么不能从窗缝进来呢?
小男孩脸上又有了泪痕。
一只麻雀跳落台阶,满院乱啄,什么也未找到,又飞走了。
小男孩向它招手,它为何不理我呢?小男孩大声哭起来。
春天,就要来了。
难道,我连一只小鸟儿也不如么?
二
“新娘子,穿花衣,坐花轿……”
一顶彩轿,抬向村外。
鞭炮声,远远近近,在村子上空回荡。
小男孩颤栗起来。
“莲姐,回来,别走。”他想喊,却喊不出声,眼泪涌满了脸;小手一抹,满脸污黑。
“我会死的。”小男孩喃喃自语。
莲姐是世界上最疼他的人了。
1岁时,娘出车祸死了。
娘的身体不好,有严重的贫血。那个冬日黄昏,娘干活回来,感觉身子不适,便躺到床上休息。未及闭眼,爹进来了。爹是个高大的黑脸汉子,声若洪钟。
“懒婆娘,睡倒干啥,去给老子挑水。”
“我晕得厉害。”
“什么?”
爹挥起了拳头。这下果然灵验,娘一下就爬了起来,摸索着挑起水桶,向外走去。
娘梦里都怕爹的拳头。
爹刚从石厂打了石头回来。
娘跌跌撞撞,到三里外的山湾去挑水。
爹坐在石槛上,抽旱烟。等着女人回来烧火煮饭。
娘挑着半桶水,咬着牙,往回走。途经泥土公路时,一辆拖拉机驶了过来。娘头嗡地一声,想让开腿却不听使唤,车从娘的身上碾了过去。爹眼泪也没掉一滴。
半年后,后娘进了门。
后娘粗壮结实,时常把他像小狗一样踢来踢去。冬天冻疮生满手脚,肿得像红萝卜,烂了还流脓血,夏天虱子生满身。从没吃过一顿好饭、饱饭。
莲姐住山湾那边,一次割草到这边,看到一个粗壮的妇人正挥起木扁担向一个瘦得几乎站不稳的男孩猛打,不由惊呼:世上竟有如此狠心的娘?!
莲姐割草便故意从他家石屋经过,偷偷塞给他一张烙饼,一个煮棒子,一根烤红薯;拿出小手绢给他擦脸、揩手;夏天带他到河湾洗澡,寒冬为他包扎伤口。
终于,莲姐父亲还是知道了,拿着刀要砍她。可她性子强,硬倔着劲没跑。
急切中,小男孩跑来了,正伸手去拉莲姐,刀砍下来了,小男孩惨叫一声,半截手臂掉落地上。
爹背着小男孩向大山飞跑。
“活该!”
壮妇盯着满地血痕,对着莲姐父亲感激地笑。笑声高亢、尖利。
人们耷着头,走开了。爹不是条汉子。人们都说。
以前不是,现在更不是。
爹丢了大山男人们的脸。
“混账!儿子竟不比女人?”村里胡子最长的老人骂道。
三
“莲姐,回来。”
“莲姐,我看见妈妈了,她对我笑呢。”
“莲姐,你看到了吗,妈妈坐在高高的云端上,云团飘来飘去,真美啊!”
太阳一点点往山里落,大山的光线暗了。太阳沉下去的另一边,月亮一点点钻了出来。模糊的山影又清晰了。山涧中回荡着什么声音,在空中打着旋,凄厉、恐怖。似乎是空穴来风,似乎又不是。
小男孩说着梦话,苍白的嘴角,埋着一丝藏得很深的微笑。地上淌了一大堆涎水,梦中,是莲姐,还是妈妈给他带好吃的来了呢?
月光从墙缝射进来,拂在孩子瘦得变形的脸上,更见其苍白了。夜风也从各个角落吹来,屋里的寒气愈见阴森、浓重了。
谁家的老式木门吱吱嘎嘎地响过不停,好像谁在用力推拉,在静夜里传得很远。
“娘,别扔下我。”
小男孩狂奔着,一脚踩空,跌下了悬崖。“娘——”
“猪狗不如的东西,叫个屁,谁是你娘?”
小男孩睁开眼,后娘又在踢他了。
“娘——”
小男孩呻吟着,仿佛还未回过神来。
“再叫,我打烂你的嘴!”
小男孩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对,这才像话。”
笑声再次响起。
笑声越远,小男孩抖动越厉害。
笑声像把剑,刺穿了他的五脏六腑。
屋里没有灯。
黑暗中,大颗大颗晶亮的东西,淌满了他的脸。他想哭,却不敢出声,怕惊动了院狗,狗一听见他哭,也会干嚎似地哭,狗会引来壮妇,他就又有苦头吃了。
月儿西斜,渐隐在了山后。夜气更重了。黑暗也厚重起来。谁家的木门还在一推一拉地响着。呵,想起来了,那是一座荒弃的破庙的残门,在朔岭的冬风中,撕扯着失眠人的心。
小男孩缩成一团,背靠冰冷的墙角,睁圆了凹陷下去的双眼,努力地抖着。那双本该明亮的眼睛此刻却十分浑浊,深陷的眼球突然凸起来,让人恐怖得毛发倒竖。
我要死了。
小男孩想着想着,竟不再哭了。
“娘,莲姐嫁人了,你带我走吧,可别再扔下我了。”
小男孩又说梦话了。
四
许多天过去了。
小男孩一天天瘦下去。
爹和村里的石匠们到百里外的山湾打石头去了,两个月才回来。
壮妇看着一天瘦似一天的他,笑声愈发高亢、尖利了。
她认为自己不能生育,就是小男孩的存在,如果小男孩死了,她就会生个儿子了。
她想掐死他,但转念又想,他还有几天好活,就让魔鬼来杀死他吧。
她的笑声在静夜传得好远。
木门又响了。
他缩在墙角,已几乎不能动弹。
他的脑子似乎有些模糊起来。
他又看到了云团上的娘,娘的长发向后飘着,娘还对他笑呢。
他动动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快死了。
小男孩忽然又听到了木门的吱嘎声。
他闭上眼。
沉沉的疲倦淹没了他,似乎出生以来他一直未曾睡过,现在很需要补偿。就这么睡去,多好啊。
“狗子,狗子,醒醒,快醒醒。”
是天边传来的声音吗?小男孩努力地想睁开眼,却不能够。那声音忽远忽近,忽高忽低,却一直在耳畔。
“谁?谁?”
他在心里说,却不能睁开眼,也不能张开嘴。
恍惚中,他感觉身子飘了起来,晃晃悠悠的,仿佛荡秋千般,从高处到低处,又从低处到高处。夜风狂乱地掀开他的残破的,满溢臭气的衣服,又野蛮地撕咬着两端树上的绳套。他似乎听见了绳子一点点断裂的声音,绳下就是万丈悬崖。他想呼救,喉咙里却伸出一只手,把他的嘴堵住了,天啦,是那只断手,它会要了我的命的。断手来讨命了,他想。他突然不想死了,他发觉活着也比死好。娘,快救我,我不想死,娘,我们娘俩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娘,快救救我……
天空射下一道寒光,滚落涧底。
风更残暴地割着绳索。
绳子却纹丝不动。
“娘来救我了,娘来救我了。”
小男孩兴奋得大喊,嘴突然张开了,眼却依然睁不开。嘴张开的瞬间,那只断手从喉咙滚出,掉落悬崖。
风越来越猛。
他听到了大树被连根拔起的声音。四周都是树木倒地的混乱。他正庆幸拴绳的两棵百年老树没被掀翻时,身子突然被抛出丈许,跌向崖底(百年树根终究也没能逃脱厄运)。他像纸片般,一漾一漾地往下坠,开头还感觉很舒服,后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五
“醒了,终于醒了。”
一个兴奋的声音喊道。小男孩的头微微动了动,嘴里嘟囔着杂乱的音节。眼依然睁不开。大脑空荡荡的,似乎什么都没有,又似乎什么都有。面颊枯涩灰白,仿佛还有腐烂的味道。
他又听见了木门颤抖的声音,木门又在召唤他了。
“木门,木门。”
他在心里唤道,但没有谁听得见。
这是一个神秘的地方。
破庙厅堂正中佛像座下有一地下室,里面足可容纳几百人吃住。翠莲和一瞎眼老人把他救到了这儿。
原来,翠莲嫁过去后,不几天,便被丈夫打得青紫。丈夫爱喝酒,喝醉了便对她大打出手。翠莲想起狗子的娘,悲从中来;早晚也得被他打死,还不如……她又想起了苦命的狗子,不,我不能死,我要救出狗子,让他有出头之日。
逃出来后,她藏进了破庙。
破庙是绝对安全的。
再蛮横的山里人,也惧怕这破庙。
那一年,山林起大火,可烧到破庙前,就自己灭了。山里人都说有神灵附体,否则破庙会化为灰烬的;谁若进了庙门,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但也有不信邪之人。有个人从几百里外赶来,说不仅要进庙门,而且还要在破庙住一宿。那晚风雨大作,雷电交加,硬将那人给活活电死了。
从此,山里人更不敢走进破庙了。
有人提议,将破庙改建一新。
但村里最长的老人说,使不得的,那将会触犯神灵,使全村人受难的。
翠莲暗中也徘徊了多日,最后才把心一横,躲进了庙门。她想,横竖都是一死,还怕什么呢。
瞎眼老人已在地下室住了多年,对于身世,任翠莲怎么问,他都不愿提及。他眼虽瞎了,心却没瞎,翠莲的唉声叹气没能逃过他的猜测。他本不想管的,但想到自己这把老骨头,还有几年好活,唉,积点阴德吧。
神秘的风雨之夜,他们将狗子救回了地下室。
老人会医术。地下室到处都弥散了各种草药的奇香。
翠莲看着狗子遍身快撑破皮的骨头,也几乎灰了心。
没想到,七天之后,狗子硬是就醒了。
“他神思极差,别惊了他。他过去的记忆会完全丧失,而且他痊愈后,村里已恐怕没有人能认出他了,他会蜕层皮。”
“真的。”
翠莲破涕为笑,竟惊呼起来。
“小声点,别扰了他。”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应该会这样。”
“如果……”
“别说‘如果’,老人家,你别吓我。”
“我会尽力而为的。”
六
狗子睡在石床上,一点也不觉得冷,意念中石床“咝咝”往他身上喷热气。他感到身子一下大起来,沉甸甸的,裹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木门又响了,在他心里。
世界突然亮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
我死了么?
他努力睁大眼,眼神呆滞而茫然,慢慢溢满了整双眼。
石屋比他见过的最大屋子都还大,他说不清它有多大。他想用什么来表示,却觉脑子空空的,用不过来,就像一个倒在地上的又累又饿的人,看到一米外有一白面馒头,却没有劲爬过去一样。屋内各个角落都点满了松烛,松香钻进了他的鼻孔,他却感觉不到。他想数一下有多少根松烛,却张不开嘴,它也被什么封住了。
他想翻身,却动不了。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木门又响了。
这次是真切地听见了。
嗯?他醒来后第一次愣住了。
什么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又好像近在咫尺。他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竟想爬起来。他挣扎着,脸上热汗直淌,石床随着他的挣扎,竟“噼啪”作响起来。
木门声小下去了。
他闷吼一声,晕了过去。
“他脸好烫,怎么了?”
“没事的,放心吧。”
瞎眼老人捻着长须;须长垂胸前,白得赛过初冬的第一场雪。他脸上沟壑很深,整张脸很长,棱角分明;耳朵像铜铃,又圆又大。他的耳朵能辨路,哪儿有障碍,哪儿顺畅,它们都“看”得出来。她有时甚至怀疑他是装瞎,但她又从未看见他的眼球动一下,不由暗暗称奇了。
“真不知狗子还会不会认出我?”
翠莲苦着脸,美丽的瓜子脸凹陷下去,凤眼上的眼睫毛也稀了,连眉毛也似乎短了。嘴唇苍白,面颊更失却了往日的红润。几月下来,她瘦了几圈。她虽然相信老人医术高明,也相信善良的老人会尽己之力,但她担心万一……她怕自己承受不了。想起狗子娘的屈辱,想起狗子爹的绝情,想起壮妇的刁蛮,想起狗子和自己的不幸,她就浑身发抖,灾难再多一点点,她都会垮掉的啊,这个被魔鬼打击的女人。
“傻孩子,别乱想。”
老人盯着她,沉吟良久,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忽然劝道。
“你瞧,今晚的月光多美。”
老人踱到窗前,用手指着扑进窗来的残月,喜滋滋地说。
西北边上,月亮快掉下去了。
空中传来夜鸟扑动翅膀的声音。
院落、房顶、树尖都洒满了月光,晶莹如雪,沁人肌肤。天地间笼着层薄雾,夜风轻送,掀动舞女的轻纱,梦一般神奇。越往高处越浅,仿佛月光稀释了它们。
夜鸟尖叫一声,不知飞去了哪儿。
狗子起劲地胡言乱语着。
七
翠莲逃走,狗子失踪的消息,不到三天,就在山村卷了几十个来回。说啥的都有。有说狗子是装病的,有说翠莲是仙女转世的。说得有板有眼。个别吹牛者甚至说某日黄昏,亲眼看见翠莲驾祥云飞过村子,云团上坐着狗子。因为山村就这么大,人们几乎将它翻了个底朝天,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渐渐就确信了。
这可吓坏了壮妇。
想起平日的所作所为,又想起众人的说法,她便发起抖来。冷汗顺着她肥硕的头颅往下淌。抹一把,咸咸的;再抹一把,还是咸咸的,似乎还有腥味。她恐惧而剧烈地颤栗起来,“天啦,这是怎么回事?”她的红脸开始发青,嘴唇也开始发紫,摊开的红手心刹时苍白了。她张大嘴,仿佛跑了很长的路,一个劲地喘粗气。舌头一吐一卷,腥气更浓了,身子也好像要蜷曲了,一股逼人的寒气涌遍全身。痛苦中,她忽然记起自己是属蛇的。
狗子爹得了消息,赶回来了,急着为她找大夫。可医生都说她一切正常,不像是有病之人。也怪,医生一来,她啥事也没有;医生一走,她就免不了要发病。
夜里,她常被噩梦惊得大吼大叫,叫声凄厉、恐怖。梦中,狗子娘变了老鹰来啄她,骂她没人性,害死了狗子,要她抵命。醒后,她身子就青一块紫一块的,老肿块还未消去,就又添了新的,大大小小的肿块堆在她肥胖的身子上,便更见臃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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