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识几个字的人，尤其是女人，都晓得张爱玲。我个人十分推崇张爱玲，对她文字书写的空灵和故事叙述的苍凉，总是流连忘返。张爱玲经常提到她的姑姑，有篇文章还叫什么《姑姑语录》。第一次读《姑姑语录》，我以为张爱玲没什么素材可以执笔了，穷到要收集整理一个妇女对睡觉洗头之类琐事的所发言论来凑一篇文章，而且我对她这么清高的一个女才子，老是用人间烟火的词语说什么“姑姑”，颇有些反感。不过，我素来喜欢有瑕疵的玉，对于张爱玲，那也是今生厚爱。
　　
　　 终于有一天，我读到了张茂渊。优美的文字，象一架经典怀旧的机器，将历史的老照片缓缓地冲洗出来。陈旧模糊的印象，是隐藏在张爱玲文字核心深处的一个苍凉的女性背影。守望着这个背影，在历历的烟云里千呼万唤，她终于缓缓的转过身来：冷的眼神，傲的脸庞，绝版珍藏的自我里，是一生彪悍的真实勇敢。
　　
　　 张茂渊正是张爱玲的姑姑。张茂渊是张佩纶与李鞠耦之女。关于张佩纶与李鞠耦，也就是张爱玲的祖父母，据说有一段爱情佳话。张爱玲经常求父亲张志沂讲述祖父母的爱情佳话故事，张志沂也很乐意。他将父亲张佩纶的豪迈潇洒，母亲李鞠耦的端庄温和，演绎得淋漓尽致近乎完美神话！张爱玲感动得无以复加，执笔的才情在胸中涌动。为了更立体多角度地用文字演练祖父母这段佳话，除了求诉于父亲，她还几次三番纠缠姑姑张茂渊，她希望从姑姑的嘴里，会再度发掘出爱情佳话的另一层神话光芒。可是张茂渊对张爱玲的纠缠表现出淡漠，纠缠的次数多了，终于开了口。却是懒懒地垂下眼皮：“问这些旧事做什么？我想你奶奶嫁给爷爷并不愿意的……”神话的爱情传奇，经由张茂渊的嘴，陡然从云端跌倒尘世，跌得七零八碎。
　　
　　 俗世中的男女，人的精神和情感，常常需要伪装另类或貌似传奇来填充，这种伪装和貌似，天长地久竟成了下意识。谁都有，谁也不许随便去揭穿对方，廉价的体恤和赞美随手送出去，满足别人的时候，其实也是刻意地保护自己，犹如童话《皇帝的新衣》中，那帮战战兢兢的臣子。而张茂渊是那个可怜的小孩。许多人与真相劈面相逢的时候，仍然能技巧优雅地转身让过，而张茂渊只会困惑而模糊地强调真相：“那个皇帝并没有穿衣服呀！”
　　
　　 到底是谁的错？张爱玲小时候一直很崇拜姑姑，还怀着讨好的敬爱。可是张茂渊并不是很回应她的热乎，对她也并没有太多爱怜。张爱玲的热情总是落空，落后之后有着少年浓重的失落。一个父母离异的敏感的孩子，投靠在姑姑屋檐下，将情感的翼求，移植到姑姑身上，渴望对流，彼此温暖，张爱玲错了吗？当然没有错。张茂渊只是不愿意对张爱玲诉说人世间太多狰狞丑陋的故事。
　　
　　 张茂渊除了张志沂之外，还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张志潜。爱情佳话的男女主角给他们的儿女留下一笔丰厚的财产。这位长兄张志潜很心黑，在财产分配上侵占了弟妹很多便宜。张茂渊和张志沂联合起来和张志潜打官司。可是张志潜后来贿赂了张志沂，官司打到关键的时刻，张志沂对妹妹张茂渊倒戈相向，他站到张志沂一边去了。张茂渊无论于物质还是精神，最终吃了一个巨大的闷心亏。
　　
　　 她从此不太与哥哥们来往，声称“不喜欢张家的人”。张茂渊她几乎忘记了，她自己也是张家的人，她真是很可爱。张爱玲自己后来黏糊上来倚靠姑姑，张茂渊做不到真的一手推拒门外，这其实也是她本性的善良。但她也做不到回应张爱玲的热情，有时候反而表现出惊人的淡漠和刻薄，这其实又也是她性情的本真。她所标榜的一世冷淡无情里，其实也还是有些貌似强大的伪装强悍，被无情刻薄的表相遮掩起来的内里，是她的真实勇敢，又透着无边的脆弱与柔软。
　　
　　 让我们且咏且叹，穿越历史的哀伤灰尘，再度亲近张茂渊。张爱玲在姑姑的家里寄人篱下，情感流离失所。她慌慌张张撞到了隔开房间与阳台的玻璃墙。受伤处鲜血汩汩地涌出来，浸满了整个脚面。姑姑给她的伤处敷了药水，确定没有大碍后，反而更关心她的玻璃墙，急着要去马上配一块回来。张爱玲那时是无限哀伤的，红的药水涂在脚上，仿佛又浇上了另一层血，姑姑的不近人情不在乎，让她的心在那一刻，比脚更痛。更无辜的是张爱玲的弟弟张子静。张子静来姑姑处看望姐姐，相谈甚欢，至夜幕降临也忘了告辞回家。张茂渊迟迟不把饭菜端出来，等天黑透了开始下逐客令：“你下次要在这里吃饭要提前告诉我，我今天没有煮你的米”。张子静仓皇逃走。张爱玲很恨很委屈，躲在厕所里流泪，她对着镜子将手势做成一把刀的样子，想杀人。而姑姑在外面淡淡地叫：“还不出来吃饭吗？”张子静和张爱玲姐弟情深，恨过之后，还是会来姑姑处看姐姐，只是多了预约。张子静不愿意讨姑姑的饭吃，张爱玲却不能不从中调和。等下一个相谈甚欢的夜幕降临，张茂渊端出丰盛的饭菜，那些菜全是经由张爱玲传播过来的张子静爱吃的菜。可是张子静放松不下来享用这顿美好的晚餐，就像受惯欺凌的人突然受到安抚，有些哆里哆嗦。张茂渊不会热情到为张子静夹菜，只是用筷子转一圈划拉一下桌面：“这些菜统统要吃掉，我们不吃剩菜的，剩下也是倒掉。”张子静端起碗来，眼泪汪汪，不知是喜是悲。张爱玲就是这样在姑姑的庇护和压抑下生活了漫长的一段岁月。等到她终于独立要远走重洋了，离别的愁绪盖过了彻底解放的欣喜，她竟然舍不下这个孤独怪癖不近人情的姑姑。而姑姑张茂渊，再一次彰显张氏冷漠本色，她的告别语是“为了以后免受各自牵连，就彼此别再联系”，说完就“咣当”关上了她的门。大部分人受不了张茂渊，人生有太多受不了，受不了分离，受不了失去，受不了冷淡……但张茂渊不在乎，也不把这种受不了看得有多重，多么值得同情，她自己习惯直面现实，就不大想起来去照顾别人的情绪。
　　
　　 水至清则无鱼，真实到极处，可能就会缺乏人情味——人情味常常是由半真半假的寒暄成就的。并不一定需要别人实打实的付出，只是需要对方呼应照顾我们的情绪，那些嘘寒问暖，那些唏嘘感触，即便口不对心，我们还是愿意被它打动，起码会觉得对方比较亲切。活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会有脆弱怕冷的一面，若真实的关心不可得，我们愿意退而求其次，以那些即使缺乏诚意的语言取暖。而另一方面，每个人也都有表现善良的需要，有时候显得冷酷，是因为表现善良的成本太高，若是可以低成本高回报——比如说，只要费上些唾沫星，就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好人、善心人，大多数人还是会趋之若鹜的。别的不说，就看网络上，有多少人在貌似激愤实则兴奋地表现正义，就知道，有多少人会迷恋这种一本万利的道德消费。
　　
　　 张茂渊显然不属于刚才所说的这些人的范畴。精神的洁癖令她不惜“对自己狠一点”，与虚伪的情意一刀两断，她是“刻骨的真实”和“刀截般的分明”，有些惨烈。
　　
　　 清咖是苦涩的饮品，不加糖和奶，拒绝与芬芳或甜蜜进行任何一种糅合苟且。因为她本来就是苦的。还有一类人会标榜自己爱上清咖，自说自话地解释清咖的苦里有丰富的蕴含和独到。其实他爱上的不过是喝清咖的与众不同的姿态，而已！银匙在不停地搅拌，最好有很多好奇的眼光注视，他可以在这注视下从容地开讲清咖的蕴含独到。而等到他端起杯子，谁会注意到，这个说自己爱喝清咖的人，他根本没有品的样子！苦涩的液体快速地穿过他的口腔，避免味蕾的铺张接触，速速地滚进胃里去！你们看，真相总是这样令人厌倦！张茂渊这样一个毫不遮掩，屡屡揭开真相的丑陋伤疤的女子，面对世俗的宽容，一样冷眼嘲笑。既然如此，那么对不起，世俗只好给她最严厉的打击和伤害来维护自己的脸面，毕竟，没有穿衣服的皇帝，大家都说他穿了——他没穿也是穿了——你张茂渊，一个小小的屁孩，你还想咋地？
　　
　　 世俗以罢免张茂渊的爱情来惩罚她的刻骨真实。张茂渊年轻留学英伦时，是曾与爱情擦肩而过的。一位叫李开弟的青年才俊，我愿意相信张茂渊爱过他。但他那时，好比一幅优秀的画，入了张茂渊的法眼，画的左下角，却贴着“已售”的标签，只可观赏，不得占有。用现在的话说，张茂渊属于三高人士。高学历，一个留过洋镀过金的女海归，盖得过普通女学生；高收入，遗产也应该算一种收入吧，虽然被哥哥们欺蒙，但打折后仍然不菲，再说她还是职业女性，一度在电台读社论，工作半小时，就能拿几万元的月薪；高门槛，俗话说抬头嫁女，低头娶亲，对张茂渊这样的名门之后，世俗免不了要给予敬而远之的待遇。虽如此说，只要愿意俯就，这世上就没有嫁不掉的女子，张茂渊的问题在于第四高“心气高”。大多数世俗人的正常生活状态是这样的：没来由地做着不快乐的事，除了随波逐流的天性，还有就是不把自己看得那么重，就像在公交车上，夹着公文包的绅士和带着鸡鸭鹅的农民同车而行。看看窗外风景转换，恍惚就到了目的地。但张茂渊是有精神洁癖刻骨真实的人，她会敏锐地追问自己的感觉，“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这么做？”她不把惯性考虑在内，不把闲言碎语他人的眼光考虑在内。所以，当喜欢的人不出现，出现的人不喜欢，她一定会选择一直孤单，哪怕就这样孤单一辈子。
　　
　　 然而仿佛一个荒唐的玩笑，持久地开了半个世纪。张茂渊在七十八岁那一年，老得鸡皮鹤发的一个年龄，她嫁给了李开弟。
　　
　　 难道张茂渊用了五十年的半生光阴来等李开弟的老婆死掉，然后自己可以名正言顺嫁给他吗？我认为张茂渊虽然冷漠，却没有这般阴险。再换一种夸张的论调——五十年的深情等候，换来十二年的生死相依。这是那种疑似爱上清咖的人自以为是地对张茂渊与李开弟晚年喜结连理的做作感叹。而我认为，象张茂渊这般刻骨真实又彪悍勇敢的女子，如果她真的爱，爱到极致，绝对不会淡淡定定守候这五十年！五十年，半个世纪，深情等候——开玩笑，简直是惨无人道的浪漫！就算她可以不做颠覆李开弟婚姻的恶人，只要她爱，我想她根本不会介意做李开弟的情人，或是小妾。但是她并没有这么做，为什么呢？什么也不为，只为自己的心。真实的情况就是，五十年的时空距离里，张茂渊遵从自己内心的本真意愿，和李开弟做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而凑巧的是，世俗惩罚了张茂渊，爱情，在半个世纪的漫长时光里，再也没有降临过！这一切，和李开弟并没有太多瓜葛。但是爱情，最后还是在李开弟的头上开了一朵花。七十八岁的枯骨红颜，张茂渊，再次给了世俗看似荒唐实则彪悍的有力还击——她嫁给了李开弟。一个本真的人，坚持本真的善良、本身的冷漠、本真的爱情的女子，她在七十八岁的高龄，将生命中本真的爱情之歌，迟迟地唱响了！
　　
　　 清咖本来就是很苦的。如果不能将她由口到心细细地品味，千万不要用它的苦，来为你的做作人生制造卖点。现在的社会流行营销和传播，还有炒作，当然也包括无耻的谩骂攻击，和人为的摧毁，其实做这一切都没关系，但是是否可以勇敢一些，不要戴着伪善的面具？
　　
　　 张茂渊，这一世没有遇上的缘。让我在后世的烟云里，举起手臂，悠然地在虚空中画一个圈，用这个何其相似的手势，祭奠她，并祈愿，下一世遇见的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