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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罪与罚


作者:任小刚 举人,367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426发表时间:2012-04-10 14:05:56

正月十四是丁忧镇年后最热闹的一天,人们疯狂抢购置办过元宵的物什。他们如此深切地怀恋进入年关以来的美好幸福生活。哪怕这些都是表面的肤浅的甚至是虚伪的,套用总是板着威严面孔训人的红色经典著作的话来说,这表面的繁荣下面隐藏着深刻的危机;或是套用很有中国古典谶语味的话如繁华过后成一梦等,但这些都离普通人小市民甚至风光满面人模狗样的人很远。远到面对荧屏上播音员喋喋不休报道的地区冲突恐怖袭击画面,还不如看警匪片更精彩。这也许就是理直气壮地瓦解了崇高悲壮的英雄理想主义,而把平平淡淡才是真奉为一个人的圣经的中国民众众生相和原生态。
   小镇只是国民聚居区的沧海一粟,自然也不例外。遗传基因使然么。变异总不是什么好事情。国人一向对这个字眼敏感到神经质,大约偷着打量自己的子女时又多些不自信罢。偏我也夹在这人挤人的购物行列中。如同被江河裹挟而下的泥沙。没有人强迫我这样做,可我还是患了梦游症般莫名地就挤进去了。只因为别人都这么做么?
   我的小灵通似乎隐隐约约响了,掏出来接通时,对方又挂断了。自天线丢了后时有此种情况。已有七个未接电话,我却不知道是谁打的。入网时为了省钱把来电显示取消了。此后只是黑咕隆咚接电话,除非对方自报家门。所幸耳朵还算敏感,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的声音能听得出来,也就不至于太斯文扫地了。尴尬的是需记对方号码时就露馅了,呼者的感受暂且不论,倘我在野外或公路上,只能用手指柴棍石子划。路面太硬划痕太浅时,误看一两位号码打错电话遭训斥的事也是常有的。这大约就是欧美短篇巨匠笔下的黑色幽默罢。一次聚会上,某文友记下我的号码后神情有些怪,疑疑惑惑发问这能否打通,试过后才放心了。另一友调侃道:“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别把小灵通当手机,它是手机和固定电话的私生子。”我说:“私生子聪明么。”
   机子再次响起,这回接通了,是幕僚。他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说我不够朋友不认老同学不接电话。我忙解释说身处闹市听不见铃声,他才作罢。又用含混命令的语气让我到车站来一下,说自己去县内另一乡镇某老同学处喝醉了酒,对方不够意思,像打发难民和乞丐一样,把他架着塞进了发往丁忧镇的班车后就遛走了。下车后酒力发作,软瘫在原地动不了,需我帮忙将他搀扶到租住的小屋去。
   集市到车站还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加之人挤移动缓慢。暂时顾不上给孩子买灯笼烟花,赶到车站时,近半个小时过去了。已不见他的人影。正四顾张望间,电话响了,是个女的很不客气的声音。她问我可是醉酒者时亲人,我说是老同学。她让我赶紧来一下,幕僚连滚帯爬到她的门店前耍酒疯,影响得无法做生意。我按指定的地点赴到时。围观者已站成一个圈踮起脚伷长脖子向圈内观看,我一时挤木进去只听见慕潦高喉咙大嗓门的哭骂声,骂天骂地骂当官的骂丁忧镇人民骂老同学。我耳根一阵发烧,他肯定也稍带着将我一并骂了,只因我的姗姗来迟。他可不会细察是否事出有因,只会敏感地认为是故意,尤其是在酒醉的情況下,好不容易挤进里圈后,眼前的情形迏是让我征吃了一惊,慕僚半躺左地上,裤孑上沾满了泥,上衣撕破了一个大洞,手上蹭破了一片皮,血涂得满睑都是,嘴唇因干裂也开始渗血,手机扔在身旁。外壳和主板一分为二,据店老板说是连打两个电话后,大约被呼的人不来管他,便发狠将机子摔坏了。我疑心他是呼我未遂才如此,翻看了一下自己机子沒有未接电话。但心中的沉重并未有丝毫的减埙。我上前拉他时他已全然木理会,仍旧只是哭骂着似乎并不认识我围观中有人说,我来之前慕僚在人群里啬见了自已的弚弟,叫喊时对方装着沒听见赶紧骑自行车遛走了,他可能瞬间受了很大的刺激才哭骂的并将外衣撕址烂连并身上的钥匙也一并扔了,说自已在这个世界上早已是爹不疼娘不管的流浪汉,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还要这些身外之物干啥,干脆一并扔了痛快些。一个曾买过他书的学生将衣服捡起给他套上,递钥匙时,他却抽了那孩子几个耳光,并将钥匙抡远扔了。孩子捂着脸钻出了人群,再没人敢靠前拉他了。围观者的态度变得复杂了,一些社会混混开始向他扔烟头,慈眉善目的老人以他为现成教材教训起孙子:“将来念不下书就是这个人的下场。不做正经生意不下苦力,天上还能掉下馅饼来?卖歪烂损纸纸(旧书)能发了些,骡子都下驹哩么!”再次拉劝幕僚未遂时,周围人看我的眼光有些异样,并有窃窃的议论声。此生我尽管已不在乎了许多东西,面对此情此景,心猛烈地抽搐后突然变得冷静麻木了。我将身子一扭,漠然地钻出人群,直奔郊外的原野去。我知道自己不够朋友,不是君子,我有罪。但我只愿把自己交给上帝去审判,而不是这世间习惯做看客的人们。我是不够高尚。可他们亦没有资格评判……
   集市自然是没有心情再续逛了,从原野上踅回街道时已近黄昏时昏。顺便给女儿买了别人挑剩下准收摊的灯笼,样式和质量都不好孩子必然要撅着嘴和我怄气,这必将是一个黯淡的元宵节,忆起了很久以前诌的一首写元宵的七绝:万家灯火自成辉,仰望苍穹何处归。此生错把前尘续,独饮菊花休自喟。沒想到多年以后竟成了我抑或幕僚的人生谶语。谁说苍穹深外没有一双遥望的眼晴和思索的头脑。
   经过幕僚哭闹的地方时,己空无一人,倒是地面上隐隐的痕迹记录了一个无可争辩的事实——这儿的确曾发生过哭闹和围观。未细心打扫而残留漏网的零星狼藉似乎在顽固地坚守着什么,慕僚和围观者的声音气息全被刻录下来,并且以一种更隐秘的方式在播放着询问店老板时,换来一顿沒好声气的抢白:“那个疯子被他同庄的乡当拽走了。他口袋里的钱全沒了,钥匙也找不见了。估计那间租的房锁只能砸开了,不知道房主愿不愿意哩。你好歹也是个教书的先生,怎么能和这些神经病打上交道,并且还是老同学!他害得我一个下午没进一分钱,十四这么大的集错过多可惜。大正月才开年就臊了么,明摆着这一年的生意瞎定了……”她还在絮絮叨叨地怼忿着,我一扭身走了。我已没心情再听这个世界发出的任何声音,并且,有一个极强烈的恶念:要是能像幕凉这样抬狠恨的哭骂一场就好了,最好骂的天昏地暗星光惨淡日月无色……
   关于萦幕僚,我已经有四篇作品专门写他了,却觉着还是有必要再粗线条勾勒一下,他和我同窗过一年,也就彼此以老同学待之了。七十年代出生的农家子弟蹉跎了岁月终未考上大学跳出农门的,命运实在是好不到哪里去。何况他又是自小抱养给了深山老林中的荒僻贫寒人家,养母因他得福开怀后有了弚弟,也就不怎么待见他了。成长过程中他和养父摩擦不断,几近仇家。后来搬迁到塬区,作为异姓的外来户受欺凌的客居恓惶惑,又绐他荒寒的生命天空早早的降下了一层浓霜。数载复读未果后及其艰难地娶了媳妇。女儿三岁时,媳妇跑了。他亦数载流浪打工,因身体瘦小干不了重活总是贫困相伴。偏他心性又高酷爱读书,便摆地摊卖旧书勉强糊口而己。家里早己将他另出去了。说是分家,其实老家已没有他什么,甚至容身之地。近一两年重新回到丁忧镇摆书摊后,他租住的那间走风漏气的废旧场房(为打碾晾晒粮食方便盖在麦场边的简易土房子)我倒是常去的。走进了那些汗牛充栋的书摊,我就忘却了身边日益让人窒息和厌倦的,油腻而琐碎俗气的现实世界。
   今年寒假,年前我的日子甚是淸闲,幕僚处自然是去的更多了。若无他的那些书,我早已是坐井观天或睁眼瞎了。所谓三日不读书便面目可憎言语无味,信乎!边翻书边听他放梵乐,闲聊间,他叹息道:“已近年关,想回老家一趟。卖书挣不下钱,也没什么东西给养父母带上,侄儿的压岁钱是非给不可的,这些实实让人作难。本来就混的不如人,很短精神,再空手回去,脚涩得迈不进门么;何况女儿已上了初中,周末也回去背她奶做的馍哩。”我问他是否想借些钱,他摇头道:“借下的终归要还,眼下吃紧,将来也好不到哪里去。回丁忧镇前,就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房东驱逐,将唯一值钱的电视机抵押给对方才脱身。书款也还欠一摊子哩。托运部已发话停止供书了,这生意也快做不成了……”他神情有些戚然,话也慢慢细若游丝终至虚无缥缈了。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全然昏暗了,还飘起大片的雪花。自进入腊月后格外喧嚣的小镇亦突然变的静寂高远了。我们都沉默着,墙上挂的专为女儿看时间的石英钟秒针的响声格外清晰,似乎有意无意地应和着人的心跳。许久,他抬起头对我说:“年前我想在自已的林地里砍些柴拉回老家烧。家里也不宽裕,炭价又涨的很高。弟弟买拖垃机后挣的钱老人太花不上,何况他又是频繁地下麻将馆子。老人的日子也是不好过的。这也许是我唯一有能力向老人做的事了。只是沟路陡峭难行,弟弟一家是断然不肯帮忙的,老人也年龄大了。我和女儿两人怕是拉不上来,你能帮我一回么?”他的眼睛闪着恳切的光。我不加思索地应允了。这自然是应该的事,我本来就闲着,一个假期几乎四体不勤五谷不丰了,走进山泽呼吸些地气,体内浊气自然就少了。何况还有他屡次提起过的老鸹岭山庄。据说那是一处修在半山坳里并和山林融为一体的古旧窑庄。修于何时己说不清了,原来的主人八十年代中期在塬上盖了新房搬迁后,慕僚一家刚迁户上塬,塬上暂时安插不进去也无经济能力再盖房,就租借了这个山庄安身。十年后他的父母兄弟都住进了塬上的瓦房,山庄由爷爷奶奶放牧牛羊留守到2003年去世。此后,老鸹岭山庄彻底彻底荒芜了。但它作为幕僚曾容纳过最难得的点滴年少诗意的精神家园,却是长青的,也必将绵延到地老天荒。恍如从古老的聊斋里飘出的那些神秘的鬼魅气息,久远的长了青苔却冰凉坚硬如石头,闪烁如磷火的影影绰绰的传说,还有层出不穷的怪事如挖出太岁,山犯了导致整个村庄的人畜出现灾难,夜半行路鬼打墙等。幕僚每每讲述这些时脸上就熠熠发光,神采飞扬,全然沒有了平日的困顿风尘潦倒状。他已经入了戏,是神话剧,他是剧中逍遥自在云游人间万丈红尘的神仙。戏终有演完的时侯演员也有卸妆的时候,可这戏中的时间就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或者是晋朝王质逢仙烂柯的沧海桑田罢。是的,我坚信是这样。从某种意义上讲幕僚的生活其实己拥有了一个水恒的春天,那是十个海子的。俗世人终其一生也不会有的。
   我愿意是这幕神话剧戏里戏外永远的忠实观众。
   腊月二十六一大早,我在原野上散步时,幕僚的电话打来了,催促得很急,说他就在离家等我。再返回骑自行车是不划算的,也就按他说的大致方位去了。十余里的路程不算太长,镇子方圆的山水沟壑我亦是再熟悉不过了,也就很轻松地到了他家。他似乎在大门外的路口等了很长时间,见到我时激动和欣喜的神情溢于言表。只是握住我的手使劲的摇。我说天天见面的又不是久别才归或一去不归,如此夸张的动作咋有生离死别的感觉。他说这是多少年来有老同学或熟人朋友第一次登自己的门,而且还是出力帮忙的。如此看重和抬举他,他这面子光鲜得很么。在乡邻和亲人眼里绐自已长了脸,其恩惠不亚于阳春布德泽么。我说都听得眩晕了,这话怎么像悼文或挽帐上的腔调,你这是折老同学的寿哩!他大笑着重重在我肩上拍了一下,不由分说就往家里拽。我只说方便一下,绕了几个路口在一家小卖部买了些便礼。返回时,他激动和愠恼的神情混在一起了,连声说下回再不要我来了。我笑笑,只说这是我的做人原则,老同学也不能坏了我的规矩么
   好心情其实从进入那扇简易的大门后就消失了。土围墙圈住的是已很陈旧落后的房屋,上房施了砖墩子外其余均是土筑屋顶撒了瓦而已。幕僚指着西侧己堆放了杂物农具门窗尽坏的小屋说,这就是另给他的地方,当年媳妇还在时,就在旁边搭个塑料棚当灶房。自他出外流浪卖书后房屋被家里占用了,他现在是无立足之地的。我呆立在院中,慕僚也是无所适从的尴尬。他的家人或是探了下头或兀自忙着。沒谁对我打声招呼或让进屋坐坐。清晨的风很冷,我的心凉透了。我不知道幕僚心中至今还奔涌的那条河流缘何未封冻。许是早就冻了,只是他采来地热破冰了罢。记起了鲁迅的一句话:宽厚仁慈的地母呵,在你的怀里水安他的魂灵罢。先生是怀念祝福一个已逝的魂灵。而我,却是把他送给活着的老同学慕僚的。
   果然沒一个人帮忙。而他的弟弟弟媳及侄儿是闲着的。幕僚父女拉车牵牛,我则扛着板斧手锯,一行三人向山上进发了。路上,他告诉我只所以选择这样的日子是林业部门巡山人员己放了假,或者去赶丁忧镇的年关集了。平日查得严,人畜不准入林的,更别说砍伐了。我说又不是砍树是调树,侧杆旁枝不清除,这林还不是长成了灌木丛。树成不了材,谁栽树谁受益岂不是句空话?幕僚叹息说这就是中国特色,疏可走马,密不透风。若不管十年百年无人问津,若管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刀切,过犹不及也算是我们民族的优良传统了。我笑道,还是当年咱老师说得对,若非生错时空,你真是当师爷的料,这张嘴也真够刁的。幕僚闻言对山一声长啸后吟咏起来:“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奈若何;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说这成了秦腔里的乱弹。他说:“乱弹天马行空热闹过瘾。戏曲行当丑最难耍,人里头活人我最拿过!”我朗笑道:“又成了信天游了!”他闻言即甩开了腔:“对面面的疙梁梁上,站着我那勾魂的三妹妹哟……”牛受了惊乱跳起来。许是臊了他的女儿,她朝牛屁股一鞭子,转眼间人畜已把我和幕僚落下一大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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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中国,民间的小道消息可以和官方相媲美,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因其无须包装和审察,还有防民之口如同防川。相对造物,幕僚是无辜的,也是善良的。在其生命流逝的每一个漫漫长夜里,他化为一条长蛇,不啮别人,只啮自身。很有警示意义的作品,读后耐人深思。【编辑:上官竹】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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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官竹        2012-04-10 14:06:42
  赏读此篇作品,宛若走进了那些汗牛充栋的书摊,令人忘却了身边日益让人窒息和厌倦的,油腻而琐碎俗气的现实世界。
联系QQ:1071086492
2 楼        文友:铁禾        2012-10-12 23:42:32
  生动的一个小说作品了,丰富的情节,有意思,有意味。
铁禾
共 2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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