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七九的年底里，27岁的雪丽结束了七二一医科大学的学业，回到公司来报到了，那天恰好是冬至，天已经很冷了，她穿着黑色的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根红色的丝巾，人显得十分端庄美丽。
　　 早上八点钟她就准时到政工科报道了，40多岁的政工科长周军正在办公桌上看文件，一见雪丽就放下了手上的文件，和蔼地说，回来了，对雪丽报以一个长者的微笑。
　　 雪丽从背着的人造格包里掏出了红彤彤的毕业证书递给了周科长。
　　 回来很好，我和经理室汇报一下，看一看怎么样来安排。你先去秘书科去，那里有个空着的办公桌，等我通知你。周科长语言很和蔼。
　　 雪丽有点紧张的心情松弛了下来。说了声谢谢就往一楼的秘书科走去。
　　 这是一家饮食服务公司，4年前雪丽是作为病留对象没有下乡，留在了城里，因为成分不好，所以被分配在这个公司的一家集体旅馆里。据说分配到这个公司里的人，不是多子女的，就是成分不好的，老一辈的科室人员也有很多是曾经被打成右派贬到这个公司里来的，公司里的人员很复杂。
　　 三年前市里办了一个七二一医大，说是为企业培养医生，给了公司一个名额，雪丽原来参加过红工医，会打针，这个机会就给了她，后来听说她父亲是国民党，又不想让她去了，可看看她聪明伶俐，又有点基础，推荐时就加上一句“可教育好子女”，还是让她去了。
　　 雪丽终于从那只能住20多个客人的集体小旅馆解脱出来了，是带薪上学，这样的机会是很多人想都想不到的，所以，这三年来，雪丽勤奋努力，终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了。
　　 秘书科在楼下的东边，因为是底楼，光线不是太好，还没有进门，雪丽就听见里面咔啪咔啪的打字声音，很有节奏，这个声音给这幢办公楼带来忙碌的气氛，雪丽进门了，就看见了一个面色冷酷，约莫50多岁的女人，雪丽认识她，是刚刚脱帽的右派，叫孙英，是秘书科的副科长，孙科长你好，见一脸严肃的孙科长，雪丽叫的声音有点颤抖，孙科长认识雪丽，抖动了一下脸上的肌肉想笑没有笑得出来，用她微带男性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小雪，回来了，于是指着她对面约莫50多岁的样子的高个子男人说，这是刚来李科长，这两个科长都是右派刚摘帽的，原来都是公安系统的，打成右派后都下放到这家公司，李科长原来在浴室里做营业员。刚落实政策，所以任命为秘书科长。
　　 你好！你好！那李科长站起身来，瘦高个子，戴着近视眼镜，一脸斯文。
　　 近二十年的右派生涯，使得孙英饱受磨难，那坎坷的经历使她对世间的事物近乎冷酷，造就了她怪癖的性格，多年被压抑的她自己总是板着个脸，因为她麻木了快乐的滋味了。但当她了解到雪丽是个遗腹子，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处处受到压抑，也就比较关心雪丽。于是她站起身来，指了指斜对面办公桌上的一个快60岁的女人说：这是老王，公司管理图书的。雪丽看见叫老王的女人很清爽，老王笑了笑说，欢迎你来。
　　 这是小林，叫林欣，是办公室里的文书兼打字员，雪丽看见那个刚20出头的女孩笑起来好甜，个子不高，但小巧玲珑的
　　 这是吴洋，秘书，雪丽看了看这个30多岁的男人，凭她学医的眼光，是个病鬼。最后指者小林对面的那个男孩子说：他是总务，叫潘军，雪丽感觉那个男孩子很英俊。
　　 孙科长对雪丽说，你先在这里办公，办医务室要开办公会研究，医务室以后归秘书科管理。
　　 这些天来雪丽天天坐在秘书科里，等待着组织上的安排，和那林欣天天在一起，很聊得来，成了好朋友，林欣告诉她，高中毕业后，分配在饭店做会计的，后被送到七二一写作秘书班学习，回来就借用到公司了，因为原来那个饭店的体制也是集体的，雪丽顿觉有同病相怜的感觉，两个人在这个国有体制的管理公司都是属于借用的性质。
　　 隔壁办公室是工会和团组织，那个办公室很大，气氛十分热烈，笑声朗朗，聊天声、叫喊声穿破了墙，和这边静静中的打字声有着鲜明的对比，也可以想象出那边人员都是充满阳光的人们。
　　 团总支书记25岁左右，是个女的，干部子弟，原来分配在照相馆里工作，因为是革命干部子弟，她人也活络，仅初中文化也就被调进科室，属于培养对象，还有两个女的，一个叫刘华，一个叫顾群，刘华也是和林欣一样上七二一的，学的政治经济学，她们都是工人子弟。
　　 墙很薄，那边说话声不时传进这边来，林欣很忙，天天盯在铅字上，头靠得很近，可以感觉到她眼睛近视，也许是为了美观至今还没有配上眼镜。她总是很忙，偶而歇一会就和雪丽说说话。雪丽拿着本医科书看着，焦急地等待着组织上的安排。
　　 静静中，雪丽只听见隔壁传来了说话声：你们知道吗，林欣的父亲是投河自杀的，好多年了，据说是六几年的时候，那时候有个什么运动，是团书记的声音。
　　 怪不得那样乖巧，顾群附和着。
　　 听说她人很聪明，领导很喜欢她。刘华说
　　 那个小东西会拍马屁，见人笑嘻嘻，见了科长总要叫。是个人精，
　　 听说了吗，新来雪丽父亲已经死了，过去是国民党里的军官。刘华的声音。
　　 早就听说了，看她那样子也是个马屁精的样子，团书记说。
　　 秘书科的三个人都是集体借用的，有什么了不起，我才看不起他们呢？就是在这里做也是个借用性质，不表现好还能在这里常待，她们当然要卖命做好工作了。
　　 林欣依旧在专注地打文件，她没有听见隔壁的议论声，她太忙了，没有时间去理会这些。
　　 雪丽靠墙近，听得清清楚楚，那些议论使她又一次受到深深地伤害，从小到大不知道听到多少这样的议论、讥笑以及对人格的种种伤害。她是在饱受伤害中渐渐成熟起来的，特别是说到他父亲是国民党时，她的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角涌动出来。
　　 林欣听见了抽泣声，于是停下了手中的打字把柄，走到她跟前问：你怎么了？雪丽没有回答，任由着那伤心的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而下。
　　 林欣又挤来一块热毛巾，善良的林欣如果听到刚才的议论，也许和雪丽一样地伤悲，雪丽紧紧抓住了林欣的手，什么也没有说，此时她感觉和眼前的这个小妹妹一样，是受人歧视的对象，此刻拉着林欣的手，有一种同病相联的感觉，有一种相互依托的感觉，她没有和林欣说刚才她听见了什么，她不想伤害这个纯洁的小妹妹。独自忍受着心灵受到的伤害。
　　 好在办公室里现在就她们两个人，要不然人家不知道什么回事呢。
　　 林欣不知道雪丽为了什么忽然如此地哭泣，更不知道墙的那边对她们的歧视，对人自尊严重地伤害。
　　 雪丽也不会去把这一切再去复述了，如果复述一次将会带来又是多少泪水啊。
　　 一切都在莫名中消失，但却深深地埋在雪丽的心里。
　　 此刻，传达室的门口的小黑板上出了一个通知，下午四点钟召开科室人员会议。于是4点钟的时候这座四层办公大楼里的100多人走进了底楼会议室里来了。只听见说话声，笑声、唧唧喳喳地，雪丽和林欣一起来到了会议室里，林欣满讨人喜欢的，因为这里数她年纪最小了。
　　 小丫头，坐这边来，是那个胖呼呼的业务科长，他想着让林欣做他的儿媳妇。林欣和雪丽却让孙科长拉着坐在她的左右。那边团总支书记有点清高的样子，看见大家满喜欢林欣的，有点嫉妒的眼神朝林欣瞥了一下，团书记是高干子弟，父亲当兵出身，后转业到地方上，是一个中专学校的党委书记。顾群和刘华左右在她身旁，三人偷偷地不知道在说什么。雪丽想起上午在办公室里听到她们的议论心又一阵阵作痛起来。
　　 四方大脸的丁书记主持会议，他喝了一口茶清了清嗓子说：今天开会没有其他内容，主要是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我们科室里准备成立一个医务室，今后大家小病就在家看，也方便了干部职工，下属附近的六家门市部也在这里看病，明天开始就购置器材、药品，还要建立帐本，帐就请图书馆的老王代管理，听说老王原来也是学会计的…..
　　 大家都满高兴的，有个医务室真是方便了大家，会议也没有其他内容，很快也就结束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就是忙着建立医务室了，医务室安排在楼下的西头，也就不再和林欣在一起了。雪丽心中有一种和林欣同病相怜的感受，两人都命不好，出身不好，又都是集体借用在全民的。不管怎么说，来了就要好好工作，这才对得起组织上对自己三年的培养。
　　 终于运转正常了，没多久医务室里便成了女人的天下，办公室里没有事情做就去医务室里坐坐已经成了习惯。雪丽对每一个人都是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她就象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进了大观园，不乱说一句话，不走错一步路。
　　 1980年的5月里，公司里传闻要精简机构，说是一个管理型的公司不需要如此庞大的管理队伍，于是人人都有了危机感。但精简对雪丽来说是没有任何影响的，因为她是做的医务工作，就她一个人，谁也挤不了她。
　　 要精简首先把借用的人员都请回到集体门市部去，业务科的快嘴老达说了多少遍。可也是奇怪，那10几个借用人员都是科室里关键岗位的，而且因为是借用，做工作巴结得不得了，团总书记总认为自己是红色家庭出身，没有谁碰了她，刘华和顾群有些担心，因为他们写的东西工会主席不太满意，想想要下基层，心里好不是个滋味。三个人最近常常在一起说着什么。
　　 过了10多天，公司经理室、工会、医务室忽然收到多封人民来信，内容是说秘书科的打字员林欣和政工科的科长有两性关系，据说还在年初刮掉了一个孩子。医务室也收到一封，雪丽看了这封信，再看看那才22岁的林欣，实在是不敢相信。
　　 林欣原来是学的写作的，因为秘书科里缺少的是文书和打字员，所以她就按照领导的意图做这个看似轻松却很辛苦的工作，林欣的工作深得总经理室的赞赏，因为做事快，工作认真负责，有涵养，有文化，比那些比她年长些的青年要强多了，再加上她也有点姿色，所以让那些姑娘们嫉妒。
　　 单位里出这样的事情那还得了，于是经理室决定对这件事情进行一次调查，因为这件事情关系到干部的素质和年轻人的前途，经过了半个多月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没有这样的事情，这是一封诽谤信。诽谤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于是核对公司人员的字迹，结果也是徒劳，聪明的人总不会自己写吧，于是就互相猜疑。
　　 不久刘华告诉林欣，你知道吗，大家都在说，匿名信是雪丽写的，你们是一个科室，她嫉妒你，因为领导喜欢你。
　　 顾群也在边上附和着说：就是啊，其他人哪个会做这样缺德的事情啊！
　　 林欣当时也就22岁，她很茫然，只是说，我进公司2年了，一天病假都没有过，我不会是在梦里流产吧，当然大家知道她绝对没有这样的事情，可看见她倒了这样的霉有点辛灾乐祸，嘴里却假装着对她遭到的不白之冤很同情的样子。
　　 公司又是一股风，说是雪丽就是写匿名信的人，还说她本事好，假装给自己寄上一封，以此来遮人耳目，雪丽听到这些议论后，委屈地大声痛哭，她感到自己冤枉，因为在这个公司里，她最最感到有共同语言的就是林欣，两人都是集体借用在公司科室工作的，在办公室全民编制人员的眼睛中借用人员就是戴着“四类分子”帽子的人，处处受人歧视，自己怎么也不会去下这样的毒手伤害那个纯洁美丽、工作又好的朋友啊！她想不通，这里的人怎么会是这样的。
　　 雪丽几天几夜都没有睡好觉，她找到林欣：林欣，我们是好朋友，我很喜欢你，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妹妹看，我们也都爱好文娱，爱好文学，我们都是集体借用人员，我们都是成分不好的人，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呢，再说精简机构我和你专业也不一样，没有竞争存在，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林欣说，我没有怀疑过你，我一直认为你是我的朋友，你也别放在心里，我的人品你知道，所有的人知道，陷害我也是徒劳的，我不怕的，身正不怕影子歪。
　　 雪丽感觉林欣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可面对公司里一些人的议论和对她的陷害，她实在不能够接受，于是决定去了市纪委反映
　　 当雪丽勇敢地走进纪委办公室的时候，纪委的同志热情地接待了她，端了杯茶给雪丽，听完了叙述，叫她放开怀来，要能经受得起挫折，还列举了文革中多少遭受不白之冤的故事给她听，还说，我和你们单位领导联系，来平息风波。
　　 终于在一次几百人的职工大会上，丁书记代表公司党委谈新年的工作要求的时候说道，我们科室有一些人，工作不好好做，整天把心思用在搞阴谋诡计上面，现在不是10年动乱那个时候了，搞栽赃、搞诬陷，那都是有碍于建设四个现代化的，那些搞小动作的人希望你们停止你们的不良行经，这个时代还是一个正义的时代。
　　 雪丽和林欣终于在心灵上得到了一丝宽慰。
　　 接下来的日子里，公司进行了减员大行动，团总书记因为家庭的背景没有下基层，调到业务二科当办事员去了，刘华充实到基层当门店主任去了，顾群自己找门路调离了公司，公司本部科室人员从115人精简到75人。
　　 后来林欣和雪丽都入了党，那受人歧视的集体编制也在社会进步和党的政策下转变了体制，两人前后都加入了中层干部的行列。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两个人约会在濠河大舞厅，旋转着美丽的华尔滋，两个中年女人的美丽舞姿在舞池里展示，吸引了无数欣赏的目光。她们不仅仅有着优美的舞姿，她们还有优秀的品格，加上美丽的心灵！
　　 雪丽说，想起过去我总想哭，林欣说，别哭，只有在逆境中行走过来的人才会有收获，那是我们的财富！其实我们很富有。
　　 雪丽笑了，笑得很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