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都没有想到，在这秋叶萧瑟的季节，在雁城衡阳矿山小镇，在自己的书房窗外，我们能见到这么多春天的小精灵，大自然的尤物——小燕子。
　　 这是1996年10月8日清晨发生的赏心悦目的一幕情景。
　　 “燕子！燕子！爸爸快来看，好多好多的燕子。”刚刚还在为晨起择衣使性子的小儿，忽然破涕为笑，欢叫着，自卫生间奔过来，满脸惊喜地向尚在卧室懒懒假寐的老子报告“早间新闻”，连拽带推，把我引到书房前。放眼朝窗外望去，嗬！真的，燕子，成百上千的小燕子，一夜之间，不知从何处光临与我们比邻的对面楼房。它们密密麻麻，栖落在阳台上，歇足于电线上，一溜儿排开，好似一颗颗活跃的小音符；偶尔，有几只拍翅而起，不时绕着曙光初露的碧空兜一圈，
　　 欢唱着，疾跃着，给我们这片生活的空间，凭添几分生机与活力。
　　 我和儿子，还有闻讯而至的妻子，屏住声息，静静地看着这些可爱的小燕子。再定神往楼下一看，许许多多的行人也驻足在引颈观望这群秋天的不速之客；对面楼房的纱窗内，更是人头攒动，人们都同样屏住声息，尽量不去惊扰燕子们的行动。
　　 不时还有小燕子从天而降，不一会儿，我发现自己书房外的屋檐边，也开始挤满了小燕子。我赶紧打开窗子，仰头打量这群人类渐渐陌生的邻居，久违的朋友，且频频向它们招手致意。它们却全然不理会我的自作多情，互相交谈着，对视着，似乎没有把我们这些叫做主人的放在眼里。事实上，对这群不速之客的造访，我们大家同样以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在默许和关注它们的一举一动。
　　 忽然想起该为小燕子做点什么，我忙不迭的打电话，叫电视台的朋友赶快来为小燕子们摄像，让更多的人一睹其神采，叫报社摄影记者来拍照，留住这美妙的瞬间；妻子也打电话给住在附近的姐姐姐夫，叫他们过来看看这些秋天来走亲戚的燕子们。
　　 是的，这些燕子是来走亲戚的，因为，看起来，它们并没有在这里筑巢而居的打算。也许，我们朝夕相处的这块小小地盘，只不过是它们短暂的生命旅程里一个小小驿站吧？
　　 上午十点半，我忍不住从办公室溜回来，想招呼一下这群书房外的不速之客，却发现它们不知何时早已不辞而别，且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终于明白了，这只不过是庞大的燕子部落一次神秘的迁徙行动而已，我们脸上流露的那点热情，不足以留住这些小精灵，这些大自然的尤物。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耳畔似乎依稀萦绕着花朵般鲜艳的妹妹们那稚气清脆的歌声，我想，这次与小燕子的幸会，不是在桃红柳绿的早春，而是在金果满枝的秋天，不是在隔山隔水的野外，而是在自家的眼皮底下，尽管时间是那么短暂，只不过仅仅两三个钟头，它对我们平淡的生活又意味着什么呢？
　　 带着几分惆怅，几丝依恋，我久久徘徊于书房里，不时打量着窗外屋檐——那小燕子的驿站，期待着发生与小燕子们重逢的奇迹。我的眼睛充满了失望的阴影，我甚至为自己这自作多情的举动暗自发笑。“天空虽无痕，鸟儿已飞过”，我们何须为燕子们秋天的一次造访耿耿于怀呢？既然无从打听它们从哪里来，也不必探问它们往何处去。其实，我们跟小燕子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茫茫红尘里，我们找不到东山魁夷所说的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一生风雨兼程，我们又能留下多少追求的痕迹呢？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可以慢待生命中可遇而不可求的缘份。
　　 当我在书房里准备为小燕子写点什么东西的时候，却发现古代的文人骚客早已替我写过了。“燕燕于飞，颉之颃之”，线装本的《诗经》里活跃着它们忽上忽下的翩翩身影；“翩翩新飞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我听见“采菊东篱下”的靖节先生，正在家里与小燕子们叙旧呢；“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在刘禹锡的《乌衣巷》里，它们竟成了时代变迁人世沧桑的见证；“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在一代诗圣杜甫笔下，同样倾注着一腔依依惜别之情；“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在唐朝诗人戴叔伦的《苏溪亭》上，不见燕子的惆怅之意，与我们何其相似；“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从宋代词人晏殊的《浣溪沙》里，我们试图温习那种去留无意的矛盾心情。后来，我终于发现自己已经无话可说。
　　 不过，无论如何，我还是要真心感谢这些秋天的燕子——往日春天里辛勤的象征。没有它们的出现和消失，慵懒如我，是不会有心动笔写一写它们的。没有它们善意的提醒，在金色的秋天里，也许我依旧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