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鸣】老树(小说)
在我家那座已闲置多年因而卖掉的老屋前面,有一株粗壮的老柳树。大家曾一度天天烧香祈祷它尽快碧绿起来,尽管它还是那么干枯,但也没有人敢当众说出这个事实。
记得那时,老树高大的树冠半垂下来,枝叶茂密得能把小溪两岸都盖住,粗大又长的根,长长茁茁地裸露出来,在土石上斜斜地蜿蜒着,满带着重创过的伤痕,爬到溪水里,斑驳的树皮干裂的皱纹中,又纵横着苍老的皱纹,黑黑的没有一丝光滑。而粗大的树干,或者生出几只拳头大的眼来,或者露出一段白白的肚皮——有人说树老成精,说时不免很尊敬,似乎树精能听到;有人一边这样说,一边还拍着自家的肚子,笑嘻嘻的。
时不时地,谁家的牛马就会被拴在老树下乘凉,离去时,还会和一些跑来玩耍的鸡鸭鹅狗一样,留下粪便。谁想一场洪水过后,原来生机勃勃那时有点趔趄的老树,连鸡鸭鹅狗都被迫敬着。
据会讲故事的董老汉说,当初,小溪水在连着七日的大雷雨之后,暴涨,打个比方说,平日在小石子下慢慢流淌的溪流暴涨得像什么样子呢,好像一只刚会跑的小巴狗崽儿忽然变成了一头张牙舞爪气势汹汹下山的豹子,咆哮着直冲下来。准备不足的河岸惊慌失措,逃也逃不了,窄窄的胸膛被撕得掏得咬得抓得七零八落,粉碎又粉碎,终于被淹盖了身子。恣肆四漫的浊水夹着大石和泥沙滚滚着隆隆地咬出一条新路来,逼向人家、田地。
人们已经没有谁有能力和时间去保护吃饭的田地了,探头探脑的一阵之后,就急忙奔回家里,一路核计着要不要收拾东西逃难,或者加固院墙,堵塞进水之处。已是傍晚,在山上牧归的牛羊驴马来到溪水边,已找不到惯常回家走的路,学着像人一样茫然地望着浊水,竟不知掉头,只是焦急地抬蹄子甩尾巴,于是随后赶来的主人也焦急起来,急急地吆喝几声,甩响几个鞭花。幸运的是,有的只是这个堡子的过路客,看够几眼,还可以不在意地赶着牲口绕走几里山道迂回家里。
先前并没有人重视这溪水的势力。等到发觉不好时,已落了下风。大家慌忙在近处锯了几棵小孩粗细的槐树抬上去垛上豁口,再加上石块和装满袋子的泥沙,但这些只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暂时应了一点急而已。大豁牙子仍张开它的混浆裂地的大嘴,不停地吞着,而且开拓了新路,直逼老屋,而老屋旁边,还连着几户人家。
一时间,几家人惊慌得手足无措,只有听天由命的份了。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收拾一半,水已经到老树跟前。在董老汉的嘴里,洪流的冲击波“訇訇”的,震荡得我听着竟像看着一样,有点晕眩,就觉得老树真的在头脑里颤动着。然而,董老汉说,老树并没有摇动一下。那只愤怒的豹子不能冲倒咬倒撕倒掏倒,也不能踢倒老树,于是擦身从老树身边滑过去了,稍远离了老屋,终于又转头入了下游的宽河道,远去了。
老树从此而神奇了好多年。
我曾经问过别几个上了岁数而且亲眼目睹的人,他们也都没有否认董老汉,而且都还庄重地补充几句,只是意思简单一些,大致不差哪儿,也都没有董老汉说得生动中听。但大家一致肯定的是,从那以后,本来默默无甚名望的老柳树就神了起来。
当天,几户人家择时上了香,供了祭品,以后不久就在老树的前面立了“柳神显圣”的牌位,并于年节香火不断,以老树为保护神。而且乡人还相约着告诫子孙要敬拜老树神,小孩子不得在老树旁边撒尿拉屎,淘气吵闹,等等。记得洪水前后,邻居王小三和我一起去小溪里玩时,曾经几次往老柳树眼里丢过小石子,比试准头高低,也曾揭下几小块老树皮,或者掐下一小截树枝,放上抓来的几只蚂蚁,再丢到河里,一边顺水追着看蚂蚁如何在树皮上来回不安地走动,一边高喊着“舰队出海”。不巧,那次,小三子自己去丢石子时,被他爷爷看见了,于是给了他好一顿胖揍,哭爹喊娘的声音杀猪似的,只是非常讲究,没有供出我。末了,他爷爷还领着他过去,摁着他的头伏地给老树神谢罪了。
王小三为此还生过大气。他跟我说,得想个办法,出出气,还叫我保密。那天他说,机会来了。邻居有个五保户,自己一个人住,为人很和善,喜欢帮助人,从不说谎,人缘不错,只是命运不济,老婆孩子都死了,六十多了,成了五保户。他最大的爱好偏是喝酒,而且喝点就醉,而且夏天喝完酒了,喜欢睡在树下阴凉处。王小三想利用他。
十一二岁的王小三无师自通,偷偷写了一张前无古人的纸条,用线绑着,揣在兜里,偷偷地趁午歇时间,爬到老树枝头,想把纸条从树上吊下去,叫人看到像是从天而降的样子,然后借五保户的嘴宣扬出去。不知道是他想得简单了,还是事不凑巧,正当他小心地往下放线的时候,来了一阵疾风,纸条一歪,他急忙往回一扯,纸条卡在树杈上,线断了,纸条顺风飞了。王小三一不小心又弄响了树枝,他怕惊动了五保户,就偷偷下树,溜走了。
我俩都以为事情结束了,不想一天后,人们就盛传,树神是玉皇大帝派来保佑百姓的;树神要回去复命了;树神显灵了,树神身上那条细红线告诉的,今年还有大灾,家家都得给树神挂红祈祷,自己家屋檐下也得挂红;接着又说给五保户托梦了,要放鞭炮驱邪,穿红背心红短裤辟邪,吃桃,否则……越传越神,于是硝烟弥漫的鞭炮声很是响了一阵,红线红布家家齐备随风飘扬,红背心红短裤天天在身,连树上的碧青毛桃也给吃得干干净净。后来董老汉说,柳神确实神通广大,外村的赵大愣子,不听劝,没穿红挂红放鞭吃桃,结果无缘无故,得个病,死了;而山脚的钱老蔫坐车上城,出了车祸,一车人死的死伤的伤,就他没事,原来穿红了,手里还拿着桃枝,这家伙关键时候不蔫,邪神给压住了;还有上堡子孙家那个老太太,虽然穿红了,也挂红了,但说了贱话,还是摔死了。临了,董老汉说“今年这煞神真邪性啊,穿红挂红有的都没顶住,要是不穿不挂,那就……哎……”
我曾问王小三纸条上写的什么,他故作神秘,后来还是我用攒了许久的一角钱买了一个火烧甜了他的嘴,他才说,纸条上写的是:“柳树神现在功德圆满,三日后要回天宫,令五保户组织百姓多多折下柳树枝栽种,切记。”我一听都吓坏了,就没问他怎么想到的,同时心里佩服王小三真有才啊。我又问他红线怎么回事,他说急忙找根线绑纸条,结果白线、黑线家里用了了,就绑了红线。原来,幕后的导演竟然是王小三,但我俩谁也没敢把这事吱声捅出去。反正我俩捡到了不少小鞭,点着根香,一根一根地,快快活活地,放了好一阵子。那时,只有过年才能放到鞭炮啊。
去年,春上,到了五月中旬,小溪两岸大家当年栽种的柳树枝条早已绿绿的时候,老树仍没有抽芽吐绿,人们也似乎都着急过,也发过愿,然而却没有什么结果。但老人们尤其不死心,说前年就是到了五月份,才抽芽放绿的。然而还是没有结果。今年,老树到了五月份,也仍旧失了一上春就念叨不已的众人的望,并没有绿色闪出,直到夏天过去。而一些人,就此绝了望,只剩下几位老人眼睛还在急巴巴地不停地盯着。
年底,听说老树真的死了。据说有人偷着于黑夜截下一根老树的枝条,不见一点水分,干干的,木木的。事情很快传开。起先这人是遭了众口的诅咒责骂的,但不久人们就有点原谅了他,接着似乎同意了他,甚至有人说自己心里早就想那么干了。再不久,似乎大家都很赞成这么做了,好多人仰起头从老树前经过,甚至都不去看它,有说有笑地高声在老树前走过。慢慢地,连随便地瞧一眼老树的人也不多了,人们似乎都已忘记老树的故事,也忘了它的存在了。而那些规矩,也便从此像枝头的露珠一样完全被晒掉了。然而老树仍旧像从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动作,默默无闻。
最近一次和王小三打电话,不知怎么聊到了少年趣事,他才说,他那时其实也是憋了好几天,最后写的小纸条,是受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启发写出的。他还说,最近董老汉提议的,要把老树锯掉,连根刨去,分给大家做柴火烧,那地方再栽点新树。人们似乎并没有异议,似乎很高兴地接受了,只等来年春暖化冻。不过,他又说,那个早已摔倒的“柳神显圣”牌位,后来被他爷爷供在家里了。
这以后的一天,闲暇时,我忽然想起老树,忽然觉得,要是今年再涨一次大水的话,老树也许就真的活过来了。
作品留下的思索空间挺大,叙述风格不温不火,值得品读。
关于老树,关于人心灵深处的寄托与改变,一些微妙的,平和年代被遗忘了的美好情感,渐渐在老树这里得到了延伸。
说几句我的看法吧,本篇说是小说,更像是散文。如果作为小说阅读的话,语言还需凝练。至少要减去几百字。场景有些直白,缺少烘托与怀想的空间。没能体现出小说的特性美与余韵美。个见。
瑜儿问好北国,午安。嘿
我去接孩子了,文章很出色,但是,我更觉得是散文。呵。
老树的遭遇,或隐喻了一类人,时易势移,已经跟不上形势了。但现实生活或时间,终会大浪淘沙一样,还原人们以真相。
人物方面,王小三这个形象很生动有趣,作者通过两件事来叙述老树的遭遇,一件是大水中的老树“树神”地位的确立,一件事是王小三“恶搞”的老树之“神”,在描述上都具有一定的功底,读来饶有兴味。
上佳之作,值得一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