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长室的门开着，他正要进门，门里却伸出一只装满垃圾的长柄铲子，接着走出一个半老头。这老头上穿一件半新半旧的工作服，一副计划年代模样，满脸是岁月爬出的痕迹，可双眼却放着光彩，几乎使他那极好的眼力失了神。
　　 他的能耐全在于他的眼力。他就用这眼力捉人。一旦捉住了，便可读出这人是好烟好酒好财还是好色。他读着老头那张脸那双眼睛，但终没读出名堂。不过，这无关紧要。他看准了商机，又从有关方面得到一个重要信息，于是带着本省一位官员朋友的亲笔信，来到这小山城，是要找这家厂厂长，不是来找这个打扫卫生的糟老头。
　　 “请问你们老板在吗？”他问老头。
　　 “什么老板？”老头身子堵着门。
　　 “就是你们厂长秦振先生啊！”
　　 “找他有什么事呢？”
　　 他简直有点恼火，但只好按捺着，说：“有点小事找他……”
　　 “小事？你去找行政科吧！”说毕，提着垃圾走了。
　　 一个糟老头，还多管闲事！他在心里骂着，同时朝屋里望了望。没有人。他很扫兴，便决定先去逛逛街。
　　 临来之前，那位官员朋友特别叮嘱：你想买那家厂，现在全国上下搞招商是个机会，但你去首先要找那厂长秦振，探探他的口风。没有见到秦振千万不要乱找人，更不要拿出那封信。那是那地方唯一的一家没有被吞并的国有企业，资产上千万，占有上百亩地皮，养着上千员工，但负债累累。那官员还说，多年前那厂里两百多人从市里上访到省里，打出横幅：“坚决保护国有资产，与工厂共存亡！”这一闹差点惊动了中央。当时秦振还是副厂长，是他出面才把风波平息下去。地方领导就再也不敢动那厂了，而厂里上上下下就是信服他，他也就把整个人交给厂里了，上面多次要调他到发改委当副主任他也不去。据说那厂现在被几家财团重重包围着，都想要那块地皮，可他秦振却在那里死撑着?那官员之所以熟悉秦振，是因为他们一道下过乡，还一道入伍扛过枪，虽然平时不多联系，但彼此的情况了如指掌，那官员最后说，那是个当今少见的古怪人，认起死理来原子弹也轰不动……
　　 找这种喜欢认死理的人，可要特别小心。
　　 第二天，他又去了。却又碰见昨天见过的那老头在厂长室里扫地。那弯腰曲背的架式，就像自己公司的老章头一样，上班就是给经理办公室打扫卫生。
　　 厂长室里再没其他人。他觉得很丧气。
　　 “请问你哪里来的？到底有什么样的小事呢？”老头显然没忘记他昨天来过，见他旁若无人地把屁股往沙发上一撂，连忙歇了笤把问。
　　 他不答，只问：“厂长在不在？”
　　 “你说你有什么事嘛！”老头说着，便开始往铲子里扫垃圾，向门口伸去，要走了。可是却又回头向他笑笑，说：“请稍坐。我去倒了垃圾，马上回来。”
　　 他拔起屁股，也走……
　　 于是，他第三次去。谁知又见那老头在厂长室里，不过不在扫地，而在给一位中年汉子推腰。那汉子伏在沙发上，被老头推得哼哼呀呀的，却呻吟着说：“听我车间技术员说又有好多人打这厂子的主意，老哥你可要拿准定盘星啊！”
　　 “放心吧，现在虽然不是计划经济年代，但共产党的大计划还没变。别看现在国家地皮一片一片地卖，地皮上腐败分子一个一个的长，但毕竟还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这块地皮谁也别想随便拿，谁想拿谁就得保证我这上千号人工作吃饭。我们有我们的拳头产品，也引进了新技术，只要我们全厂上下一条心，咬紧牙度过眼前难关，一切都会好的！”那老头一边推拿着一边说，最后问：“好些了吧？”
　　 那中年汉子说好多了，说这厂要是真没了我就做你徒弟跟你学推拿。
　　 老头就笑说：“那我不仅带你，我要带上全厂人到全国各地去搞推拿，相信那也能吃饱肚子。”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因为他猛然记起那位官员朋友说过，那秦振有个绝好的推拿手艺，曾把他十几年的腰疼病都推好了。
　　 他像猛然碰上了一面铜墙铁壁，又像看到一种怪物，顿时木了呆了傻了，那极好的眼力也彻底疲软下去。但他马上醒过神来，心想这世界大着呢，像这种过时的老头毕竟极少极少，就算让他守着这块小地皮，量他也守不了多久，我迟早要拿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