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会把生活中偶然的变动强加于人，甚至容不得半点回旋的余地。一个月前，我被道貌岸然的城市流放至远离城市的海滨乡村，我独居在一个在平房顶上用铁皮和塑料泡沫搭建的小房里。白天我早早去旁边的工厂谋生，用自由和隐忍交换一些维持生活的货币，直至夜幕降临才归来。我的小房用终日的凝望等待一个把灵魂交给深夜的人。我从西边顺着乡间的小路走来，透过朦胧的暮色，可以看到那座小房白铁皮的质地，她是一位身着白衣，娴静素雅的女子，等待沾染一身疲惫和俗气的丈夫回家。暗夜深沉的时候，她烧好了飘着花瓣和青草的温水，把他的灵魂洗涤得不染纤尘。
　　 很多时候，我心中的光明不是来自白昼，而是来自小屋里的那盏普通的节能灯，它陪伴我度过一个个荒寂的黑夜。我翻开一些书本，或写下几行文字，抑或思念远方的爱人，那盏灯照耀着我，像阳春三月掠过树梢的暖阳。凝视着它，我看到了金黄色的麦浪在翻滚，鸟雀啼叫得很欢。有时候还会看到枝叶招展的苹果树上结满沉甸甸的果实，岁月把果实磨洗得闪闪发光。生命飞扬在一盏灯缔造的世界里，悠然而惬意。我深深地依赖着她，就像新生的婴孩依赖母亲的乳房。
　　 一天夜深的时候，因为停电的缘故，那盏灯变得比黑夜还黑。我惊慌失措着，躲在房子里还是感觉无家可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成眠，孤寂并不能全部用睡眠来打发。
　　 我最终推开了房门，站在了平房屋顶上。临近的农房都停电了，依稀看到门口坐着纳凉谈天的村民，他们的语言，我听不太懂。我好像独自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天涯或是海角。清凉的夜风带走了身体的燥热，全身舒坦得像刚洗过海澡。我到底是留恋屋外夜风的好处了，便扯来凉席，铺在房顶，躺在上面尽情享受这无边的凉风。
　　 躺下的一刹那，心灵的琴弦猛地一震，展现在我眼前的是无边的夜空。不知有多少年，我没有仰望过它了，虽然它每个夜晚都在头顶上。也许是临近海边的缘故，那些云很低，行进的速度很快，战马群一般浩浩荡荡的。天空如此大张旗鼓，不知又在预谋着什么。无论多么波澜壮阔的电影场面与之相比，也逊色得遥不可及，它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这么多年了，我们习惯了在电视电脑上把握天空，竟对真正的天空放弃了仰望，放弃了生命最初的虔诚。云层奔驰而过，那些星星被擦洗得晶莹明亮，我想世界上最精致的钻石也难与它媲美。夜空的美丽和博大使我自卑于自己狭小杂芜的胸怀，面对夜空，我羞愧不已。
　　 这是七夕将至的时节，牛郎和织女隔河相望着，三百六十五天的凝眸，只为那一天的相聚。银河那么宽那么宽，银河的水那么深那么深，却无法阻挡那永恒的真爱。那王母，却是不懂风情的老顽固，残忍愚昧。世事纷杂，阻挡儿女恋情的父母也不在少数，那是多么悲哀的事情，用自己对儿女过分的亲情扼杀了儿女的自由和真爱。
　　 接连几个夜晚，雨滴们在房顶上簇拥着跳舞，打扰着我房间的寂静。我屏息凝听雨声的时候，便觉雨声比万籁俱寂的空虚要美丽许多，至少它们的脚步踩踏在我独居的屋顶，对我来说，心中泛起贵客临门的喜悦。雨滴，这大自然轻快跳跃的音符，来慰藉我这个夜游人的落寞了。夏季是个多雨的季节，尤其在寥落的海滨小村。
　　 明亮的白天悄然隐退，深沉神秘的夜接踵赶来，它们衔接得天衣无缝。两位从未谋面性格迥异的盟友，有着深厚的友谊，从那默契的脚步声中听得出来。夜深沉的时候，大地归于沉静，应该是入眠的时间了。不远处火车摩擦铁轨的声音钻进我独居的小屋，夜的黑暗并没能使它迷失方向。那声音，使我震惊，我无法肯定它属于的时光，它好像来自记忆的深处。
　　 几年前，我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读书，寄宿在学校宿舍里。学校的不远处就是铁道，每到深夜的某个时刻，火车摩擦铁轨的声音准时响起，让我难以入眠。那阵轰轰隆隆的声音过后，我好像身中魔咒，立刻睡意全无，好久才得以再次沉入睡乡。早晨的晨读，白天的课上，难免困得磕头打盹，一次眉头重重地砸在课桌上，比数学老师的黑板擦还响，教室里立刻鸦雀无声。那天放学后，数学老师把我叫进办公室，笑着问我是不是因为处于青春期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用久久的沉默回答了他诡秘的笑容。
　　 我觉得我遭受了莫大的耻辱，自那以后我对火车憎恶至极，又对它充满畏惧。它在我心中，是绿色的魔鬼。可是，我又必须天天做着那些关于这些绿色魔鬼行驶速度的试题。这多么像尘世间的生活，喜欢的得不到，憎恶的纷至沓来。前进的时光抛给人们一些礼物，恰恰与人们的希冀背道而驰。
　　 今夜，我又听到了不远处火车摩擦铁轨的声音，而不久前，我莫名其妙地选择了这个独居的处所，竟没有意识到旁边会有火车驶过。它唤醒了我那些早成过往的时光，我分不清那声音是来自历史还是这个寂寞的深夜。
　　 有一段时期，我惧怕着时光的演进。这种恐惧首先源自母亲苍老的面孔，记得几年前，母亲的美丽曾让我对父亲心怀妒忌。她像天使一样身着白色的上衣，提起藤条编制的篮子，一眨眼的功夫便会割满一篮子的猪草。几年后，当我再次注视她的面颊，她老了，粉白的面颊变成了鲁西南家乡黄土的质地。我心里猛地一紧，恐慌四溢。
　　 那夜，循着这火车摩擦铁轨的声音，我好像又回到了几年以前，明天等着我的是那些关于绿色魔鬼行驶速度的试题，而不是现实生活的纷繁芜杂。无疑，今夜的火车，为我带来了一段擦肩而去的时光。也许，逝去的时光并没有抛弃我们，在某些莫名的偶然，它们会回来探望故友，也为我们提供重温旧梦的契机，不论它所代表的是直入心脾的甜蜜，还是黑暗绝伦的梦魇。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从西边顺着乡间的小路走来，透过朦胧的暮色，可以看到那座小房白铁皮的质地，她是一位身着白衣，娴静素雅的女子，等待沾染一身疲惫和俗气的丈夫回家。暗夜深沉的时候，她烧好了飘着花瓣和青草的温水，把他的灵魂洗涤得不染纤尘，而后，生命开始飞扬。
　　
　　 （欧阳德彬，二○○八年七月三十一日完成，黄岛，张戈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