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夕阳半隐在低压的云层，那光芒迸射在海面上，像无数道枪锋，如火一般灿烂。海面涌动着波光，一种持续的恢弘的浩大，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奔流，融合着一种肃穆的欢悦。
　　 她撩起暗红色天鹅绒帷幔，她喜欢在黑夜将来之前打开窗。一隙晚照透过木窗洒落在地板上，空气中弥散着轻淡的木质清香。她的手，径直探入这一隙夕辉中，缓慢将掌心翻来覆去，看光线在肌肤上反复缠绕。她对他说，孤独是一种深蓝色，也只有历经漂泊后的人，才有资格去谈论孤独。他给她端来一杯红酒，她接过，低头抿了一小口，长发自然垂落下，掩住脸颊。她又开始像喃喃自语地说些什么。他已经陪她一个下午，端着酒杯，虚倚着她的木桌，有些发呆。她不经意扫了他一眼，嘴角滑过不易觉察的笑意。她想，自己之所以不排斥他接近自己，可能就是他，有那么一刻会突显的天真。
　　 她带他来到寓所外的海边，需要穿过一片樱树林中得笑了下，有什么好看的，盛开再热烈，也不过是寂寞芳华，总会在时光中打发掉。
　　 海风很大，浪花呈现着一种灰白色扑打着海难。她说，你喜欢风吗，那种很大的风。他笑，摇了摇头，她仰起头，迎着风的方向说，有人说喜欢风的人，注定容易比常人过流离的生活，因为风没有方向，没有中心。她掏出香烟，找不到火机，他从衣兜掏出火机，用掌心围拢着火苗，他的脸离她很近，她仿佛感触到他脸上的某种温度，她深深吸了一口，烟气充满胸腔，心里突然有一种莫名满足，也许酒精和香烟总会在某些时刻会给合人的情绪，它们带来的抚慰，总是这样细微而私密。风渐渐平息，海面上很快弥漫起雾气，整个世界在浪涌的声音里沉寂下来，夜色开始迷蒙，有早亮的启明的星，在黑夜的深处，闪烁着隐约的光亮。
　　 寓所，在一座久远的哥特式教堂附近。他送她回去，他试探着拉起了她的手，她还是轻微地挣脱出来。她一度曾是属于极度敏感的女子，特别面对男人，一种深埋体内的本能排斥。
　　 多年以来，她的生活像鸟一样迁徙，写字只是用来谋生的手段，获取金钱，换成水和食物。在没遇到他之前，文字是她唯一的诉说方式。那些从灵魂暗处一路糜烂出来的文字，是一种欲罢不能的毒，恍若一片血液浇灌出来的罂粟花。她习惯了在深夜抽烟，喝红酒，彻夜听尖锐音乐的生活，任自己依附于一种灵魂游离于躯体外的幻觉，然后等待下一次天亮。
　　
　　 二
　　 她早已不是纯情年纪，之所以肯与他接近，最初缘由有些可笑，他的名字叫星野，这是她年少时，一本喜欢书中男主角的名字。那是她少女时代为数不多怀揣的美好记忆。他确实也有水一般的清澈眼神，这曾短暂唤醒了她某些存放已久的臆想，这是令人心生宽慰事。她大他三岁，习惯把他看作一个小男生，一个喜欢她文字的崇拜者。他身上散发出的天然的青涩，一种一个混迹风月场久了的男人，无论再掩饰也不具备的纯初味道。一直以来，和他的交往散发着干净纯粹的温暖，确切说，与一个男人如此接近，偶尔还有些暧昧，这是她过去不能想像的事情。有时候，两个无法了解的人在一起，会比他们一个人的时候更加孤独。直觉却告诉她，他是能了解自己的人。但她无法规避自己的内心，不能令自己临界过于惬意的状态，惬意会令人困顿，寒冷却可让人保持清醒。她与他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她觉得自己随时可以抽身而去。
　　 她从来没有恋爱过，却像许多被伤害过的人一样，爱情对她来说是遥渺，如同月球，一颗悬挂在外太空枯死的星球，并且奢侈。或许，她宁可接受一位女子的爱情。如果说成是爱，那她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爱上过一个女子，一个叫做嬿婉的女子。
　　 她在他面前轻晃着玻璃杯，暗红色的液体散发着果味香气。某些时候她是病态的，这一点她自己都肯对他承认。她对他提起嬿婉，她说那年嬿婉的出现有些突兀，如同在这片孤独的海里泅渡上来的美人鱼，眼神里有挣扎的美感，透露着时光侵蚀后的憔悴。那年夏天我们会一起找个地方吃晚饭，散步的时候能够有很多话讲，会睡一张大床，她偏爱一件粉色碎花的棉质睡衣，睡觉时候，偶尔也会彼此互相拥抱。
　　 她对他说，嬿婉的腕上，有自虐后的疤痕，在白皙的手臂上，像一朵暗红的小花，那里面隐藏着疼痛的秘密，她和嬿婉从来不去彼此表白，表白是一种变相的索取，只有灵魂相近的人，才会忽略彼此的过往和历史。她说，只是两个女子偶然的时光邂逅，我们能够看出彼此痛苦，她很安静，如你一样安静，像一面沉默的镜子。每次当看到她的憔悴，她的内心突然会变得很空洞，拿什么也不能去拯救的，一种被紧紧束缚的无能为力。
　　 那一年，嬿婉是在一个大风的夜晚失踪，她的尸体在第二天被渔船打捞上来。她说，也许我早预料到她会这样选择，但还是比我想的要绝决，她像抽走了我一半的灵魂，你从来没见过，一种像她那样美丽的女子，眼瞳深如海水，洁白的肌肤像是透明的，一种只有圣女才能拥有的纯洁光芒。
　　 她忽然想起嬿的母亲，那个面容倔强的中年妇人。她在嬿婉失踪后的第二天赶来，悲伤将她脸上的浅纹，扭曲得更加深刻。她知道了一些嬿婉的过去，嬿婉家境良好，从小被管束得极为苛刻，几近失去任何的自由，包括爱情。她和一个男人相爱十年，遭遇到家庭的竭力反对，她们私奔过，用尽各种办法却始终得不到父母的成全。那个男人后来死于一场车祸，他们以为嬿婉会慢慢得到解脱，她却患了抑郁症。她在那一年离家出走。
　　 二年过去，嬿婉母亲绝望的样子，一直历历在目，那个瘫卧沙滩上的妇人，除了哭泣，整个人是僵硬的姿态，像一尊在时光中逐渐苍老的雕塑。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许多年前，那个出走的夏天夜晚，母亲柔弱木讷的身影，像截枯萎树干，那年月光的树影里，是她长久的沉默。
　　
　　 三
　　 一个属于南方的小镇，记录了她十八岁之前的时光。
　　 那些长期失眠的夜里，充斥了她所有少女时代的记忆。关于对父亲生前的怀念，令她一直做场景类似的梦，在大片大片绿色的旷野，一个面相清秀的男人，和她说着一些恍惚的耳语，嗓音低沉，深远的像来自云层。黄昏的霞光弥漫了田野，他们穿过一条寂静的开满白色小花的路，有突起大风迎面袭来，他将她抱起，背对大风，她眯上眼睛，附在父亲温暖的怀抱。梦中，这条小路仿佛直通云端。她贪恋这样的温暖，害怕醒来，害怕在幸福的顶端逐渐清醒。每次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逐渐清晰的，逼仄而黑暗房间，她习惯坐起将自己抱紧，有时候，会在枕边摸索着找到香烟，用不熟练的动作，点燃在十八岁那些充满梦魇的夜。
　　 父亲在她七岁那年去世，另一个陌生男人在她九岁那年踏入她的家门。一个在她心里始终得不到认可的继父，她无法理解母亲带回这个男人的意图，但她明白这个男人，永远不可能替代父亲在她心中的位置。这个男人确实给她带来恐惧感，许多年以后，她仍能清晰记得一些令她耻辱的声音，那些声音令她疼痛，在曾经属于父亲的房间里，那个男人在深夜像一只低吼的野兽，隔壁传来的翻来复去的喘息，持续在安静夜里，格外清晰，强大。
　　 她无法忍受，曾经父亲和母亲历经的那场爱情，被龌龊地践踏。更无法原谅，曾经属于父亲的女人，躺在另一个男人的身下，这样她替母亲觉得愧对逝去的父亲，她感到悲哀，感到极度疼痛，那种疼痛，像一枚钉子，生生敲入眼睛。母亲曾对她透露过无奈，做出了解释，尝试着让她融入一段新的生活。但是在她看来，所有的理由都像是谎言，在她心中始终也得不到成立。只是母亲的选择，终归是她无法逃避的现实，让她的生命，背负了一场汹涌情欲的罪恶。
　　 那一年仲夏，她和母亲大吵，愤懑，嘶吼，嘲笑。母亲沉默地，站在一地碎白的斑斑月影里，看不清神色，像一截枯萎树干。她仿佛被母亲的无言激怒，无可抑制的情绪陡然失控，恶毒地，执拗地诅咒着一切，母亲在月下树影里只是沉默，然后开始轻声哭泣。
　　 那一年夏夜，她收拾好行囊，她十八岁的脚步缓缓从母亲身边走过，没有告别，亦无法阻挡，这是她无法违背的选择，母亲亦永远无法获得，她心底的原谅。
　　
　　 四
　　 某一年，她的身影出现在这座巨大的海滨城市，习惯性蛰居。
　　 她相对愿意自己，在人群中保持倾听的姿态，以一种安静又坚韧的素面，她明白，这种性格极易与对方造成一种难以填补的疏离感。她对任何试图走近的男人，都保持一种习惯性防备，类似于暗夜中受惊的猫，一种缺乏安全感的女子才会具备的禀性。直到她遇到了嬿婉，遇到了他。她对他一度无法解释清对嬿婉的情感，两个女子在时光偶然交错的转角结识，然后她走了，她却一直不能遗忘。
　　 午后光线黑暗的寓所，她点燃了一颗烟，她问他，这样的两个女子，在一起要是久了，会不会产生爱情。他有些怔仲，他一向极少在她面前说话，更不会安慰什么，因为他知道她很清楚自己的伤口。他说，如果产生爱情，我想，那也应该是你爱上了自己，嬿婉是向往爱情的女子，她是你所熟悉的影子。他看了她一眼，我想，这不是一种爱情，应该是一种很深沉的怀念，或许嬿婉的出现与离去，让你产生过迷茫，你们的目标一致，但过程却是两个极端的反面，也许你一直逃避现实，规避这些年以来一直，不敢正视的自我，你依然具备爱的能力。
　　 她面无表情深深吸了一口，看着烟雾淡淡的消失在空气里，过了许久，她说，也许我始终是一个学不会原谅的女子，也学不会去爱，一个不会原谅的人又怎么可以去学会爱，我不会爱上任何人，包括你。她不可置否地笑。他没有理会，他说，她的方式值得商榷，虽然我没见过她，但我感受到了她身上存在的某种光辉，她是奔向了光明的方向，你却一直深陷在黑暗，也许这也正是你现在迷恋她的原因。
　　 在她光线黑暗的寓所，他走到窗前，将厚实的天鹅绒窗帘拉开。午后时分明晃晃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映亮了她寓所的角落，强烈的光照逼仄着她的眼睛，她有些极不习惯。他打开了木制的窗，对她说，到窗边来，春天了，你很久没有看看窗外的风景了。
　　 草坪已开始返青，风轻细柔和的，拂起了她的发梢。一片未开的樱树，一直绵延到海的方向，远处平静的海面幽蓝，鳞鳞闪烁着神秘的光亮。她忽然觉得有些特别的疲倦，禁不住依在他的肩头。他说，樱花就要开了，我们要在夜里去看。她笑，笑而不语，哀而不伤，她说好，我们就在深夜去看，一场丰盛浓烈的活法，总要好过幻觉，可能我的生活幻觉太多了，其实我并不喜欢幻觉，因为幻觉太静，亦没有温度。
　　
　　 五
　　 有些不可触及的记忆是与生俱来的沉疾，年龄渐长就渐痛，灰色的生活轨迹，恨意伴随着成长的阵痛，她似乎已经在时光里，遗忘了母亲的存在，与母亲多年维持的隔膜，像积沉过后的凝固水垢，年岁渐长也越是坚硬。她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冷漠，不仅对母亲，包括自己。
　　 一个春天的夜晚，无风，夜空晴朗，有格外亮的星。她生日的夜里，他陪她喝光一瓶红酒，她一直喜欢这样通透而鲜艳的液体，可以让皮肤和胃温暖，四肢柔软无力，心里仿佛会再无忧伤。他陪她来海边，海面在辽远的夜色下缓缓涌动，似一抹无际的黑色碎花绸缎。他对她孩子气的说，我们奔跑吧，沿着浪花的边缘，用尽全力地去跑。她有些兴奋，她说好，跑到回忆之前，也许就能学会遗忘。于是，她将鞋子脱掉，在夜幕下，肆意地，开始追随他沿着海岸线奔跑。月下有轻微的海浪声，他们追逐游弋，跑出了很远，在月华下，明明灭灭的身影，他们像两只濒临灭绝的海鸟，终于他们累了，他们停了下来，互相看着彼此，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她曾尝试着给灵魂找一条出路，也许路太远，没有归宿，所以她只能向前。她叹息了一声，她说，有些事情不是遗忘就可以解决，有些伤害注定也无法弥补，错误必需要担负同等的代价，即使遗忘，我也始终学不会原谅。她说完，突然有些不可抑制的难过，像是看到了自己，一直真地的，悲哀活着。
　　 他原想对她沉默，却突然对她说，你母亲并没有做错什么，她给了你生命，你不需要令自己存活在她世界的阴影之下，她根本不需要得到你的原谅。她用力得摇头，有些痛苦的说，你不懂，你根本不懂我的世界。他大声说，醒一醒，好吗，你一直在畸形生长，你已经失去了正视关于自己的能力，那些曾让你感到罪恶的，羞耻的记忆，是你强加的背负，它们只会像一个不朽的梦魇，只会破坏着你的生命，一直纠缠下去，让你永远得不到救赎。
　　 你给别人自由，自己才会自由。他的声音最后变得很轻，他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怕触到她的痛处。她还是被触痛了，像伤口被肆意地展览，她发觉自己有些无言以对，只是咬住苍白的嘴唇，用力地，痛苦地摇头，一个女子的孤独就是这样不堪一击，她止不住开始流泪。
　　
　　 六
　　 家乡的堂叔，辗转得到她的联系方式，告诉了母亲去逝的消息。堂叔寄来一个邮包，里面是母亲的遗物，有几封信，署名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名字，那是写给父亲的，提到过让父亲离婚，甚至提到了她，那个女子要求父亲放弃抚养权，信笺已经有些泛黄，斑驳的笔迹，记录着关于他们之间的，一些流离失所的情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