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国民间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意思是，无论男子还是女子到了老百姓口头规定的结婚年龄都必须要结婚，不然时光可不等人，过了最佳婚育年龄，男的只得打光棍，女的只得窝在家里嫁也嫁不出去，这话说的不无道理，至少在我母亲成长的那个年代，这是绝对有道理的。
　　 男十六要娶，女十八当嫁，这便是当年老百姓口头规定的结婚年龄，当然，这与国家目前法律规定的婚龄大相径庭，当母亲说男十六女十八这是最佳的结婚年龄时，我不禁惊讶得皱起眉头，虽然那时年少，但我的思想却发生了与时俱进的进步，首先，我觉得人那么早就结婚是真得一点意思都没有的，想想，男的十六岁是什么概念，那不过是念高中的年纪，正值求学的风貌年华，却要娶妻成家，真是无法想象。
　　 “那年月乡下人能有什么文化，都是大老粗一个，办什么事都要按祖上传下的规矩来，若是不按照风俗不按照规矩，那是要走霉运的，大家都那么干，你一家背着干，不知要招多少闲话来!”母亲一句话道明了当年的情形，其实，母亲在说这话的时候语调中夹杂的也尽是无奈。
　　 母亲那时思想却是进步的，即使她没文化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这表现在母亲从不喜欢受那些条条框框的约束，感觉那都是老封建社会遗留下的祸害，不是育人的，是毁人的。
　　 为什么男的一定十六岁要娶，为什么女的十八岁要嫁？大好的青春年华，难道却要去生孩子？
　　 照母亲的话说，一九八四年，自己已十八岁，算是成年人了。
　　 那时，在母亲的几个兄弟姐妹中，大姨是第一个嫁人的，她嫁到了数里之外的陈家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陈家人，大姨夫虽人长得不好，但个头还算高，又刚从部队复员回家，在县城帮人开车跑长途，收入也算可观，大姨自从嫁了他，从没受过气，日子也算过得可以。
　　 大舅比大姨晚一年结婚，母亲说：“你外祖父已经老了，什么活也干不了，你大舅二舅又在部队还没复员回家，家里的担子都落到几个女丫子身上，所以妈和你几个姨可就累了，那起早贪黑的，在田地忙来忙去，却挣不到几个钱，没办法，家里人多，个个都是吃饭的嘴，一袋粮食常常吃不了多长时间就没了，你大舅二舅到部队也没让家里省心，三天两头寄信回来，一句关怀的话也不写，就是要钱，你外祖父可心疼他两个儿子，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家里即使再没钱，都要砸锅卖铁把钱寄过去。”
　　 大姨二姨她们实在累得不行了，就是不想嫁人也得嫁人，为什么？可以逃离这个家，能嫁一户不错的人家能顿顿吃饱饭就比呆在家里幸福，所以一到当嫁的年龄，她们便都托街坊邻居给自己说媒。
　　 大舅二十二岁复员回家，照乡里人的话说便是老的不行了必须立刻结婚，大舅自己也深刻意识到了自身的形势危急，必须要立马解决婚姻问题，当然大舅自身条件也算可以，所以托媒婆说媒，男女双方见了觉得还满意，男方送些财礼后就正式要可以迎娶女方了。
　　 “你大舅结婚结的可急，连你外祖父都说家里没得钱再缓一缓，等喂的牛长大了卖了钱再结婚不迟，可你大舅等不急，亏他还是个知识分子呢，也不知道到底急个啥，不过家里再不同意，以你大舅的性子，那是谁也拦不住的，自己掏钱租了辆自行车，再放盘鞭炮，就把你大舅妈迎娶到七里张了。”
　　 “结婚前，你大舅拍着胸脯发誓，决不会娶了媳妇忘了爹忘了全家人，可其实呢，他那些誓言都是放屁，鬼才会信，前脚刚结婚，后脚就把我们踢出门来了，闹着要分居，你外祖父疼儿子可疼的很，什么都听儿子的，你大舅说要分居就分居，于是就把房子腾出来全给大舅做了洞房。”
　　 所以，大舅结婚后，母亲二姨小姨她们就连一个象样住的地方都没有了，外祖父在村西头出钱找些盖房的工人随便糊建了一间茅草房，怕房子倒，周遭都用树干顶着，算是新家了。
　　 一家人住里面都觉得不塌实，赶着刮风下雨的，都能听到墙裂的声音，真怕房子塌了，那人都得被埋了。
　　 二姨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所以大舅结婚后没多久二姨便也出嫁了。
　　 [2]
　　 二姨夫住在蒙城县城里面，靠拉车子为生，所谓的拉车子不过是拉着一个自制的木车子到处跑着给人运货物，什么都运，但运的最多的是石灰水泥和砖头。
　　 照母亲的话说，当年相亲时，我二姨对我二姨夫是极不满意的。
　　 姑娘们都是十八九岁出头，扎个大辫子，个个天生丽质，谁又何尝不想找个帅气点的家境好点的男人？
　　 这样的要求在现在看来是一点都不高的，可在那时，找个象样的男人却是极其困难的。
　　 “那年月的男人都不注重个人形象，头发乱的不成样子，衣服脏的不成样子，笑起来牙齿黄的可怕，看着就觉得恶心。”母亲一句话概述了当年男人的普遍共性，看来，的确是货色不行。
　　 二姨夫便是这些货色中的一员，不但面貌不出众，个头也矮，跟大舅相比，那整个矮了一大截，就是比我二姨也高出不了多少，况且，因为天生的因素，从娘胎里出来右脸上就有一大块暗红的胎迹，认识二姨夫的人都管二姨夫叫迹脸子，“你二姨夫是真得不好看，你二姨第一次见他就直接否定掉了。”母亲如此说。
　　 可既然否定掉了，那为何后来又在一起了呢？
　　 原来相亲之时，二姨虽对二姨夫不满意，可二姨夫对二姨却是相当满意的，我曾见过二姨和二姨夫结婚时照的相片，二姨很漂亮，二姨夫就不行了，穿一身老式军装，戴顶破帽子，背躬着，显得很是猥琐。
　　 用一句不好听的话说就是，二姨嫁给二姨夫就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二姨夫对二姨的第一印象相当不错，大有一见钟情今世非二姨不娶的架势，即使二姨都明说了不愿意，可二姨夫还是塞了好多钱给媒婆，要媒婆从中力搓，收了钱，媒婆自然没少出力，天天跑到我母亲家去说。
　　 一回两回二姨不愿意，可时间一长，想法就变了，心也动摇了。
　　 这心动了不是说被二姨夫感动了，而是二姨实在不想再在七里张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穷日子，她受够了，像大姨一样就想着能尽快逃离，找丈夫要求高可是命苦，见了面的有的二姨对人家满意可人家看不上二姨，如此经过一番折腾，二姨也累了，那时想着离开七里张去县城过好日子，所以便应了二姨夫。
　　 二姨出嫁的时候并不开心，直抱着我母亲哭得眼泪汪汪的，是的，所有兄弟姐妹里，就属二姨和小姨与我母亲关系最好，母亲那时被二姨抱着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有跟着二姨一起哭。
　　 后来二姨坐上车时对我母亲说了一句话：“小四，等我去城里安定了，一定从城里面给你挑个好男人。”二姨这话当然不是随便说说的，后来嫁到县城里之后她果真四处托人给我母亲介绍对象。
　　 这就是那时的婚姻，感觉还像是封建社会似的，由不得你做主，你不愿意也得愿意，为什么，不是你选择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你，就像二姨，即使她再怎么讨厌二姨夫，可最后还不是嫁给了他，没过两年便生下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生下孩子后二姨也算是彻底心死了，这辈子都只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3]
　　 二姨在县城安定下来后就四处托人给我母亲说媒，几找几不找，这不，就找到了我父亲。
　　 我长大后曾就我父亲的事问过我二姨，二姨似乎很怕提起我父亲，她只是不停地叹气，叹了很久才开口说话：“都是我啊，我害苦了你妈。”我不解二姨的意思。
　　 “要不是因为我，你妈就不会嫁给你爸了，说不定会嫁个更好的男人呢。”二姨接着又说了一句。
　　 当年，父亲家住在一里丁村，二姨住二里杨，两个村子是相邻着的，这样，经过媒婆一介绍，二姨便认识了我父亲，二姨说她第一次见到我父亲时感觉我父亲人还算干净长得也挺秀气，只是个子矮了些，连一米七都没到，不过真正让二姨确定我父亲就是她要为我母亲选的男人的原因是我父亲年轻时特别能干，虽然他自己没文化，可是他却用做小本生意挣来的钱供我小叔叔读书以及解决了一家子的生计。
　　 因此，二姨决定将我父亲介绍给母亲，这事同样由媒婆撮合，只是二姨从中帮父亲说了些好话。
　　 既然二姨如此说了，母亲第一印象也觉得父亲应该是个不错的男人。
　　 可见到我父亲时，母亲却傻了眼，她不敢相信二姨所说的如何如何好的男人竟然是这么一个男人，头发乱乱的，脸黑黑的，衣服脏的不行，笑起来一嘴的黄牙。
　　 “当年一见到那个男人，我就觉得他特脏特不讲卫生，还不如我们乡下人，乡下人还知道讲卫生，他们城里人却邋遢成这样。”其实父亲那时看起来让母亲觉得刺眼也是有原因的，父亲一直是个顾家的男人，这点绝对没错，他上进，干起活来可以不要命，所以和我母亲相亲时，他也能忙个不停。
　　 当年，父亲与母亲一样，也没读过书，不过是个大老粗。
　　 照母亲的话说，父亲人挺老实，并不善与人交流，所以见到母亲时他的脸是红的，两只手在脏的不行的衣服上不停地搓过来又搓过去，这让我母亲看来觉得很不爽，一个大男人，扭扭捏捏跟个娘们一样，像什么样子，“那个男人打我第一眼见他就觉得他没出息，傻不啦叽的，半天憋不出一个屁。”
　　 是的，见到母亲时，父亲只是傻笑，牙齿黄黄的，却让母亲感到恶心的不行。
　　 当年的相亲也非比现在，现在，只要你有钱，相亲前可以做足了戏，比如，你可以选个超级豪华超级浪漫的地方，你可以穿非常漂亮的衣服，再邀请对方吃一顿烛光晚餐。
　　 当年可不一样，母亲与我父亲的见面可以用相当简单来形容，父亲当年推着辆烤炉车卖烤红薯，跟卖烧饼的武大郎有一比，见到母亲时，除了就是说几句客套话，连请个饭都没说，请吃什么呢，就是请我母亲吃他烤的红薯，母亲才不吃，她不是看不上，只是觉得我父亲这个人太不知道怎么去照顾别人的感受。
　　 [4]
　　 与我父亲见完面后，母亲随二姨去了她家，路上，二姨问我母亲中意不中意，母亲直接两个字回绝，不中。二姨却并没就此罢休，想她当年的婚姻不就是如此吗，她找的男人同样令她一点也不中意，可最后还不是嫁给了他，二姨觉得母亲和她当年一样，有这样的想法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二姨总是帮我父亲说好话，妄图让我母亲动心。
　　 可母亲总是不答应，因为，父亲给母亲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作为七里张的第一美女，母亲的要求也高，要找也得找个自己看得上眼的，结婚是件大事，一辈子的大事，可不能随意。
　　 母亲对我父亲印象不好，而且是彻头彻尾的不喜欢。
　　 我曾问过母亲，就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父亲吗？母亲立刻坚定不移地冲我点头，即使后来她嫁给了我父亲并生下了我，在漫长的时间里，她都从没喜欢过他。
　　 我不知道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并为其生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母亲这么说，我也站在她一边，哪怕脑海里从不记得那个男人是什么模样，可是和母亲一样，我也不喜欢他讨厌他，用母亲的话说：“人怎么能这么不讲卫生呢。”
　　 母亲什么都可以接受，就是无法接受人不卫生，不是她有洁癖，而是讲卫生是一个人做人最起码的原则，母亲就从来受不了衣服脏，衣服破点没关系，但穿在身上一定要干干净净的，父亲就与母亲不同，在这些方面他做的很差，若是没人给他洗衣服，他一件衣服都可以穿到出油的地步，还有洗澡洗头发也是如此，没人催他他身上可以养寄生虫头发里可以生出虱子来。
　　 不过父亲总还是有优点的，就比如他孝顺像个真正的男人能顾家，自打与我母亲认识后，他总是搁三叉五就买上东西去我母亲家，我母亲家穷，父亲知道了，就把挣来的钱拿出一部分来帮助母亲。
　　 外祖父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谁要是对他好，他就铁了心地认他，这不，从我父亲那里他尝到了甜头，就铁了心地要认我父亲做他上门女婿，两个人一聚在一块，总少不了要吃些小菜喝两盅酒。
　　 可即便这样，母亲对父亲仍没有好感，从见到我父亲的第一眼起，她打心眼里就讨厌这个男人。
　　 她不敢想象嫁于这个男人一辈子会是什么样？换句话说，谁又愿意拿自己的一生去铤而走险呢。
　　 不过反感归反感，父亲来了，母亲还是要接待，这是最起码的礼貌问题，况且，我父亲也不是那种油嘴滑舌的人，人老实憨厚，这点倒是我母亲欣赏的。
　　 日久天长，这样来来往往的，父亲便与母亲混熟了，父亲对母亲说话时不在脸红了，对着母亲可以很自然地说出一通话来，我问母亲那个年代人谈恋爱都说些什么话啊。
　　 母亲笑：“那个年代能说什么话啊，人都保守的要死，可不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爱啊爱的。”
　　 结论是，那个年代，男女双方连谈恋爱都是父母当家作主，只有父母同意了才能怎么着怎么着，你是不能随便来的，不能说随便约会啊牵手啊接吻啊，要是你敢放开点，那一大堆闲言杂语可就来了。
　　 我母亲与父亲之间也是如此，从没有什么私自的约会，偶尔我母亲去县城集市上卖东西才会碰巧见到我父亲，两个人见面也无非寒暄两句，母亲回忆说，每次进城见到我父亲时那个男人都是一身永不改变的打扮，衣服脏的不行，蓬头乱垢的，仿佛刚从监狱里走出来一样。
　　 “小四，又进城来了啊，趁热吃个烤红薯吧。”说完父亲便笑。
　　 母亲一看他那傻不啦叽脏不溜丘的样子，那还有心思去吃他的烤红薯，她只是想躲开，远远地躲开。
　　 [5]
　　 和二姨一样，母亲的婚姻也很是不幸，在母亲看来，我父亲从来就不是她要找的可以将一生托付给的男人，母亲要找的男人至少外表看起来要舒服点而且个子要高点，最重要的要讲卫生有文化，因为没读书没文化这已让母亲很是痛苦，所以她找的男人一定要有些文化，不能再找个文盲。
　　 当然，这只是母亲的希望，母亲和所有平凡的女人一样，内心里也都有自己所勾勒的白马王子。只是现实，现实却不允许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就像二姨与二姨夫的婚姻，就像我母亲与我父亲的婚姻。
　　 母亲虽打死也不情愿嫁于我父亲，可最终她还是嫁了，有什么办法，嫁于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男人虽然痛苦，可是不嫁不离开七里张母亲更痛苦，从小到大，没有一顿吃过饱饭，读书又读不起，母亲算是被穷日子给逼疯了，像二姨一样，她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她要离开，彻底地离开。
　　 而且母亲也明白一个道理，心越高，命越薄，人生有时就是这样，是不允许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
　　 为了逃离一个更大的苦海，母亲最终决定跳进另一个苦海中。
　　 一九八五年，母亲十九岁，在认识父亲之后的第二年决定嫁给这个她一点都不喜欢不中意的男人。
　　 “哪怕嫁给了他，可我都从未喜欢过他，一丁儿都没有，我这辈子都讨厌他!”母亲如此对我说。
　　 可说归说，因为，她还是嫁给了我父亲，哪怕她再不喜欢他，可她还是嫁给了他，并为其生子。
　　 一个女人的一生就可以如此容易地被左右，母亲说：“按说出嫁应该是件喜庆是件快乐的事情，可母亲的感觉却是，掉进了深渊，这一辈子都再也爬不出来。”
　　 你从一个深渊里爬出来，却又陷进了另一个深渊。
　　 对于母亲，那永远是一场让她心痛让她不敢回忆的婚姻。
　　 我理解母亲，我从来就站在母亲一边，所以我更由衷地厌恶那个年代，不管它的大局是怎样，但至少它造成了很多人的悲剧，还有，与其一起被我厌恶的还有我的父亲，那个我永远记不清样子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