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向着黑夜里加鞭/向着黑夜里加鞭/我冲入了这绵绵的黑夜/要去寻一颗明星/为要去寻一颗明星……
　　 明星，在那里？你何时能穿透这片茫茫昏夜！那颗明星又在那里？站于旧时代苍茫的暮霭里，你的眼神碎裂了，你瘦削的身影在风中是那么寂寥，你的马儿腿拐了，眼睛瞎了，累坏了，你沉睡了。在另一个更加安静的世界里，你找到了那颗明星了？还是你真的已化为一朵快乐的雪花，飞扬，飞扬，飞扬，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一位英年早逝的才子，一个流星一样的名字。不管一直以来人们如何去赞美或者诽议他。多年以来，我是欣赏并敬仰志摩先生的。用内心最简炼的话而言，志摩先生首先是一个有信仰的人，用不很恭敬的话来说，他在我心里又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我想是的，如若徐志摩缺失了这份心地纯粹，那他的笔下是不会流淌出那样纯澈的诗性，他的一生亦不会步入流星的宿命。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我只要一分锺/我只要一点光/我只要一条缝/像一个小孩子爬伏/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自由，是什么？他真的不需要阔的海空的天吗？不是的，而是他恰恰渴望，他是不甘为时代洪流所操纵的一只巨大纸鹞。志摩曾于不少诗作都提到过海，我想一方面是他一生历经了不少漂泊旅行历程，一方面也正是对自由深情的呼唤。阔的海这首诗里，诗人心中弥漫着强烈的悲观主义色彩。一个天真浪漫的理想主义者在梦想的隔岸，希望到最后如此的卑微。这是他的心灵他的思想长久被禁锢着逼仄着，在重荷之下发出的孱弱而苍白梦呓。
　　 徐志摩处于二三十年代贫困国度中最黑暗的年代，受英伦留学的影响，他的社会理想属于乌托邦式资产阶级的民主与自由。曾经有人说徐志摩不爱国，解放后不少大师级的人物也公开诟病徐志摩，有些还属正面校正范畴，有些则彻底是那些沦为阶级顺奴的大师们，歌藻给阶级的谄媚。可能那些大师们不屑于徐志摩的作品，而他的理想是狂热的，他的爱情也是深沉的，只是随之而来的失望与痛苦也格外强烈，严酷现实与诗人那玫瑰色的理想世界形成了尖锐的对峙。也许正是这种强烈落差，催生了他复杂性的一面，所以先生的作品也呈现着一种残破的花样，抒情上清丽恬淡晶莹蕴藉，抨击时弊嘲讽讥刺冷峻犀利，以至恶毒诅咒歇斯底里的诗作也屡见不鲜。一方面他颓唐消沉，一方面他又忽而高呼，要用自剖的一把钢刀，劈去生活的余渣，只要生命的精华。
　　 真正的徐志摩是爱国的。徐志摩天性浪漫主义基调，是超然于的时代浪潮的背景，他与张爱玲一样，在思想上不含有任何的党派色彩，没有喧嚣的政治概念。他也宣称过自己是一个不受任何教义的人，以他的禀性更不会对任何阶级顶礼膜拜。徐志摩是爱国的，只是不爱阶级而已。
　　 也许/从现在起/爱/自由/美/将成为我终其一生的追求/但我以为/爱还是人生中第一件伟大的事业/生命中没有爱的自由/也就不会有其它别的自由了/烈士殉国/教家殉道/情人徇情/说到底是一个意思/同一种率真/同一种壮烈
　　 徐志摩的爱情观确难为世人理解。在那个更为黑暗的社会氛围之下，他怎能甘于在封建主义最后的阴魂下苟延喘息，他又怎么能甘于束缚沉沦自己的魂灵与思想。为了爱情，自由，光明，他飞蛾扑火地去了，人们都看到他毅然站在封建礼教的对立面被千夫所指，但人们看不到的，是他背后以刃抵心的哀伤。做为青年思想解放的导师，鲁迅胡适都未能穿越封建婚姻的禁池，志摩以他的肉身，以他的魂灵浴火飞翔。他确实也飞上去了，并且完美坠落。他写道：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中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待
　　 他生前既被不少世人批判，好友怒骂，导师训斥。包括至今，那些指向他的矛头依然闪烁着冰魄的冷光。对于徐志摩的爱情观，我的认识首先是要把他从自身的情爱纠结中剥离出来，以突破狭隘的眼光，穿越他天性浪漫主义的性情之上，进行单独的探索，这样方才认得清志摩的为人。或许从志摩与他的老师梁启超的对话中得到一些昭示。梁以爱护的口吻在信中劝导志摩：梦想之神圣境界恐不可得，徒以烦恼终其身已耳。他回信说：“我之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者，非特求免凶惨之苦痛，实求良心之安顿，求人格之确立，求灵魂之救度耳。”他的老师又劝：“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他复：“真生命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奋斗自求得来。”遥感当年他写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笔锋下是透示着是何等果决的魄力，这不是针对老师，而是面向了整个茫茫无尽的黑暗。徐志摩也果真是将爱情当做人生第一件伟大事业，我认为仅此一点而言，他的思想不止超脱了自身时代，也远远超脱了我们现时代。当年徐志摩要突破时代局限的坚壳，要美，要爱，要自由，要信仰，那么凭什么？不做逆潮而上的时代狂徒，不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具备头破血流宁为玉碎的决然魄力又何以为继。他放弃通向天堂的安乐路，选择了一条穿越黑暗必经淬火地狱的路。那是什么在支撑着他？难道是那帮持批判态度的人们所指的低俗肤浅香艳？志摩先生若真是这样的人，那倒真成了呜呼志摩！天下岂有圆满之宇宙！
　　 他在寻爱的路上是踏棘而过，这就不难理解他的那些消沉颓唐，和他不得不狂妄，不得不尖锐，不得不歇斯底里的狂躁。但真正的志摩先生是有着一颗柔软心地，心地的柔软之外，又是他不得不以狂躁的面目来捍卫对光明最后的希冀。林徽因在悼志摩中写道：人家说志摩的为人只是不经意的浪漫，志摩的诗全是抒情诗，这断语从不认识他的人听来可以说很公平，从他朋友们看来实在是对不起他。志摩是个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华的却是他对人的同情、和蔼，和优容；对每个人都能和蔼；对每一种人，他都能优容，唯有感情，他不会以同情论处。
　　 当然你可以说徐志摩多情，可不能否认他面对生命中最重要两次情爱的时候，那份肺腑专挚，你也可以说徐志摩无情，可谁又能说这不是另一种远离残酷的救赎。何谓自私何谓无私，如若志摩戴着封建婚姻的枷锁走完一生，此时的我们会不会又在批判他是封建残余的牺牲品，枉为五四时代的进步诗人。那么做一个设想，假如把徐志摩放入现时代，初遇林徽因，他又会做一个什么样的男人？所以我认为关于徐志摩情爱，这是一个世人们可以评说却永不能定论的话题，正如所做的这个设想，评说可以，答案无解。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为什么徐志摩的作品直至今天，依然可以穿透历史的尘烟，博得芸芸世人的共鸣，这确实是值得思索的一个问题。近日重温徐志摩的作品，那些隔绝时空的蔓蔓呓语还是那样令人黯然心动，我的断想也会毫无头绪地陷入一种困顿，真的是不知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也许是无法参悟现时代喧嚣，现时代是没有大师的，才子更是绝迹，物欲空前爆朋，文人品性沦陷无异于笔下失贞，即便妙笔生花也不过像坟头上堂皇招摇的假花，更别谈滑稽的信仰。
　　 那么再一次反观志摩先生对于爱，美，自由的执着追求，又以戛然而止的生命成就了这份精神纯诗的唯美。我感受到了一种雪性的洁净。我困顿的思索之下，也无法再找到一个比爱，美，自由更好的答案了。爱，美，自由，这是无法抗拒的生的要义，是生命的依托，是生命主题的对应，是超越时空的共鸣，这也就是志摩先生那单纯信仰的核心动力。我认为这种精神放之于任何时代都具进步意义，都是无法吞噬的启明光辉，徐志摩在任何时代都必是禀持火炬的前瞻先驱，以狂飙奋进的形象照亮茫茫的暗野。
　　 别丢掉/这一把过往的热情/现在流水似的/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在黑暗的松林/叹息似的渺茫/你仍要保存着那真/一样是月明/一样是隔山灯火/满天的星/只使人不见/梦似的挂起/你问黑暗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
　　 《别丢掉》是徐志摩逝世四年后，林徽因路过徐志摩的家乡，一时禁不住触影伤情而作。爱情诗最难是写出微妙的心理，而林徽因这首诗历来为人们所称颂。月明，满天的星，隔山的灯火，他们许是曾在这样深沉的夜里，恋人般的静静的依偎过。你问黑暗要回那一句话话，你仍得相信，山谷中留着，有那回音。那一句话，可是徐志摩曾经表露过的爱的心迹。在这首诗中林徽因表达的含蓄深蕴，又耐人寻味。也无意去探究什么，林徽因心里始终还是有徐志摩的。
　　 这篇原本是缅怀志摩先生的文字，断续写了几个夜晚，有些零乱，志摩先生的一生就像一首诗，我亦找不出一处清明的开头与结尾，更无心智解读。这几日深夜里陪伴我的音乐，是他的那首《偶然》这首整齐柔丽优雅飘逸的小诗，也是我接触他最早的诗作，如今在歌声里品味也别有一番感慨。过往流年一直尤如留声机上的蝶片，于窗幔的一角轻吟浅唱，时光在指针沙沙的旋转下缓缓流走。
　　 我的世界太过安静/静得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心房的血液慢慢流回心室/如此这般的轮回
　　 一个甲子还要多了，志摩先生在那个太过安静的世界里七十五年了。近八十年的时光洪流，沧海还不足以化为桑田，改变的不过是岁月的更迭时代的罔替，而那些不能改变的，可以永恒的是什么？我在这个夜里如是想。我的脑海也曾经不止一次闪过突兀念头，有朝一日，前去志摩先生的墓地看看，只一个人，只一个安静夜晚，在冷月照诗魂的墓园里，最近距离的靠近志摩先生，我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又会有如何的追思感叹呢？呵，我不得而知，但我必会为心中的偶像，悄悄敬掬一瓣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