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丈仙逝已有六个年头了。六年的光阴，在历史的长河中只是弹指一挥间。然而，岳丈那勤劳善良、深沉厚重、清瘦淳朴的影像，却经常浮现眼前，就像电影镜头一般，闪回的如梦如幻，淡入的如诗如画。岳丈像那些生活在大山深处的芸芸众生一样，有着山一样的坚韧，山一样的襟怀。巍巍青山是他们的灵魂，潺潺山泉是他们的血脉，他们像巍巍青山一样，在我们民族汩汩流淌的血脉中生生不息！
　　 第一次见岳丈是我和妻子确定恋爱关系的第三天，我在姐姐、姐夫陪伴下去山里拜见岳丈。岳丈家处在大山深处，离县城一百多华里。黄泥巴夹杂石子铺就的简易公路蜿蜒、崎岖、狭窄，如一条缠绕山间的蝮蛇。到了险处，举目从车窗望去，下面悬崖绝壁，云雾缭绕，深不见底，客车犹如在云间穿行。下了车，还要在陡峭的山路上步行数小时才可以到岳丈的家。上山的吃力，下山的艰难，让我不时想象着岳丈的容貌，心中揣着忐忑。
　　 从初次见面时妻子的介绍中我约略知道，岳丈右腿有些轻微残疾，原本是小学校长，后提前退休让妻子顶职招工；岳母是位普通家庭妇女。小学校长在大山深处应该是受人尊重的文化人了，这让我在忐忑的情绪中增加了一些神秘的向往。
　　 远远地，在两山交汇的夹缝中镶嵌着一处人家，前来迎接我的妻子说：那就是我家！洁白的墙壁，灰色的屋顶，掩映在摇曳的树丛中。门前的开阔地上一个中年男人一瘸一瘸地来回转悠，不时朝这边张望。看那举动，我断定那就是我未来的岳丈了，心情随之激动和紧张起来。到了几十米处，岳丈燃起手中一挂爆竹，“噼噼啪啪”响了一阵。火药味还未散去，便热情地和我们打着招呼，领大家进入家门。趁这间隙，我仔细打量了一下岳丈，大约一米七左右的偏瘦身材，椭圆形的脸，肤色白皙，五官端正，周身透着一股书卷气。即使腿部残疾，也仍然称得上一个“帅”字。
　　 正门内是客厅，一张四方桌摆放中央，每方摆放一条长木凳。靠顶头墙壁是一张古香古色的长案桌，案桌上放着四只水瓶和一排茶盏。墙壁正中悬挂着一位老人画像。画像是铅笔素描，镶在镜框内，线条清晰，浓淡适宜。老人约莫八十岁左右，长长的胡须，笑容慈祥。妻子介绍说那是她爷爷，去世已经五年多了。而这幅颇见功力的素描画像，正是我岳丈的手笔。果然是多才多艺！我心中生发出由衷的赞叹。
　　 晚饭后，岳丈单独邀请姐夫谈心，两人关在一间书房内，交谈声很低，偶尔听见岳丈几声咳嗽。夜幕越来越浓，山里的夜分外静寂，月光如水透过木窗慢慢地溢进来，室内的温度也降了许多，夹杂着紧张而复杂的心情，我感到周身有些寒意。独自坐在另一间卧房内，看着煤油灯燃起的火苗，静静发呆。岳丈对我那种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我心生狐疑，胡乱地猜想着他们究竟谈些什么。
　　 我对那天晚上岳丈单独和姐夫的密谈一直心存疑虑，回到县城后姐夫告诉我，岳丈对我和妻子仓促恋爱和订婚不放心，对女儿的远离深深不舍。我对岳丈肃然起敬，感觉他是一个心思缜密，感情厚重的人。
　　 转眼春节来临，部队给了我二十天探家假，我随妻子回山里陪父母过年。再次见到岳父母，气氛陡然改观。大约是岳丈对我的疑虑已经解除，刚刚坐下，岳丈便端来一盆热水，吩咐我赶紧擦擦身子，小心着凉。岳母递来一杯浓茶，浓茶里放了糖，喝了一口，立即从嘴里甜到心里。
　　 这时，周围乡亲男女老少都赶来了，操着满口山里方言，叽叽喳喳一片。我围在人群中，忙着敬烟散糖。一个个笑嘻嘻地接过香烟和糖果，然后站在一旁，仔细地审视着我，仿佛见到外星人一般。岳丈领我见过几位长者，“大叔、二叔、三叔，大婶、二婶、三婶......”大家安静地坐下后，岳丈又从房内拿出一本厚厚的报刊剪辑，递给几位叔叔看，嘴里连声说着：“这是女婿娃发表的文章，你们瞧瞧，不少呢！”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我不由眼眶湿润，倍受感动。那些是我在各类报刊发表的“豆腐块”文章，本想寄给岳丈看看，希望点评一番，没料到，老人家竟剪贴成册，十分珍惜地保存起来。他是把我当做自己儿子一样看待的，对我的每一点成绩都在心里高兴。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女婿又被称为“半子”了！
　　 春节前几天，是岳丈最忙碌的日子。村里人络绎不绝地夹着红纸来找他，毕恭毕敬地请他书写春联。无偿代劳不算，还得白搭墨汁，可岳丈非常愉快地接纳着，仿佛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岳丈的毛笔字的确不凡，饱满圆润，挥洒自如。不但书法了得，还能针对各家情况自编春联，咬文嚼字，对仗工整，寓意深刻，令我赞叹不已！比如，一位乡邻刚刚喜得贵子，而那一年正好是鸡年和猴年交替，岳丈接过乡邻递来的红纸，铺纸研磨，执笔在手，沉吟片刻，猛然泼墨挥毫，如驱赶龙蛇般写下一副春联：“金猴献瑞送天宫一籽籽作栋梁；银鸡起舞凭汗水万点点石成金。”我仔细揣摩，暗自赞叹。此联不仅对仗工整，而且将鸡年和猴年镶嵌其中，暗含唐僧取经的典故，饱含着对乡邻儿子将来成为国家栋梁的美好祝愿，对勤劳致富的辄心向往。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真的不敢相信这联、这字出自一位普通乡村教师之手。
　　 那时，虽然改革开放七、八了，但大山深处仍然没有通电。到了除夕夜，岳丈跑了很远的路程借来一盏马灯，挂在客厅，客厅顿时亮堂许多，妻弟乐得直拍手。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吃过年饭，客厅的桌上又摆上了花生、瓜子、小毛栗、米糖和山芋条等，客厅的地上搬来许多干柴。干柴是树干和树兜劈开的木条，家乡人称为板柴。岳丈先将板柴相互支撑起来，然后在中间放些干树枝，干树枝易燃，枯茅草点燃后朝里面放去，干树枝一会儿就“呼呼”燃烧起来，随之板柴又被引燃，瞬间，红红的火苗如同“篝火”般。山里的冬天很冷，屋檐下冰棍牵得很长。一家人围在“篝火”旁，吃着、喝着，不知不觉全身暖洋洋。岳丈和我喝了不少酒，兴致很高，话题自然不少。
　　 岳丈说起家史，语言缓慢，条理清楚。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初期，这里是游击大队驻扎地，大队长姓钟，满脸胡茬，大家都称钟大胡子。崇山峻岭成为游击大队神出鬼没之地，打得敌人魂飞胆丧。那时，妻子的爷爷明里在县城伪政府工作，暗里是游击队地下交通员，为游击大队提供许多极有价值的情报。建国后担任县第一任工商业会会长。我转业来工商部门工作后，翻开工商局史志，历任领导名单中，第一行便是爷爷的名字，激动得逢人便夸，深感自豪。爷爷一生只有岳丈一个孩子，三个兄弟 ，兄弟中爷爷排行老二。弟弟和弟媳解放前夕先后去世，丢下一个男孩，就是三叔。三叔那时很小，爷爷抚养他长大。岳丈从小因患腿疾，在缺医少药情况下，落成终身遗憾。三叔健康、漂亮，爷爷待他胜过岳丈。始终带着三叔在县城，供他读书，将岳丈留在山里读私塾。岂料，文革时，三叔见爷爷下台，恩将仇报，告发爷爷是叛徒，致使爷爷绝望中用剪刀刺腹自杀，虽经抢救过来，从此小便失禁。文革之后，岳丈为了给爷爷平反昭雪，拖着残疾的腿，四处奔波，幸得钟大胡子得知情况后，寄来书面证明材料，才取得组织上认可，被认定为享受副县级离休干部待遇。
　　 提起三叔，岳丈气不打一处来，说他忘恩负义，是小人。尽管这些事已成为过去，岳丈说见到三叔就想起来，想起来后就不想理睬他，心中总有几分恨意。那种爱憎分明，嫉恶如仇的秉性，让我领略到古来耿直书生的风采。
　　 第二天早晨，几位叔叔来请我到他们家做客。我朝岳丈看看，岳丈静静地喝着茶，不置可否。过了片刻，岳丈对我说：“你去洗把脸，然后我们到大叔家拜年！”二叔和三叔急了，问他们怎么安排？岳丈说：“论资排辈，中午到老二家吃饭。”三叔冷落一旁，不停地吸着烟，客厅异常安静。过了片刻，怏怏地走到我面前，不自在地笑笑说：“明天再来请你啊！”我忙说：“您别客气，我改日拜您年。”
　　 叔叔们走后，岳母忙着将拜年礼物分别装好。说来惭愧，作为晚辈，拜年礼物竟让岳丈早早备齐。我感到过意不去，看看妻子，妻子仿佛没猜出我的心思。指着礼物征求意见说：“今天我们是不是也到三叔家拜下年？”岳母赶紧又装了一份，附和说：“应当的，应当的。人家毕竟是长辈，大面子要过得去。”岳丈不吭声，一个人走出门外，领先向大叔家住方向而去。
　　 说来奇怪，岳丈对三叔态度不好，对三叔家几个孩子却非常关心。三叔共有四男一女，那时，三个男孩和一个女孩都已成家立业。三个男孩中，老二和老三继承父业，都是教师，老大在乡政府搞计划生育工作。身边只有最小的男孩，年龄和妻弟相仿，也在读初中。除最小男孩外，其他孩子回来都喜欢来看望岳丈。岳丈每次见到他们分外高兴，总叫岳母烧上一桌菜，好好犒劳他们，说他们在外辛苦。老二和老三对三叔很有意见，觉得父亲偏心，对老大和老小总是和颜悦色，过分溺爱，对他们却另眼看待，脸拉得很长，仿佛他们亏欠许多。老三愤愤地说：“我真怀疑，我是不是他的儿子。”岳丈笑着说：“尽说胡话，你不是他的儿子是谁的儿子？别这样看待你父亲。想来你父亲十分不易，你们兄弟姊妹多，全靠他一人工资，供你们读书、成家立业，可不要忘本啊！做人要有良心。”老二的妻子虽然是家庭妇女，泼辣能干，积极要求上进，岳丈指导她写入党申请书，并当起入党介绍人，同时，利用自己在村里的威望，推荐她当上了村妇女主任。
　　 我转业回地方工作后，去看望岳丈和岳母的机会多了起来。岳丈对我们要求严格，每次和岳丈谈及工作情况，岳丈总是专注听着，听完后谈谈自己看法。当时，我对单位某位领导很有意见，觉得他对自己进步处处作梗。岳丈耐心对我说：“凡事要多做自我批评，从自身查找原因，只有这样才能不断完善自己。对功名利禄要淡薄一点，不要刻意追求，一切顺其自然。为人处世，要光明磊落，坦坦荡荡，宽厚待人。工作上要严于律己，脚踏实地，充分展示自己才干，显示自己价值。”妻弟初中毕业后，在县城上高中，岳丈千叮呤万嘱咐，说妻弟对自己要求不严，要我们好好替他管教，不能随其放任自流。妻子那时肚里正怀着儿子，有一次岳丈赶来碰见妻子正在给弟弟洗衣服，非常恼火，指着妻弟说：“你已经是个大小伙子了，连自己衣服都不愿意洗，让姐姐挺着肚子给你洗衣服，内心感觉自在吗？”说的妻弟满脸绯红。岳丈缓缓口气又说：“你高中毕业后，如果顺利考上大学，就要独立生活了，现在必须从点滴做起，锤炼独立生活能力。”
　　 听妻子说：父亲待她一直也很严格，但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她上小学时，和父亲在一起生活几年，每天晚上批改学生作业的时候，总是要求她坐在身边，将当天学习课程温习一遍，然后仔细查看她的作业。父亲常说，学无止境，没有最好，只有更好！生活上父亲很节俭，却总是隔三岔五的在学校食堂买碗炒菜给她吃，自己不声不响地吃上从家中带来的腌咸菜。父亲说，小孩子要多吃肉，多吃蔬菜，这样才能慢慢长成大人，因此饮食上和大人是不一样的。妻子说她当时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岳丈担任小学校长后，一心扑在学校建设上，回家的机会更少了。当时学校房屋非常破旧，刮风下雨时，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为了筹集资金修缮房屋，生性不求人的岳丈，硬着头皮四处要钱。有一次，县领导来乡里检查工作，他听说后，丢下刚刚捧上的饭碗，急匆匆地赶到乡政府食堂，领导边吃饭边听他在一旁滔滔不绝地介绍学校情况，死缠硬磨地央请领导到学校看看。县领导见他身患残疾，如此执着地投身教育事业，很受感动，称他身残志不残，当即拍板定妥。有位教师因家庭出身问题，入党一直没有解决。岳丈认为该教师各方面都符合入党条件，多次找上级党委汇报，最终使其如愿以偿。后来，该教师荣幸调到县组织部门工作，谈及岳丈的为人总是赞不绝口。妻子说，父亲病退离开学校那天，全校老师将他一直送到家里。返家途中他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直到大山遮挡了视线。那天中午，家里宴请老师过后，岳丈大醉，伏在饭桌上失声痛哭。
　　 九十年代初，山村开始供电。记得架设电线那天，全村劳动力倾巢出动，涌到山下抬电线杆，四人负责一根，二十多根笨重的水泥电线杆，硬是在一天之内全部扛到山上，一个个肩膀压得红肿一块，谁也不埋怨一声。岳丈家没有劳动力，主动烧了四桌饭菜。到了傍晚，满屋热闹非凡，大家尽情喝酒吃菜，畅谈美好的明天。第二天晚上，村里通电了，家家户户比过年还要欢喜，漫山遍野不断传来燃放爆竹的“噼里啪啦”声。
　　 通电不久，岳丈为了使我们来山里不再受寂寞困扰，省吃俭用买来一台黑白电视机。一根又粗又长的毛竹杆，顶端捆绑着天线，高高地树在屋后山顶上。电视尽管只收到二、三个电视台节目，雪花点很多，不断出现水浪般波纹，但大家围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有了电视机，全家谈天说地的话题总是扯不尽，偏僻的小山村与天下事紧密地连系在一起。
　　 然而，无论大山蕴藏着多少情怀，岁月无情，眼见岳丈和岳母慢慢变老，我们又不在身边，生病时他俩只得相互关照。特别是岳母，家中重活累活全是她一人默默承担，长年累月，导致严重的腰肌劳损，走起路来脊背很难伸直。我们非常心疼，央求他们来城里和我们一起居住。岳丈总是不松口，说：“那像什么话？你家父母健在，虽然不和你们生活在一起，我们去了，你父母心里怎么想？再说，我们家里有田有地，有鸡有猪，这么一大摊子，如何撒手不管？”直到妻弟工作后，在城里安家，结婚生子，两位老人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生活大半辈子的山村。
　　 处理完山里房屋和田地，岳丈到县城后，悄悄塞给妻子几千元钱，说是我们结婚时家里由于经济条件所限，没有给多少嫁妆，心中始终总觉有块心病，很是难受。妻子死活不收，连称我们现在家庭生活条件已经很好了，怎能要您们钱？！再说，在城里生活不比在乡下，出门就花钱，您们还是留着慢慢用。岳丈急了，发怒道：“钱放你这里存着，总行吧？”
　　 自从来城里后，岳丈由于腿脚不便，没有机会再回山里去看看。逢年过节，山里亲戚来看望他们，岳丈总是围着他们问这问那，特别关注叔叔和婶婶们的身体健康状况，现在他们生活怎样？在忙些什么？直到无话可问，满意为止。我知道，那苍翠葱茏的巍巍青山永远是岳丈心中生命的根！
　　 岳丈逝世前几个月，听说山村开辟了简易公路，异常兴奋，决计和岳母一道回村里看看。临走时，吩咐岳母将积蓄拿出一半，到时捐给村里。说村里很穷，这次修路肯定大伤元气，捐钱不在多少，情分必须要到。
　　 谁也没有想到，岳丈这次一去，竟是与山村最后一别！
　　 岳丈回来后，岳母说他吃饭时感觉食道间似有异物堵在里面，难以下咽。岳丈只字不提此事，一个劲地发火。原来他托有位亲戚带去的党费，竟被亲戚挪用了。这次去山里交党费时，他才知道情况。岳丈越说越来气，使劲地抽着烟，我和妻子劝了半天，火焰才慢慢熄灭。
　　 岳丈最终因患贲门癌医治无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火化那天，山村乡亲男女老少整整包了三辆客车来到县城，火葬场大院里黑压压一片人群，抽泣声不断。三叔那天也来了，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不停地揩拭着眼泪……
　　 整理岳丈遗物时，枕下发现一个信袋，里面一叠钞票夹着一张遗言。遗言上写道：这次去山里，看到家乡变化，心情很激动，唯有五保户华老爷年岁已高，无依无靠，所奉这些钱略表心意，望转之。恳请村里和乡亲们今后多照顾！
　　 岳丈此生为教育尽心尽力，为儿女操劳半生，临终挂念的是孤苦无依的华老爷。也许，大山深处孕育的子子孙孙都这样淳朴善良，都这样无怨无悔。他们没有富甲天下的财富，也没有高官厚禄的荣耀，但是他们的真诚和深厚却不是财富和官位可以换来的。我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对生活于包括岳丈在内的那些淳朴山民的感情，就让巍巍青山接纳他们的灵魂，寄托我对他们无尽的思念和敬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