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辽南农村。
　　 黄昏，天空卷起了大片大片的乌云，越聚越多，像一口黑锅底，把小村庄变成了黑暗的世界。没过多久，大雨夹着冰雹下来了，树木和房屋在这这场雹雨中瑟瑟发抖。
　　 妮子妈把晾在外面的玉米紧赶慢赶地收了回来，气还没喘一口，就看见淘气的小叔子顶着那个新买的的锅盖在雨里乱窜，活像个泥猴子。公公从里屋出来，没好脸地喝道：“还不把小五子拉回来，像个榆木疙瘩似的杵在那做什么！”妮子妈只能顶着大雨和雹子跑出去，一番折腾后，总算把年幼的小叔子给拽了回来，小叔子玩得正兴起，见嫂子非把他拉回来，便踹了妮子妈一脚，进屋去了。公公像没看见一样，黑着脸也进了里屋。
　　 妮子妈拖着乏重的身子回到自己住的西屋，脱掉湿漉漉的衣裳，心里一阵难过。妮子爸在外当兵，一年才能回来二三趟，家里上有个厉害的公公，还有五个不懂事的小叔子和一个小姑子，最小的小叔子比妮子才大五岁。她想，如果婆婆还在就好了，至少还有个说话的伴。但她还没过门，婆婆就已经过世了。她听丈夫说过，婆婆是善良的人，对谁都那么好，村里没有不夸她的人。但好人就是命短，一场大病，家里又没有钱治，四十多岁就死了。
　　 想到妮子还在西院的张家玩，没回来，她急忙又起身，走到门口一看，雹子总算停了，但雨越来越大，想来妮子是被大雨隔在西院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这时，东屋里的公公发话了：“做饭吧，想把一家人都饿死吗？”妮子妈只得忙拿柴火热灶，把米下了锅。她一边拉着风箱，一边想，妮子爸该回来了吧，他来信说，现在家属可以随军了，这样她和妮子以及肚子里的孩子就可以去他工作的地方了，那样不用在这家里受这许多气了。想到这，她心里竟好过了许多。
　　 饭好了，雨却一点停的意思也没有，侍候着公公和小叔子们吃了饭，她才上了桌，看着满桌的狼籍，什么菜也没有了。自从肚子里又有了，她嘴里总觉得没味，最爱吃地里那绿绿的白菜叶，吃饭前，她特地洗了一小盆。可此刻，哪里还有一个叶子。她只得对付着吃了，把桌子收拾了下去。她出门的一瞬间，耳中听到了公公和一个小叔子说：“哼，一个菜叶也不给她留。”
　　 她眼睛湿润了，急急地回到自己的屋里。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知道公公是嫌她是从山沟里出来的，可她不明白，既然不喜欢自己，当初干嘛答应了这门亲事！这时，小姑子燕子从门后闪了进来，她的手从身后抓过一小把白菜，说：“嫂子，我偷偷留了几个叶子，你吃。”妮子妈说：“燕子，别，让爸看见了又该骂你了。”燕子狡黠地一笑，说道：“没事，他没看见。”继尔又说：“哥该回来了吧，到时你跟哥走，爹和他们就欺负不了你了。”
　　 妮子妈又笑了，说：“燕子，到时叫你哥把你也带着吧。”燕子眼睛一亮，说：“真的？”妮子妈点点头。燕子的眼睛里放出光芒，充满了期冀。忽然眼中又一暗：“就怕爸不让我去。”妮子妈说：“让你哥和他说。”燕子又开心起来，低低笑了起来，转头又问：“妮子还没回来啊？”妮子妈点点头说：“上西院去老张家了。”燕子指了指西墙说：“没事，我看他家对妮子挺好的，一会儿我去接她。”妮子妈说：“别，你作业还没写完，要是爸知道了，又要骂你了。”燕子点点头道：“好。那嫂子，你快吃吧，我去写作业去了。”妮子妈说：“嗯，写完了早些睡，明儿还得上学哪。”燕子悄悄地出去了。妮子妈心中一阵暖和，在这个家里，只有小姑子和自己同病相怜。因为公公喜欢儿子，不喜欢女儿，而小姑子小小年纪没了妈，除了上学之外，还要担负起家里的一些活计来，自从自己进门，燕子就和她最谈得来，因此她打定主意，自己要是随了军。就把燕子一起带走。
　　 雨终于小了些，妮子妈站在后门口，天快黑了，妮子该回来了。果然，没一会，西院邻居家的后门开了，从屋里射出的灯影里可以看出一个小小的黑影走过来了。妮子妈叫道：“妮子。”那黑影回应道：“是我，妈妈。”妮子妈迎上去，一把拉过妮子，问：“吃过了吗？”妮子点点头，说：“吃过了，大大留我吃饭了。”
　　 妮子妈拉着妮子回到屋里，妮子妈问：“你大大给你做什么吃的了？”妮子红红的脸蛋上露出笑容，道：“妈，大大给我煎蛋了！”那神情好像吃到了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妮子妈笑道：“好吃吗？”妮子点点头，说：“好吃！”妮子又说：“妈，大大说我该上学了。”妮子妈心里想：“是啊，妮子七岁了，是该上学了。”她笑着说：“等你爸回来，就接咱们去他那里，到时你就在那里上学。”妮子高兴地说：“妈，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啊！我等不及了。”妮子妈笑了笑，道：“傻丫头，就快了。”妮子看着妈妈微隆的肚子，问：“妈妈，是弟弟还是妹妹啊？”妮子妈笑道：“我哪里知道，要等他（她）出来才知道啊。那你喜欢是弟弟还是妹妹啊？”妮子想了想，说：“我喜欢妹妹，妹妹是女孩，女孩子乖，不会像小叔叔那样欺负我。”妮子妈的心一阵颤抖。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女孩乖，不会欺负人。
　　 妮子又道：“妈妈，大大说，咱们家这么穷，你为什么要嫁到咱们家来？”妮子妈笑了，一指妮子的头，道：“什么咱们家你们家的。”妮子道：“就是嘛，咱们家就是很穷啊，我听大大说，你在你家都不会被欺负，而且你还上过中学哪。”妮子妈一笑，道：“傻丫头，你知道什么，脱衣服快睡吧。”妮子不情愿地脱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妮子妈的心却静不下来了。当初，同族的一个大姐给她提了这门亲事，那大姐与两家都是亲戚，论到辈份，自己还比妮子爸大一辈哪，可就在她看到妮子爸的相片的那一瞬间，她就决定嫁给他了。其实谈不上爱情，只是因为妮子爸是一个军人，她从小就对军人有着强烈的感情。雷锋也是军人啊，曾有一年，说是雷锋要去她们学校做报告哪，但还没来，雷锋就因公殉职了，学生们听说了，都哭了，很遗撼没能见到雷锋。所以，当她看到妮子爸穿着军装，显得英姿飒爽，就决定嫁给他了。并且不顾他家的贫穷状况，就那么义无返顾地嫁过去了。
　　 妮子妈想到这，心自然不自然地脸上浮现了一丝笑容。并且这么多年了，妮子爸一直在外地当兵，一年回来一两回，她领着妮子在老家守着公公和一群小叔子过日子。现在，总算要出头了，她也不在乎眼前这点气了。
　　 忽然间，妮子妈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般地难受，她知道很长一段日子了，自己都没吃过好东西，只有在丈夫回来的日子里，她能享受到和公公小叔们一起上桌吃饭的待遇，丈夫一走，一切又都恢复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想：“要是有一个青青的苹果也好啊。”
　　 妮子在被子里探出头来，看着妈妈难受的样子，她不敢吱声，多少个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她因为小，可以上西院的大大家玩，在那里混饭吃，可妈妈不行，她要侍候一家老小，上上下下全要妈妈来料理。她小小的心思转了转，忽然想起了什么，不由微微一笑，然后她埋上被子，装作睡着了的样子。
　　 妮子妈半夜一觉醒来，随意地摸了摸妮子睡觉的地方，发现身边的妮子没了，她想，多半是去外屋小解了。妮子胆子最小了，以前晚上起夜，总是要喊她的，现在妮子知道妈妈肚子里又有了小弟弟或小妹妹，所以，就格外的懂事起来，再起夜，便自己壮着胆子出去。然后，再自己呼呼地跑回来。想到这，妮子妈一笑。过了好一会儿，还是不见妮子回来。妮子妈怕妮子害怕，忙爬起身来，打开灯，想接一下妮子。
　　 妮子妈上外屋一看，却没有妮子的影子，妮子妈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大半夜的，妮子去哪了？前门关得好好的，后门——妮子妈陡然发现，后门是虚掩着的，她一颗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里。
　　 出了后门，四处漆黑的，什么看不到。刚刚下过雨，天上没一丝光亮。妮子去哪了呢？难道——妮子妈的心一紧，妮子不会是去后园偷苹果去了吧。那可是公社的果树，如果被人发现，可怎么办？想到这，她忙敲了敲公公的房门，叫道：“爸，不好了，妮子不见了。”公公披着衣服出来，黑着脸孔说：“这么晚了，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妮子妈说：“爸，是妮儿不见了。”公公道：“你不好好地看着她，这么晚了还让她到处瞎走，要是出了什么事可怎么是好！”小叔子五子从后面窜了出来，大声说：“一定是去偷公社的苹果去了。”公公喝道：“别胡说。”他的脸更黑了，道：“快找她回来，让大队知道了，又要扣我们的工分了。”小叔子说：“要是让查夜的人发现，非得说是咱们让她去偷的。”公公脸更黑了，气道：“你是怎么带孩子的！这还了得！再说，现在的苹果青青的，又酸又涩的，也不好吃啊，偷它做什么！”
　　 公公说到这，指着另两个大一点的小叔子说：“快，快和你嫂子去把妮子找回来。”那两个小叔子一边穿衣服，一边咕哝着说：“她没看住妮子，有事了还让我们大黑地的出去跟着受累，妮子能自己跑出去，就自自己跑回来啊，我们睡得正香哪。”妮子妈不敢说话，赶快回屋把妮子爸带回来的手电筒拧亮，和两个不情愿的小叔子出了后门，找妮子。
　　 妮子家的房后再没有人家了，是一片苹果园，那是公社的果园，一大片。妮子妈惦记女儿，一边走一边喊，又不敢大声喊，怕有值夜的听见，抓住妮子岂不更糟糕了。两个小叔子走了不远，咕哝了几句，就嫌黑回去了。妮子妈壮着胆子，一边找一边轻声喊。
　　 忽然，她听到前边有个声音道：“妈，我在这里。”妮子妈把手电筒向有声音的那个方向照去，不远的果树下，果然有个小小身影，那正是妮子的影。妮子妈忙走过去，用手电一照，果然，妮子的两只手兜着衣襟，里面装着鼓鼓的，妮子妈气坏了，心道：“妮子果然来偷苹果了！”她腾出右手，把手电筒交在左手，还没走到妮子的跟前，就朝妮子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妮子哇地一声哭了，但她又不敢哭大声，妮子妈说：“我告诉过你什么，不让你来偷公社的苹果，你忘了吗？你又来偷，大半夜的，想吓死妈妈吗？”妮子妈说到这，也哭了，她抓着妮子的衣领便往回走，妮子妈心中又急又气，如果因为妮子偷这点青苹果，而使家里被大队扣分的话，她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何况妮子偷的又是公社的东西，这事传出去，丢死人了。她想想，就觉得脸上发烫，心里又急又气。
　　 妮子妈所有的委屈似乎在这一刻间爆发了。她狠下心来，使劲地拽着妮子的脖领往回走。愈走愈急，一步快过一步。妮子仍是死死地捧着衣襟里的苹果，不肯松手，任凭妮子妈连拖带拽。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妮子狠狠地摔了一跤，可还没等她爬起来，已被妮子妈拉起来，拖回了家。
　　 妮子妈回到屋里，看到公公坐在凳子上，正瞧着她母女。妮子妈小声地说：“爸，妮子是去偷苹果去了。您说，怎么办啊？”公公黑着脸，半天不吭声。妮子妈还是头一次看见公公这么沉得住气，居然没有骂人。小叔子五子在一边道：“好，你偷了那么了多青苹果蛋子，你把它都吃了，不许剩一个，剩一个我揍你一拳。”妮子向他伸了伸舌头。公公看了看妮子，狠狠地瞟了她一眼，摆了摆手，说：“得了，回去睡吧。又没人发现，明儿还得干活哪。”小叔子也伸了伸舌头向妮子，就跟着父亲进屋去了。
　　 妮子妈呆呆地站了一会，眼泪便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公公的眼神让她更难过，要是公公发大火骂一顿也就罢了，可公公的眼神叫她头一次知道什么叫羞辱。她恨恨地看了一眼妮子，用力地杵了一下妮子的头，说：“你呀，你不能给妈省点心吗？”妮子只是低着头，并不言语，眼泪流下来，却不去擦。妮子妈叹了口气，把妮子领回了西屋。
　　 一进西屋，妮子就把衣襟一抖，滚落了一炕的海棠果。妮子妈呆了。妮子说：“妈，我没有偷苹果。这是西园边上的那株野海棠，不是公社的。”妮子妈不由哽咽道：“妮儿，你怎么不早说呢？”妮子说：“我要是早说海棠果你就吃不到了。”妮子妈知道，如果在外屋，妮子露出海棠果，那一定会被小叔子抢去。妮子抹了抹眼泪，拿过一个大个的海棠果道：“妈，我一早就看见这树海棠了。但树太高了，我够不到，今天下了那么大的冰雹子，我想，一定打落了不少。你嘴里总没味，小妹妹也要吃哪。”妮子妈听了，心如刀绞。忽然她看见妮子身上脸上的泥，还有那只稚嫩的小手上的碰伤，她再也忍不住了，紧紧抱住妮子，只说了句“妮儿。”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接过妮子递过来的那只海棠，咬了一口，只觉得出奇的香，好像这辈子她还没吃过那么香的果子，这香一直香到她的心里去了。接着，就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溢出了眼窝……
　　
　　 注：大大：一种称呼，相当于伯伯或伯母。山东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