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吧，我们回家。”
　　 徐晋果一只手抱着金黄色的公鸡，用另一只手掏出钥匙来，开了门。“别怕，我开灯，来，进门，进门就好了。”
　　 进门来，脱了鞋，脚很熟练地钻进了一双毛线钩织的拖鞋里。杨小惠的手很巧，做衣服啦，织毛衣啦，钩拖鞋什么的，总是干得很不错。周围夸奖她的人很多，都说她做的东西样式精致，花样漂亮。
　　 有一段时间，杨小惠就坐在小区门口，摆上她钩织的毛线拖鞋。那时是冬天，风很辣。杨小惠坐在一旁，基本上不看路人，只有手飞快地动着，她很快就能钩出一双拖鞋来。来买的人也不少，杨小惠说一天能挣七八块钱。徐晋果觉得很难受，杨小惠去路边丢了他的脸面。他不让杨小惠去，杨小惠没有听他的，仍旧去路边挣可怜的七八块钱。有一天他下班回来，看见她还在那里，一生气踢翻了杨小惠摆在小凳子上的所有拖鞋。
　　 一想起过去的一些事，徐晋果就想流泪。年轻的时候，他就活得很混。
　　 脚一进去，就感觉有一团火，整个的把脚包裹在里面。徐晋果禁不住又对着鸡叨叨开了，“来，开灯。现在黑得早了，在门外似乎还天亮着，进门就感觉太黑了。”
　　 灯啪的一下，闪出雪白的光。屋子很空旷。徐晋果有些不敢迈步往前走。过了好一会，徐晋果抱着的鸡动了一下。鸡是好动的，它不习惯这样冷寂着。
　　 徐晋果说，“没注意到你还和我在一起的嘛！来，来，来，我们一起到后院去，我给你弄一个小笼子。”
　　 徐晋果住在一楼，把屋子的阳台扩展出去，弄了一个小院子。在小院子里，他种了一些花。还整理出一两块地，里面种着玉米、四季豆和白菜。这些是杨小惠的最爱。
　　 小院子里很安静。那些玉米秧和四季豆苗还很小，在黄色的泥土上展开小小的叶片。后院没有开灯，从客厅里透了些光线过来。小院里一些地方亮，一些地方罩着阴影。
　　 徐晋果把鸡放在一个角落里，那地方要暗一些。
　　 就下午吃了点东西，现在并不觉得肚子有多饿。徐晋果没有吃饭的欲望。他开始忙碌着，给鸡做一个笼子。
　　 没到单位上班之前，徐晋果跟着他姨父学过半年的木匠。有些手艺还没忘。在院子的角落里，堆了一些木料。他找出工具来，呯呯嗙嗙开始干起来。
　　 夜月开始上弦了。月色很弱，天空的云朵不时移到月亮面前，遮挡住本不算大的月牙。云朵让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种浓淡光线的变化中。
　　 徐晋果干得很快，一个木头笼子很快就做好了。
　　 徐晋果忙碌的时候，没有注意到鸡。这时回头去看，就看到鸡在一个角落里，正在啄食四季豆苗。徐晋果吓了一跳，赶紧过去，一把抱住了鸡。
　　 “我的小乖乖，你饿了嘛！怎么把这么多小苗苗都吃掉了？”
　　 鸡还有些不安分，在徐晋果的怀里挣扎。它对那些美味还余兴未了呢？徐晋果赶紧把鸡放进已经做好的笼子里。然后到家里去抓了一把米，放进笼子里准备好的一个小碟子里，让鸡啄着吃。
　　 徐晋果去检查了一下那些玉米苗和四季豆苗。地上还有鸡脚划拉下来的土坷垃。徐晋果很心疼，啄断了三棵玉米苗，五棵四季豆苗，还有七八棵的叶子被啄烂了。
　　 把泥土整理了一下，徐晋果弄了些水来浇上。
　　 “你看你，这么着急就吃上了。这还是苗苗嘛，还要等到长大了，才能吃。”徐晋果蹲在鸡笼前，数落了一顿鸡。鸡埋着头啄着米，根本没去在意徐晋果的那些唠叨。徐晋果以前不是这样话碎的人。现在没有说话的对象了，反而有了很多话想说，零零碎碎的，没有什么主题。
　　 唠叨一阵，渐渐有些困了。徐晋果回到卧室。卧室里有些凉。他赶紧上床，用被子紧紧裹住身体。在床上躺了一会，就睡着了。
　　 很沉的睡眠。像在一个几千米的深海里。沉沉的睡眠，四周都是黑暗。紧紧包裹着身体，无法挣脱。徐晋果的鼻息很平。在这黑暗里，无法走出来，他张皇地四处看，没有出口。似乎被困住了？昏昏沉沉，往前走，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一直这样，在黑暗里走，能从黑暗里走出来，走进光亮里？
　　 突然，屋外一声鸡啼。清脆的叫声，高高地悬吊起来，如放飞的风筝。线在下面，声音飞到高空去了。
　　 鸡的叫声，啄断了捆在徐晋果身上的那些黑色而柔韧的绳子。徐晋果有些迷惑，还迟疑着，不敢走。然后接二连三，新的啼叫响起来，有了一双手，来拉他。
　　 捆缚徐晋果的那些黑色，渐渐全都脱落。他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睛，看了看屋外。窗户上的天幕，只有一层淡得如无的灰白色。
　　 睡眠已经完全被解除了。徐晋果睡不着了，在床上躺了一会，静静地看了一会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刚装修不久的房子，刷的磁粉非常平顺。装修房子时，他刚中风不久，基本上都是杨小惠在忙。装修房子是很累的，杨小惠为了节省钱，即使是买几颗钉子，都要跑上两三家比较价格。
　　 慢慢有湿润的东西盈在眼角上。新房子才住了一年多。鸡持续不停地叫着。在清静的清晨，鸡显得很兴奋。
　　 过了一会，他从床上起来。穿上一件单衣服，到厕所去，解了手，漱了口。这时天都还不是很明亮。他走到小院去，凉风还有些力量，吹得身体有点发抖。
　　 鸡顾自啼叫着。就在他的身边，声音和风一起朝他扑过来，身体感觉到一种力量。
　　 “可以啦，我都起床了。”
　　 徐晋果这样对鸡说。鸡并没听他的话，还是引颈而啼，叫声高亢。叫几声，在笼子里昂着头走几步，颇有些踱方步的感觉。
　　 “早上的这一通叫，看来你不叫舒服你是不会停下来了。不过别说，你的派头还足得很呢？”
　　 徐晋果被鸡的那副模样给逗笑了。他又去抓了一把米来，放进碟子里。鸡对米没有兴趣，看都没看一下淡白色的米，依然高声地啼叫了一声。
　　 空中还不算明亮，像米那样，有些浑浊的感觉。周围寂静。整个小区里都没有什么声音。他慢慢走动着，看看他栽的花草醒来没有。
　　 他身体不好。他得慢一点，自己照顾自己。
　　 小小院子，就是他活动的空间。伸伸手脚，活动一下。这里太窄了，不能跑。身体的左边，还是不太灵活。那种感觉，像打了麻药，很久都没有消散的感觉。手伸直，收回来，然后扭扭脖子，腿抬一抬。做一下这些动作。做的时候，不能太快，要慢一点。只要还能动，这个身体就还有点意思。
　　 天色渐渐明朗了。从楼上的一些房间里，传出来各种声音。听不明，像裹在一团浆糊里。这些人要嘛赶着去上班，要嘛赶着去上学，都是一些忙碌的人。徐晋果退休了，算一个闲人。
　　 徐晋果没什么事。也想不出有些什么事要做。站在小院里，渐渐有些凉。虽然动了一会，他还是进屋去拿了一件外衣，披上。
　　 鸡还在叫，像一个歌手，不停地唱。随它唱好了。他就是希望能有一点声音，来陪伴他。
　　 在杨小惠的墓地边，鸡跑过一次。当时可能受了惊，鸡往山上跑了。山坡上是一些梯坎和稀疏的灌木。
　　 儿子劝他，“丢了就算啦？”
　　 他很犟，“八九十块钱买的呢？”
　　 听他那句话，好像他舍不得那几十块钱。其实不是，几十块钱是小事。他总觉得这鸡，像杨小惠，或者说是睡在山上泥土里的杨小惠带来的一个寄托。
　　 那个下午，儿子和两个女儿都带着各自的家人走了。他留在山上，等着那只鸡出现，然后把鸡逮住了。
　　 他的身体不算灵活，要逮住那只鸡，确实费了些劲。慢慢靠近，然后去抓。他的身体，没有那么利索，扑出去，鸡就跑了。一次，二次，三次。他的毅力惊人，非要干成这件事不可。鸡是人养惯了的，失去了很多野性。鸡没跑远，总是在徐晋果的视线范围内。
　　 三个小时过去了。他累了，鸡也累了。毅力帮助了他，鸡还是乖乖地到了他的怀里。然后他才慢慢下山回的家。
　　 徐晋果煮了一碗面条。没敢煮多，连汤带水，大半碗。一个人了，得少吃一点，只要肚子里有东西进去让它消化就可以了。
　　 吃完面。没什么可消磨的。看看时间，还漫长得很。
　　 “你说，我们去哪里逛一逛呢？”
　　 鸡不回答他，啄了一颗米，然后头一甩，米就飞到徐晋果的脸上了。徐晋果的脸上有一点微麻的感觉。
　　 “你还调皮得很呢？小家伙。”
　　 徐晋果抱着鸡，准备出门去转一圈。过去有一些朋友，可以坐在一起，说说话。
　　 上班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小区里很安静。小区里面的环境不错。以前不行，以前就是一片棚户区。他在棚户区里有两间很小的屋子。屋子里很暗，窄小。三个儿女，把家挤得很满。
　　 住在那样的房子里，他从来没有关心过。他是火车司机，经常在外面，这个家也就是临时的落脚点。家和外面的公寓，没有什么不同。都是提供一张床，让他睡觉而已。他不知道，家里还住了他的家人。
　　 徐晋果的脾气，历来都不好。
　　 对杨小惠这样，对几个孩子也是这样。孩子长大了，翅膀变硬了，逐个拼命往外飞。一边飞还一边说，“再不回这个家了，太压抑。”
　　 爱回不回。徐晋果总是这样对他的几个孩子说，话语中透着他一贯的硬气。只有杨小惠，在旁边流眼泪。
　　 其实，他们完全可以不住这样的房子。跟他一起的很多火车司机，早就不住棚户区了。他没有，他没有钱。
　　 也不是没有挣到钱。很多火车司机还不是跟他一样，老婆没工作，孩子也多。他们能有钱去更换好的房子，无非是他们比徐晋果节俭一些，只有这一个原因。
　　 “我就这样了，怎么，还不行啦！我就喜欢吃点、喝点，怎么啦？”
　　 杨小惠只要跟他说起节约的事，他就冒火。明摆着的，他一个人就用去了工资的十之八九。吃，要吃最好的，喝也要喝最好的。还要和朋友玩，去胡闹，去赌钱。
　　 “都是我挣的钱，你们用的全都是我的。你们没有资格说我。滚出去，不要惹火我，惹火我，我一分钱都不给。”
　　 一家人在他面前，像一群被淋湿的鸡，瑟瑟发抖。他从来没去想过，杨小惠带着孩子们是怎样生活的。
　　 儿子，女儿都离开家了。长大了，自己在外面买了好房子，接杨小惠去住。杨小惠去几天，又回来了。徐晋果有时还讽刺杨小惠，“你不是去住大房子了吗？又豪华又漂亮的房子不多享受一下，怎么还是回这里来了？”
　　 杨小惠很少回应他的挖苦和讽刺。在几十年的生活里，他总以为杨小惠是一个软软的皮球，随他怎么揉捏。现在，杨小惠走了，到黑暗的另一个世界去了，不理他了，这算是唯一一次对他的反抗。
　　 孩子们也不是真的不来，还是要来，进屋都是来看他们的母亲。很少跟他讲话。呆不上一会，就拉着杨小惠到外面的饭馆吃饭。孩子们不喊徐晋果，只有杨小惠一个劲喊他一起去。徐晋果不去，他还有一点可怜的自尊。
　　 退休那一年，突然就来了一场中风。很突然。退休手续都还没办。可能是对他强硬一生的一个打击。
　　 进医院还比较及时。命保住了。身体的左边变得很木。他感觉右边的生命还在，而左边的生命已经变成了一棵枯树。
　　 他以为，那是惩罚他的最好机会。杨小惠完全可以不理他，像几个孩子那样。他这几十年，确实过得太自私了。他没有资格要杨小惠来照顾他。
　　 年轻时，浑身都是力气。他没有想到老的这一天，有病痛的这一天。对杨小惠，对孩子们他想得很少，付出得也少。他心里只有自己，自己的胡闹和享受。自己的玩，自己的乐，自己所结交的三朋四友。每月的工资，大多都花在这上面了。那时，脑子里只有今天的乐，没有明天的忧。真正有病了，他得吞下这枚苦果。
　　 杨小惠没有离开他。而是陪着他，照顾他。给他洗澡，帮他翻身。带着他出去走一走。一点一点，恢复着他快要失去的身体。
　　 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杨小惠一直这样无声无息地照顾他。在内心里，他哭过很多次，觉得这一辈子亏欠杨小惠的太多了。但他的嘴张不开。
　　 徐晋果从来没说过感谢的话。他应该说，但是没有说出来。他死死撑着他虚假的一张面子，嘴像被钳子夹住了一样。
　　 杨小惠走了，他没有机会说了。怀里的鸡在动，不满他站在那里想自己的心事，不带它往前走。徐晋果慢慢往前走。在路上遇到几个同事，退休以前的，他们也退休了。
　　 老林慢慢跑着步，一边慢跑还一边大声喊上一嗓子，测试一下肺活量。老林的身体真好，徐晋果这样想。还遇到老金，老金从外面提了菜回来。“老徐，赶紧去菜场买点西红柿，在东头那家，既新鲜又便宜。”
　　 徐晋果笑笑，他怀里的鸡，头伸了一下。头上软软的鸡冠蹭了一下徐晋果的下巴。老金看到了徐晋果抱着的鸡，“老徐，刚买的鸡吧！好漂亮。你看这鸡冠，你看这羽毛，还有它的嘴。”
　　 徐晋果笑笑，他继续往前走。走一段路，就遇到三四个提着鸟笼的老头。都是他以前长期在一起胡闹的朋友。他们看到徐晋果怀里抱着鸡，都停下脚步来，“哟，我们玩鸟，老徐是玩鸡呀！”
　　 “玩什么的都有，谁见过玩鸡呀！”
　　 又一个老头说。哄笑腾地一下，朝着徐晋果冲过来。
　　 “鸡”这个字，有一种猥亵的感觉。在两个老头的嘴里，也能把这个字说出这样的感觉来，确实让大家开心。围在一起的所有人，都很开心地笑。
　　 鸟笼用布遮着，鸟在布后面，有跳腾的声音。可能不可抑制的笑，影响了里面的鸟儿。徐晋果没有笑，他的脸色变得很黑。
　　 几个老头，年轻的时候，他跟他们一起混过。在一起喝酒，吃饭。在外面去胡闹。可能也去找过女人。那时对那些女人，就是用“鸡”这样的称呼方式。
　　 那时的胡闹，来自于对自己的不负责任。对家的不负责任。喝了酒，整个精神系统，都是漂浮的，整个人像灌装在一个大大的气球里，随着空气在飞。